■马 拉
◇1926年北伐期间,王平叔(左)与黄艮庸合影
1924年暑期至1925年暑期,梁漱溟师友团队的山东曹州办学“一年之局”终归失败,原因之一是军阀混战,战祸将起。与此同时,国民革命军第4军军长李济深和第11军军长、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陈铭枢,则在拉拢梁漱溟师友团队。
梁漱溟在《略记当年师友会合之缘》一文中曾回忆,其时陈铭枢等人多次来信劝他和熊十力南下“共事革命,勿闭户讲学”, 1925 年末,他就推王平叔、黄艮庸、徐名鸿三名弟子“偕同去广州,旋即随陈真如(铭枢)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之役”。
王平叔的外孙李炼说:“陈铭枢还有一个佛教名字叫‘真如’,他跟梁漱溟有佛缘,都是居士。我外公当他的秘书,一到广州就参加正在酝酿的北伐战争。”
现存王平叔致梁漱溟的通信中,已无他们由京至粤的内容,但有“由粤入湘由湘返粤之五十日”的路途见闻。到广州后,王平叔又随陈铭枢部队赴长沙争取湖南军阀唐生智加入北伐。入湘途中,他记述道:
此次旅行亦颇尝着行军风味(有一连人随行)。入湘中时自韶关至耒阳之九天(二月初二至初十),几无日不雨。骑马雨淋,坐轿(轿虽有顶,固不中用也)雨淋,上山时下马下轿步行雨淋。自乐昌至郴州,彻则坐无顶光轿一乘(人皆有顶而我独无)。大雨倾盆,壁立直往,于是身无不湿之肤矣。
陈铭枢怕把王平叔淋坏了,便“命一护兵买草编蓑衣轿,直到郴州。记得入郴州城时,我坐在蓑衣轿中昂然不动,还引得沿街人哄然大笑也”。
一路兵荒马乱,时有险情。“由湘返粤,行抵韶州为匪所阻,火车中断。须该地住军将匪巢完全攻下,始得通过。”陈铭枢与白崇禧等到第三天就不耐烦了,先率大部分队伍由匪中冒险冲过。留下王平叔等人又等了10多天,由一排军队随行,“乃由韶乘车至乌石附近,下车步行十余里,绕过匪地至大坑口车站。复乘火车,遂于翌日安抵省城”。
为了争取唐生智加入北伐,赴湘团队此行中有桂系军阀两大巨头:“小诸葛”白崇禧和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留桂军军长黄绍竑。还有蒋介石的幕僚刘文岛,他是搞定唐生智的关键人物,“此次国民政府之派真如(陈铭枢)与白(崇禧)来湘及唐(生智)有倾向粤中之意,都由此君从中穿逗来也”。
北伐一役,英雄辈出。梁门高徒虽在军旅,仍保持了臧否人物、纵论天下的狂生脾气。王平叔在信中向恩师品评同行人物:
刘文岛不能说不是聪明人,然而颇见无聊。其不好处吾侪真不欲置一评语也。盖吾辈不有远怀则已,若有远怀,则欲遇一真可甘心点头之人,谈何容易邪?
对陈铭枢,他如是说:
旅行十二日途中,与真如闲谈,彼对余三人颇为真挚,亦无客气。惟切望余等加入国民党,共同努力,语语不离宗。余等亦将己见说出,彼亦无甚相左。体察粤局情况,或不免要下井救人,现尚在井口徘徊,未尝许之耳。真如本来是性直热肠人,不事修饰,惟态度近不免有矜喜之色,实前途一大危机。
◇1926年7月9日,广州人民举行集会欢送国民革命军北伐
李炼说:“用我外公自己的话说,此行‘趣味不能不说是有趣味,而糟杂则亦不能不说是不糟杂’。”
王平叔从军之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即为梁门师友团拉赞助款,所以信中多处有筹款谈钱的内容,其中金主就是陈铭枢,王平叔主要负责具体催款和经办。
有一次,王平叔从陈铭枢处好不容易筹到一笔钱给恩师们寄去,熊十力可能觉得多了,又寄还了一百元。于是王平叔写信给恩师,让他们心安理得痛花赞助款:
彻(王平叔)等今后既决心与真如(陈铭枢)同共患难,则彼以知吾师友困苦之故而相助,彻以为竟坦然受之可也。真如除月薪之外,尚定有办公费若干,彼云不足为累(与真师信语),盖是实情。不过个人用度,或须撙节,不甚宽裕耳。真师(熊十力)前寄还之百元,……真如嫌师过于琐屑,故不覆信。
最后,王平叔爽快写道:“如有事须钱用,信来不及,即以电告亦可设法照寄。”
另外,王平叔在给恩师筹款的信件中,不经意间还暴露了一个计划:
师谓将来有机会拟筹一较大之款(一二千元)。彻等之意一二千元之款或不难筹得,但不知有一次筹足之机会否耳。彻以为目前困难问题尚不在款之难筹(因吾侪此时之局面并不须有多大款子也),而还在何处方可安居下去之难决定也。在北在南,此时均万不可作断定之语。北方因是大患万般,而南方局面亦实极难乐观。艮庸乡下,本一天然吾侪讲学授徒之所,其家成院空房又复正多,吾等能来自是全无问题,不过此时则说不上作此打算也。彻意广东政府此次北伐之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必然有一番变化发见出来,届时吾等方议南来不南来之问题不迟也。
原来梁漱溟有南下办学之意,此行是让王平叔前去打探一番。但已走出书斋、投笔从戎的他,对前景持一片悲壮情怀:
天下何处可安居,恐已不容吾侪之选择,但求一活埋七尺之地足矣。有能如艮庸之家乡者固可处,即使无之,吾侪固亦必须找一地方,大家团结共处硬扎。自己分头去鳃理安全;自己分头去捍蔽患难。歌于斯,哭于斯,聚……恒于斯。亡国恒于斯。一切问题通通搁下不提,是种子不是种子全部不管他,一惟天之安排驱遣而已矣。
此意在此时言之,虽不免太嫌轻易,且实亦彻之所不欲言,但固不妨为吾师言之也。最近之一年半载,苟尚能勉强设法居住,不必随大众转徙流动,则仍以暂住北方为宜。用度一层师尽可放心不问(真师自是更尚放心不管)。
投笔从戎,其实还是以笔为枪。作为军中秘书,王平叔为陈铭枢、白崇禧所拟的《谢湘中民众电》,虽然自谦“原是不称意之作”,但陈铭枢“颇赞许”,于是他特别在信中抄录给恩师一阅,“可以略见此行在湘中之情势也”。多年后,梁漱溟在信末用毛笔注曰:“陈白代表广东当局入湘接洽唐生智。此电文为王平叔代笔之作。”
王平叔此文,政治正确,功能鲜明,又不乏文采:
……湘省民众夙富革命精神,往事具在,……我国民政府所期望于夙富革命精神之湘省民众,其诚切之意,……唐省长忠诚刚果,可期为我革命事业上之中坚人物,……北望衡湘,不禁神驰。敬祝我湘中民众努力革命万岁。
国民政府使湘代表 陈铭枢白崇禧 同叩
身在军中,午夜梦回,王平叔最思念的还是梁门师友。他在致恩师的信中,抒发了对师友团的感恩之情:
自七岁以来至于今日盖已二十三年不得承吾父母之欢、兄弟之爱。呜呼,痛矣!凄怆之感无时去怀。此次由湘返粤,坪石至韶关,共艮庸、名鸿三人坐一小舟,夜泊一孤墟,满江黑压,万籁无声,风雨凄凄,游子天涯,顿忆儿时以来,一派飘浮凄怆之景,遂历历为名、艮诉之。辛酸拥鼻,泪涔涔下。
王平叔写给恩师的信,依然保持了梁门师徒“一日三省吾身”的传统,批评与自我批评,对自己和恩师都毫不留情。
从军不多日,王平叔就看不惯书斋中的先生们对天下大事指手划脚,故劝诫道:
真师(熊十力)与真如(陈铭枢)一切信,彼一向态度于师勉砺个人者尚肯虚心领受,而凡关于时局政治上之说话,则漠然不注意耳。彻亦望师以后关于彼个人方面无妨慎重多说;关于时局方面,则以少说为宜。不然则彼于师感得隔膜之时太多,恐并昔之虚心领受者而一齐忽略之耳。
王平叔还对梁漱溟书生气十足的组党计划泼了冷水:
今日之中国,无现成纲领可以提挈,可以归宿,不能不重新起手,则以党集事或亦一道。然而党之为事不难于进行,而难于吾之根本大计与眼光经验之未能宏深稳定。只得缓一步再说耳。
李炼说:“梁先生的威望和熊十力先生的自负是出了名的,而在其学生辈中,能像我外公这样直言不讳的,恐怕没几个。也可能我外公当了几天兵,胆子就大起来了。我外公随军北伐,参加了汀泗桥、贺胜桥等重大战役,这个经历使他从书斋走向社会,完成了两大转变:从一介书生转变成有见识、有担当的觉悟者,从独善其身的自学者转变到兼善天下的教育者。”
曾经,李炼一路寻访,找到王平叔当年创办的勉仁中学旧址。那是一座名叫西寿寺的古庙,如今破屋烂瓦,荒草萋萋。
西寿寺位于重庆璧山,修建年代不详。遍寻当地父老,他们回忆中言及的香火甚旺、高屋深院的大庙子和双手合抱的桂花树等景观,已荡然无存。
当地年纪最大的村民徐尚荣出生于1943年,王平叔1940 年在这里创办勉仁中学时,他还未出生。他带我们看了寺庙惟一保存下来的建筑,可能是当年的接引殿。徐尚荣说,接引殿后的院子里曾有两棵粗大的桂花树,在大炼钢铁时期被砍。他出生时庙里已无菩萨,“听老人讲,抗战的时候,这里住过一些下江人,他们推倒了庙里的菩萨,结果下江人的儿子就死了,埋在寺庙后面”。
李炼闻之动容:“这个传说显然是我外公死因的某一个版本。据梁家老人回忆,当年这里并无下江人儿子夭折之事。抗战期间,四川人把外地人通称下江人。外公他们当时为了办学,确实推倒了庙里的菩萨,据我舅舅回忆,我外公他们把菩萨推倒,搬进桌椅作为教室,当地老百姓很迷信,都说要遭报应,但他们毫不在乎。还不到开学,外公就累倒了,在这里生病去世。”
话说北伐以后,王平叔解甲,回归梁门,投身教育。当时梁漱溟在广东第一中学(今广雅中学)当校长,王平叔任教员,后任广东省主席陈铭枢的私人秘书。1930 年在广州中法韬美医院住院期间,与护士陈慧卿相识。1931年随梁漱溟赴山东邹平参与乡村建设活动,与陈慧卿在邹平结婚。
1933 年王平叔回到重庆,在四川第一所乡村师范学校——南泉乡村师范学校的基础上,创建南泉乡村建设实验区,任区长。1934 年中央通讯社记者陈友琴参加川康考察团,途经重庆时,写有一篇《南温泉访王平叔先生》,作为考察报道之一,在上海《民报》刊发:
行四十五里到南温泉,四山青翠,小镇临溪。屋舍俨然,居处恬适……次日上午参观乡村建设实验区,区长王平叔,为邹平县梁漱溟之弟子。
1935 年到1939 年,王平叔先后任四川乡村建设学院(1936年更名为“四川省立教育学院”,1949年后并入“西南师范学院”——作者注)人生哲学导师、巴县私立图书馆馆长、泸县川南师范学校训育主任兼国文教师、南充民众教育馆教员兼省立南充中学国文教师。李炼回忆说:“1940 年初,我外公参与筹办勉仁中学,该校由梁漱溟任董事长,他作为办学发起人之一,起草了《办学意见述略》,由梁漱溟定稿后公布。夏天,学校即将开学之际,外公因病逝世,42岁就走了。”
1939 年夏,梁漱溟长子梁培宽小学毕业考入四川省立南充中学后,曾见过在此教高中国文的王平叔。他讲述道:“1940 年夏,我转去了璧山县,平叔先生也不在南充教书了。就在这个暑期,我们兄弟二人,随先父去江津白沙镇,在镇北数里的聚奎中学附近,租赁了几间草顶泥墙的民居,在那里度暑假。一天来一急电,说平叔先生病危,表示希望再见老师一面。先父即放下手头写作的事,匆匆赶往璧山县来凤驿。后来听说,待先父赶到时,平叔先生最后的一个遗愿终未实现——他已早一天故去了。”
◇1940年春,王平叔为创办勉仁中学事宜写给梁漱溟的书信
对于王平叔的英年早逝,晚年梁漱溟曾撰文称:
平叔之故亦只四十二三岁而已。平叔在吾侪朋友中最具有主动力,恒能主动帮助人,无论同辈后辈莫不身受其益。回忆我所得朋友的帮助,屈指而计,必首推平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