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军
在评剧艺术百年发展史中,诞生了一大批璀璨明星,新凤霞无疑是其中最为耀眼的大师、最杰出的代表!
在儿代评剧戏迷心中,新凤霞丰演的《刘巧儿》《花为媒》《志愿军的未婚妻》《会计姑娘》《春香传》《乾坤带》《金沙江畔》《无双传》《杨乃武与小白菜》《凤还巢》《三看御妹》《杨三姐告状》《阮文追》《调风月》《六十年的变迁》等剧目永远是百听不厌的经典,新凤霞塑造的刘巧儿、张五可、祥林嫂、赵淑华、李秀英、春香、银屏公丰、珠玛、无双、小白菜、燕燕、刘金定、杨_三娥等一系列的艺术形象至今依旧为大家津津乐道。
4月12日是评剧大师、评剧“新派”创始人新凤霞逝肚20周年忌日。日前,本刊记者分别独家采访了新凤霞弟子、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戴月琴、谷文月,著名评剧音乐家黄兆龙,评剧艺术理论家孙民,评剧“新派”再传弟子王丽京,听他们讲述并再现一个舞台背后鲜为人知的师者新凤霞。
戴月琴:字里行间念师恩
凤霞老师和祖光先生教我演戏,给我讲“戏比天大”;敦我做人,教导我“讲究戏德”。我永远不会忘记两位恩师对我的教诲,他们的品格无时不在影响着我的人生。
戴月琴:
我第一接触到评剧是在6岁那年,看的第一出评剧是《刘巧儿》,记住的第一个评剧演员是新凤霞,从此与新派评剧结缘一生。
记得6岁时,妈妈用小车推着我和弟弟去看露天电影《刘巧儿》,新凤霞的演唱艺术让我一下子就着了迷。那时我就想,将来一定要做一名像新凤霞那样的演员。1964年,14岁的我从北京市女八中考入中国评剧院六零届学员班插班学习,拜新凤霞、花月仙为师。次年,剧院排演《阮文追》,我首次与新凤霞同台演出,成功地饰演了卖报姑娘阿蕾。
说起我与新凤霞老师的情缘,可用四个词来概括:童年偶像,情同母女,艺结师徒,精神传承。
在我的记忆中,与恩师新凤霞以及昊祖光先生相处的时光最难忘。一日为师尊,终生为父母。我把凤霞老师和祖光先生既当成恩师,又作为父母。凤霞老师和祖光先生教我演戏,给我讲“戏比天大”;教我做人,教导我“讲究戏德”。我永远不会忘记两位恩师对我的教诲,他们的品格无时不影响着我的人生。
1965年,中国评剧院排演现代评剧《阮文追》,凤霞老师饰演阮文追的妻子,总导演张炜老师与班主任舒克老师研究决定,让我饰演剧中的卖报姑娘阿蕾。接到院领导给我的任务后,我激动的一时说不出话,我一个15岁的学员,能够和仰慕以久的凤霞老师同台演出是多么幸福呀!我把排戏演戏的过程,当做我向老师学戏的过程,无论是在排演场,还是在台上演出,我都不错眼珠地观看老师的演唱,默默地学,如醉如痴。凤霞老师和琴师徐文华先生很喜欢我这个好学的孩子,她手把手地向我传授演唱技巧。每天演出结束后,她便和徐文华先生主动给我说戏、教唱、吊嗓子。为了我,她几乎天天坐末班车回家。
1966年6月,受“文革”冲击的新凤霞老师被关进了牛棚,祖光先生被强制劳改。1969年,剧院二队搬到北昆办公,我和老师同住一间宿舍。那时,祖光先生在团泊洼干校,吴刚下乡去了通州永乐店插队,吴欢去了北大荒东北建设兵团,只有年迈的婆婆和年幼的霜霜在和平里家中,凤霞老师担起沉重的家庭担子。老师血压很高,浮肿的非常厉害,还要承担很繁杂的劳动。我每天就很早起来,帮助老师搓煤球、劈劈柴、生炉子、扫院子、清厕所……1969年9月29日,中国评剧院到昌平南口农场接受再教育,我和凤霞老师在二队—组。当时农场发生了严重虫灾,所有果树的树叶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舟型毛虫。我们的任务是为果树除虫,要求我们不许戴手套,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全部歼灭害虫。农场工作人员指导我们:要用两只手掌对准一片树叶,双手一合,一搓,—捻,就能够直接把_片叶子上几十条毛虫揉搓死。我灵机一动,马上跑回到住处,从提包中取出我昨天因腰疼,到医院拿回的伤湿止痛贴,飞速赶回果园。看到同志们手上沾满了死虫与绿色的黏液,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看,害旧虫子的凤霞老师吓得脸都变色儿了。我跑过去紧紧握住凤霞老师的手说:有我帮助您,千万不要紧张。舟型毛虫害'声音,您的嗓子那么洪亮,只要您大喊—声,毛虫就会吓得掉落在地上,咱们用脚一踩,毛虫就都死了,您这棵树的除虫任务就完成了。说着我把伤温止痛贴胶布裹在了凤霞老师的两只手上;然后,我铆足了劲儿大喊—声,树上的舟型毛虫果真都掉落到地上,我们立即用脚猛踩,毛虫逐个儿的被消灭了,我和凤霞老师都会心地笑了。1970年2月,北京市文化系统到团河“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第二天,天上就下起了大雪,我们在农场技术员的指导下,学习给果树剪枝。那天风很大,温度骤然下降,树上落的雪都冻成了冰。我和凤霞老师负责剪同—棵挑树,我们踩在结了冰的枝杆上剪枝。由于双手冻得生疼,拿不住剪刀,不小心,我的剪子掉落在地上,我跳下树去捡剪子。突然,老师脚底下一滑,从树上跌落下来,说时迟,那时陕,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迅速地冲上前,—把抱住了老师,真是一场虚惊呵!可是,我被砸在了下面,指甲断裂了,手指流出了血。老师捧起我的手,她双眼充满了泪水,我们紧紧拥抱在—起。
五七干校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许多年高体弱的老师们腰酸腿疼,疲劳不堪。在这个队伍里,我年龄最小,虽然也累,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那时候学雷锋做好事,我学过赤脚医生,就利用休息时间为老师们按摩腰和腿,扎扎针灸、打打针。我照顾最多的是凤霞老师。她因患血压高经常头疼,我就每天为她轻轻的按摩穴位,进行治疗。在与身处逆境的凤霞老师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们互相鼓励、真诚帮助、战胜困难,建立了师徒母女之情。
在稻田插秧时,凤霞老师最怕的是螞蟥,只要被蚂蟥叮上,她就吓得不知所措,血压上升。我到书店去查了书籍,怎样才能不被蚂蟥叮咬,采用什么方法使蚂蟥松开吸盘。我明白后,马上告诉老师们:蚂蟥是一种吸血的环体动物。在稻田、野外遇到蚂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蚂蟥分旱蚂蟥与水蚂蟥。旱蚂蟥潜伏在溪边杂草丛中或石头下,伺机吸食人畜的血液。水蚂蟥潜伏在水草丛中,一旦有人下水,它们便飞快地游出吸附在人畜的身体上,饱餐肚满,还不离去。我嘱咐老师们,当蚂蟥叮在您的身上时,可以用力拍打手臂、大腿和被叮咬的地方,这种震荡会使蚂蟥脱落。我们在稻田里插秧、除草劳动,虽然下水前,我们都做好了严密的防护,可是每次腿上还是吸附上十几条蚂蟥。我把事先买来的酒精瓶,从兜里拿出来,把酒精涂洒在凤霞老师腿上的蚂蟥上,用手拍打震动,叮咬老师的蚂蟥立刻松开吸盘,掉在地下。我再处理自己腿上吸满鲜血的蚂蟥。蚂蟥脱落以后,我把老师被叮咬的伤口,用碘酒和酒精进行消毒处理。给老师忙完消毒,我再为自己的伤口消毒。说心里话,我内心也非常惧怕这种讨厌的“吸血鬼”,被现实所逼迫,我只能壮着胆子,忍惧忘痛,舍己为恩师吧!有一次凤霞老师去井台挑水,水桶掉入井里,这下可又犯了错误。眼望着井中水桶,凤霞老师一时天旋地转,全身颤抖起来。我马上安慰她:“没事,就说是我掉的。”我把水桶捞上来以后,帮助老师把水挑了回去。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说也说不完。在那个特殊时期,老师在我精心照顾下,心中充满了欣慰,也成就了我们师徒一生的缘分。谁知凤霞老师把这些小事儿,一件一件的都向祖光先生“汇报”了。祖光先生听说这些事情后,给凤霞老师来信说:“月琴这个孩子,心底善良,待人真诚,条件不错,有机会你就多传授她一些,日后定能成其大器。代我谢谢月琴,问她好。”
从此,老师不顾疲劳向我传授自己多年积累的演唱技巧和创作人物的心得体会。那时,我和老师在团河五七干校劳动,我们被分配去看渠口灌稻田,真是盖着蓝天,铺着地,一望无边的稻田,只有我们师徒俩。那会儿,我们无话不说,情同母女,又胜似母女!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1975年凤霞老师政治上还没有平反,却又失去了身体机能的自由。惊闻老师得了脑血栓,我急坏了!一路跑到医院急诊室,情急之中一下子摔倒在地,痛哭着恳求医生想办法救治老师,大夫和护士们也都感动得哭了。医务人员把我对老师的真诚爱戴,告知了祖光先生,他很受感动。老师出院回家后,我去家中看望。祖光先生深情地对我说:“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就是我和凤霞的好女儿。”他和老师认定我这个学生,已經是家中的一位成员了。”
1978年,中国评剧院为培养新人,让我正式拜新凤霞为师,学习新派艺术。剧院还特邀当年为新凤霞导演《刘巧儿》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总导演夏淳为我排戏。拜师会上,新凤霞老师说:“其实呀,月琴早就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师徒俩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担惊受怕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教戏学戏了!”
谷文月:追忆往昔
当年,新凤霞老师曾借用齐白石老先生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亡”教导我,新凤霞老师告诉我,学不是单纯地去模仿,你应该有自己的风格。
谷文月:
小时候,在我居住的大院里,有个罗大爷,他家有个“话匣子”,也就是收音机,那时候总播放新凤霞等老师唱的评剧《刘巧儿》等剧目。我觉得评剧的唱腔特别美,特别甜,我就跟着学唱,慢慢地所有的唱段都学会了,我就在大院里给邻居唱,我是大院里的开心果,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爱唱戏的小姑娘。后来,有一个邻居的亲戚在北京昌平评剧团,1957年我放暑假的时候,他带我去团里演出,就这样1957年我就真的登台了。
1976年.“文革”刚刚结束,文艺刚刚复兴,剧团准备复排革命历史剧《金沙江畔》,由经历了“文革”磨难后刚刚得到平反的新凤霞老师来担任主演,扮演珠玛一角。《金沙江畔》的珠玛是许多观众耳熟能详的角色,因为这是新凤霞老师的拿手戏。但就在决定排演时,新凤霞老师却意外病倒了,不但身体瘫痪,连口齿都不行了。
《金沙江畔》演出在即,剧团领导就决定起用我来接替新凤霞老师担任这部戏的主角,我这也算是临危受命。在走进排练场之前,我已经通过录音机对这部戏有了很多的了解,甚至连珠玛的唱段我已经熟悉于心,通过排练,大家一下子就感觉到我的演唱有新凤霞新派的味道。排练的时候,剧院领导李广元把新凤霞老师也接到了现场,让新老师为我把把关。排演过程中,李广元团长一直观察新老师的神情,看到新老师脸上露出肯定的神态后,他就问新老师:“您看小谷怎么样?”新老师说:“不错,挺好的,太像当年的我啦!”于是李团长就说:“那您就收小谷做您的徒弟吧!”新老师于是说:“好,我收了!”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拜师仪式这么隆重,当时很简陋,就是给新老师鞠了三个躬,大家热烈鼓掌,仪式就这么结束了。在这之前,虽然我与新凤霞老师有过同台的经历,但没有机会得到老师的教诲,往往都是在舞台幕布后边看老师表演偷师学艺,也通过录音机学习过老师的唱段。
说起来,在之前我还真有过一次向新老师当面请教过演唱的问题,还是在厕所里。“文革”十年,文艺都停滞了,新凤霞等一些老师被打成了牛鬼蛇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也不准群众接近他们。”文革”十年,我也仅仅演过《智取威虎山》这样一部像样的戏,在剧中我扮演小常宝,有一句高音始终唱不上去。于是有一天,我见到新凤霞老师去厕所,我趁没人注意,就赶紧迫进厕所,见左右没人,就主动上前叫了一声“凤霞老师”,当时新老师都惊呆了,因为没人敢跟他们说话,新老师当时很激动,她说:“小谷,你还敢跟我说话呀?!”后来,我就向新老师请教演唱技巧,她就非常认真地告诉我,把发声位置往脑后提再试一试。”后来,根据老师的指点,排练的时候,高音问题果然就解决了。
在我的记忆里,与新凤霞老师相伴的日子至今历历在目。由于新凤霞老师身体活动不便,那时,我常利用空余时间去新老师家中,帮助老师做按摩恢复,之后给新老师做饭,间隙给新老师演唱,征求老师的意见。由于新凤霞老师当时病重,口齿表达很困难,我就一遍又一遍不断尝试各种演唱方式,通过老师的神情和手势来领会老师的教诲。与新凤霞老师相伴的日子,我自己不但得到了艺术上提高,而且还得到了精神上的教诲。
新凤霞老师无论是艺术还是为人都很崇高,是个巨人,人们正需要她上台演戏的时候,她中风致残了,但她的毅力超人,边治疗,边自我锻炼,恢复体能,同时转向练习写作。她坚持各种锻炼,家住四楼,双手揪着扶手练上下楼。我有时扶着她练,劝她休息她都不肯。这样顽强的毅力,给了我精神财富,有了这种精神,干什么都会取得成功。身残后她有很强的欲望,就是把自己的艺术传给后人,我一去她就想给我说戏,但是,她表达能力弱极了,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就着急,我有时就给她按摩,让她缓解一下。她写作,画国画,一直没有间断自己的追求,直到生命的最后。当年,新凤霞老师曾借用齐白石老先生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亡”教导我。新凤霞老师告诉我,学不是单纯地去模仿,你应该有自己的风格。这点醒了我,我要很好地把新派的特点总结出来。新凤霞老师特有的嘎嘎腔和美声表现,还有鼻腔功都是新派的特点。我在中央音乐学院老师的指导下,学了发声的位置和方法。过去的老艺术家说不出那么多“讲究”,我就把新凤霞老师的唱腔特点通过一定的理论总结出来了,说给新老师听,她也很高兴。新老师的中音和低音好,说像唱,唱像说。我是中高音好,我就必须在她的唱腔上加上高音,她上不去的我能上去。而我没有低音,所以我在研究唱腔的时候就想办法避免自己不拿手的部分。我在研究中,在新派的特点上,将新老师的低音区吸纳进来,加上我的清脆特点,形成自己高亢嘹亮的唱腔。我就是在不断的揣摩、研究中不断形成和完善自己的唱腔特点。在后来演出的《高山下的花环》中,我就借用了歌剧的表演方式,全套的唱腔全部是无伴奏清板,我们知道没伴奏就容易走调,为了更好地刻画这个人物,我冒险把无伴奏硬拿过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效果出奇地好。现在,我也跟我的徒弟说,不要像我,要总结我的优长处,结合自己的优长处,这样新派才能发展。要是按部就班照搬,新派就无法发展了。
黄兆龙:点滴之间记
与新凤霞老师的接触中,“争生存”三个大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师与我每次谈话,都要重复这三个字,它像金子一般闪闪发光,照亮着我的前进方向。
黄兆龙:
大师虽已远去,但她的音容笑貌仍留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刘巧儿》、《花为媒》仍是中国评剧的旗帜,无论是在银幕里电视中,或是在舞台上,仍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她的新派艺术在手机里、在田间地头、在公园游人中,仍是每天被大家唱着、学着、欣赏着,伴随着广大评剧戏迷的每一天。开国总理周恩来曾经形象地说“三天不喝茶,也要听新凤霞”,大师对评剧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
新派始祖大唱家,凤落影坛二枝花。霞争生存迎旭日,美似梅师誉中华。
新凤霞是评剧新派创始人,早在1950年出品的唱片中,就有《刘巧儿》《祥林嫂》《艺海深仇》的著名唱段。她以新中国新剧目、新人物、新唱法而独树一帜,创立了新派艺术。一时间“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听那人讲一遍,心酸难忍”、“夜深沉,灯光淡,暗自回忆”唱遍大街小巷、城镇乡村,特别是1956年《刘巧儿》拍成电影后,更是风靡全国,红遍大江南北。1963年,《花为媒》拍成电影后,在海内外发行,为评剧争得更大光荣,为评剧的传播与发展立下了不世之功。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十分关注新凤霞的成长,当年看过她的演出后大加赞赏。新凤霞有幸拜在梅大师门下,成为入室弟子,从此新凤霞的评剧艺术达到巅峰。
记得1962年,在北京首都剧场召开文艺界大会,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周扬同志说:“现在咱们戏剧界有一位演员特别红,她就是唱评剧的新凤霞。她为什么这么红呢,一是她唱的好,二是她长得美。”此言一出,掌声雷动。在掌声和欢笑中,坐在第一排的新凤霞笑了,她笑得那样甜,那样美。为评剧做了贡献争了光,理应得到大家的祝福。
1985年,文化部直属勇进评剧团决定排一出反映现实生活的原创大戏《天外有天》,特邀艺术顾问新凤霞和马泰先生,并请我担任作曲,负责全剧的音乐、唱腔配器。经过紧张的排练,该剧在天津中国大戏院首演,全场爆满,反响强烈。当新凤霞坐着轮椅登台谢幕时,观众的热情达到顶点,令人终身难忘。
此后,新凤霞老师主动找到我说:“你的音乐唱腔旋律美,格调高。格调问题很难解决,有些人一辈子也解决不了。如果你愿意离开舞台(我当时在中国评剧院演员队工作),我送你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作曲。我们剧院还没有人到中央音乐学院学习过,我认为你最大的天赋还是在音乐上,我要为剧院培养一位音乐家,为评剧储备一名音乐人才。你如果同意,中央音乐学院那边我去安排,你就等通知去上课就行了。评剧院领导那儿,我去说,带着工资去上学。
我当即笑着说:“听您的。”1986年9月1日,我在新凤霞老师的亲自安排下,走进了中央音乐学院。两年后,回到剧院成为一名专职作曲。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与新凤霞老师有过多次接触,当面接受她的教诲。她说一个演员要知进退,选择自己适合的新路子。她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要排《乾坤带》。我自然是不知道。老师说:“人到中年了,我要想到今后在舞台上的生存,不能还总唱刘巧儿、张五可了,要开新的戏路子。我演《乾坤带》的银屏公主,旁边站着那么大的儿子秦英,观众仍然觉得我很漂亮!这个戏成功后,我跟狄江同志(《乾坤带》中饰演唐王)打过招呼,下个戏搞《贺后骂殿》。今后跟小生的戏会越来越少,主要是跟老生合作。
“现在我生病了,不能回到舞台上演戏了,但我要生存,我要争生存。今后每天都要做三件事:写书、画画、教学生。我写的书已经出版了,送你一本留个纪念,我给你写好了签名……
“今后,我想把新派的几出代表剧目单独出书。每本书包括剧本、音乐唱腔、曲谱、剧照、服装、道具、布景,一套宪整的资料传给后人。
“这是我根据《金玉奴》改编的评剧剧本《乞丐干金》,你拿回去把音乐唱腔创作出来交给我。”我完成《乞丐干金》创作之后,连同剧本曲谱一并交给了新凤霞老师,算是交了作业。
“这是我给你画的红梅,你祖光伯伯也给题了款,一会儿你带回去……”
与新凤霞老师的接触中,“争生存”三个大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师与我每次谈话,都要重复这三个字,它像金子一般闪闪发光,照亮着我的前进方向。它是我们学习“新派”、研究“新派”、继承“新派”的一把钥匙。它是我们学习新凤霞、研究新凤霞、继承新凤霞的根本所在。
幸福是靠奋斗得来的。新中国成立后,她一年要演出几百场戏。为了排演新的剧目,她经常以剧院为家,住在宿舍。她生病后,写了几百万字的书,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她是收徒最多的评剧大师。新凤霞从个人争生存,延伸到为评剧争生存。一个个深深的、成功的足迹,令我们敬佩不已,顶礼膜拜。伟大的中国女性新凤霞与评剧同在!
王丽京:温暖述说话
1995年拜师时,我的师父请来了新凤霞大师,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与师奶奶近距离接触。拜师的全程她说话都不多,而且一直是那么恬静而优雅。只是在讲话时激励我们要继承好新派艺术,传承与发展。
王丽京:
1995年拜师时,我的师父请来了新凤霞大师,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与师奶奶近距离接触。那时我的年龄还小,对很多事情没有更深的理解与感悟。只记得她被我师父推出电梯的时候是那么恬淡、大气!当我师父向她介绍说“这就是小丽京”时,凤霞奶奶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从头到脚慢慢地把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微笑着、轻声细语的说了几个“好”。拜师的全程她说话都不多,而且一直是那么恬静而优雅,只是在讲话时激励我们要继承好新派艺术,传承与发展。
时光流逝,23年过去,可能现在才理解师奶奶当时这寄语的分量和意义。今年,凤霞奶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但新派的傳承者却是桃李满天下。我们作为新派艺术的第三代传人,亲眼见到了师辈们的努力与担当。我们一定牢记师父的教导,努力前行,让新派艺术一代代流传下去,不愧对新派传人这个荣耀的名称。
新派艺术是天然去雕饰的,那份浑然天成的美是复制不了的。作为新派艺术的第三代传人,能近距离的接触新派、感受新派是幸运的。新凤霞大师和我的恩师谷文月先生她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不满足于现状,在传承的基础上积极地去发展,去创造,否则就不会有今天流传那么广的众多新派剧目。我们这代人仰望大师的成就,必须兢兢业业、以一份虔诚之心面对这方舞台!通过自己的努力力争不愧对前辈艺术家创作并流传下来的经典,不愧对师辈对我们的苦心传承。
孙民:悉心回顾叹
凤霞老师是一个意志非常坚韧的人,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凡是她能自己做的都坚持自己做。我后来才明白凤霞老师虽然身患残疾告别了舞台,但是凭她的顽强毅力她又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开始了她作家、画家、戏曲教育家的新生活。
孙民:
回忆新凤霞,我想先说说艺术家与时代精神的问题。
评剧是来自于民间的剧种,在她百余年的历史进程中始终与人民同呼吸,与时代共进步,在社会发展进步的的过程中评剧剧种也取得了极大的发展,赢得了人民的喜爱,成为了我国戏曲艺术百花园中一枝璀璨的奇葩。在评剧众多艺术家中,艺术大师新凤霞的艺术创作最能体现出评剧贴近生活、关注时代、关注人民命运的时代精神。
新凤霞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那时的中国笼罩在封建礼教的阴霾之中,广大人民遭受封建制度的压迫,在这深深的苦井中妇女在最底层。出身贫寒的新凤霞几经转卖来到天津,饱尝了旧社会的歧视与压榨,即使当上了艺人,仍是犹在苦海之中。因此新凤霞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演出了《艺海深仇》,发出了最底层妇女对旧社会的控诉与呐喊。《艺海深仇》看似在为艺人的尊严而呼喊,其实是为那个时代所有受歧视受压迫的女同胞在呼喊。
解放后,新凤霞和广大劳动人民一道翻身做了新中国的主人,她以极大的政治热情投入到评剧的艺术创作之中,《劉巧儿》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剧中的女主人公刘巧儿是一个刚刚解放了的新中国妇女,她满怀着对新生活的渴望与憧憬,希望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然而封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个紧箍咒仍然紧紧缠在人们的头上,把女儿当作商品的买卖婚姻仍然盛行,这种社会现实让追求梦想的刘巧儿不甘屈服,她奋起抗争勇敢地走上告状之路,最终依靠人民政府获得了圆满的婚姻。戏中新凤霞演唱的“小桥送线”“巧儿我采桑叶”等唱段家喻户晓传唱全国,这个戏让新凤霞成为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明星,她唱出了广大妇女要求婚姻自主的心声,唱出了翻身的中国妇女要求当家做主人的愿望,这种心声和愿望正是新中国赋予人们尤其是妇女的权利与责任。新凤霞演出的《刘巧儿》成为了推动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精神食粮,成为了评剧贴近生活、紧扣时代脉搏的典范之作,至今这出剧目仍在传唱,显示出时代赋予她的积极意义。 《花为媒》是新凤霞主演的的一部深受观众喜爱的评剧,该剧载歌载舞,轻松活泼,全剧优美的唱腔显示了新凤霞深厚的演唱功力。其中花园中与阮妈的对唱“报花名”风趣幽默,对镜梳妆的“坐楼”唱段俏美大方,“洞房”一场更是令人叹美。纵观她的表演更不是一个美字所能概括。该剧流传于全国乃至海外,是评剧的代表作品。该剧于轻松活泼之中揭示了一个妇女命运的主题。干百年来,妇女的命运从未掌握在自己手中,婚姻大事更是被动无从选择,只能受人摆布。而剧中新凤霞扮演的张五可却非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婚姻,为自己筹划和争取未来的幸福。淳朴自信自爱的五姑娘在花园中与前来冒名相亲的贾俊英定下终身,她又岂知是李代桃僵,但执着的张五可却非要寻到自己的意中人,这样的奇女子在封建社会真正少有。选择这样的剧目赞美执着追求爱情的张五可,是人们的美好愿望,尤其是广大妇女的梦想。
就个人记忆而言,当年与新凤霞老师交集的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到评剧院工作时,“文革”还未结束,那时的新凤霞还没“解放”,还在搞“地下”工作,挖防空洞。我很小就知道新凤霞,因为那时收音机里总是播放新凤霞演唱的“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和“巧儿我采桑叶”等唱段,那时的北京街头巷尾人们大多都会唱几句评剧《刘巧儿》,我当然也会唱。
到了评剧院很想看看新凤霞,可是总也看不到,因为大多时间她都在地下干活,我还曾问过剧院的老人,什么时候能看见新凤霞,他们大多露出很院惜的样子说,他们来的挺早就下防空洞了,中午才上来。随后会说一句,新凤霞唱的绝对是旱地的香瓜,那叫一个甜。不久,新凤霞被解放了,而且分到了我所在的二团演员队,我也终于看到了新凤霞。一天演员队的房间屋里屋外全都是人,原来是新凤霞想吊吊嗓子,结果这个信息在院里不胫而走,新凤霞被迫离开舞台十年了,大家都想听听大师级的人物演唱,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下子人都拥来了。这场面新凤霞可没想到,她马上停了下来不敢唱了。我想肯定是她考虑刚刚解放,心有余厚,怕招惹些是非,还是低调点吧。没承想,这是新凤霞在她自己最心爱的剧院里张开嘴唱的最后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唱了,那一次练声成为了她这位大艺术家的绝唱,就连剧院的人也再不能听到新凤霞甜美的歌喉了。
为了演好《向阳商店》,凤霞老师随我们全团到石景山区金顶街商场去体验生活,我们大家都被分派到各个柜台去卖货,体验商店职工的工作。凤霞老师也分到了一个柜台,可没过两天,凤霞老师就没法站柜台了,原来那边的街坊们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凤霞老师来站柜台了,于是纷纷跑来看新凤霞,这下商店热闹上了,没法卖货了,于是领导就把凤霞老师调回来到食堂帮厨,那时我才知道新凤霞老师是人民群众多么喜爱的演员啊。随后我们从石景山直接到河北迁安演出,凤霞老师没跟队去。待我们演出回来,大概在十月左右,听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四人帮”倒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凤霞老师因脑血栓偏瘫了。这个消息让大家感到震惊,为凤霞老师院惜,上天怎么这么不眷顾凤霞老师呀.文艺的春天来了,凤霞老师也几经磨难熬过来了,可她却永远地离开了她为之魂牵梦绕的舞台。凤霞老师经历坎坷命运多舛,但是她却为评剧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影响着一代一代的评剧观众。
打倒“四人帮”后评剧院恢复的第一个新派剧目就是《祥林嫂》,那是由李忆兰老师主演的,在彩排时特地把凤霞老师请来观看。凤霞老师看完戏后,她首先祝贺李忆兰老师演出成功,她还说她演出过这个剧目,刚说到这,凤霞老师哽咽了,她说不下去了,现场的剧院演职人员都沉默了,排演场内异常安静,大家都能体会到凤霞老师此时此刻的心情,一个正值年富力强的评剧艺术家就这么被无情地剥夺了舞台生涯,“文革”这笔账又怎么清算?
后来我担任了剧院艺术处支部书记,凤霞老师在我们支部生活,我们的联系就多了,而且我的家在红庙,凤霞老师家在东大桥,中间隔了三站地,有事到凤霞老师家也很方便。凤霞老师身体残疾了,支部生活一般情况就不参加了,但是凤霞老师很认真,不时来电话问问情况,尤其是党费,坚持每月一交,她来不了就让她的徒弟戴月琴代交,后来又由高闯代交,从未拖欠。有一次我和院党委副书记王连惠同志一起去凤霞老师家,凤霞老师曾说,“我是一个苦孩子,是党救了我,我的一切都是党给的,我热爱咱们党。”这话让我们很是感动。
记得有一次剧院有个重要的活动请凤霞老师来参加,我去她家接凤霞老师,她家好像在四楼,凤霞老师一步一个台阶地慢慢往下走,我看着凤霞老师缓慢的动作心中有点着急,就说:“凤霞老师,我背您下楼吧。”凤霞老师说:“孙民同志你不要着急,不用背我,我这样下虽慢点但很稳当,一会儿就下去了。”凤霞老师是一个意志非常坚韧的人,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凡是她能自己做的都坚持自己做。我后来才明白凤霞老师虽然身有残疾告别了舞台,但是凭着顽强毅力她又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开始了她作家、画家、戏曲教育家的新生活。至今我的家里还挂着由祖光题凤霞画的一幅牡丹,锦绣年华——孙民小弟雅赏,成为了我的珍品。我忘不了与凤霞老师一起坐公交为我打票,忘不了去她家,她挪着不方便的脚步缓缓从书案边走出来的情景,忘不了她每次都不忘讓小阿姨为我泡茶,忘不了她与我说话低声细语的神态。在我的记忆里却从未听到过她有过任何抱怨的话语。
1998年4月,新凤霞不幸因病逝世,剧院让我为凤霞老师撰写她的生平,这是我为凤霞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写完后呈予吴祖光老师亲阅,祖光老师一字未改,只在新凤霞老师的艺术成就后加了一句中外罕见。后文化局长于长江同志还特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斟酌这句话,因为凤霞老师的生平要交到中宣部文化部领导手里看的,所以文字一定要准确。
凤霞老师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可以告慰她的是她所创立的评剧新派艺术仍是观众最喜爱的演唱艺术,她曾主演的剧目还在到处演出,她的弟子、再传弟子遍及全国,她的艺术之花仍然鲜艳地开放在祖国大地。最后,以本人拙作敬献凤霞老师在天之灵:历尽劫波人虽在,奈何含悲别舞台。半世辉煌可续写,秉笔耕耘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