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建飞
酸桃飘香的时节,我拖着大行李箱回到了那吾坡。远远地便看见繁盛的枝叶下立着的熟悉身影。
“大舅爷!”我兴奋地喊着。可是他没像以前一样即刻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笑着答应。我慢慢走近,竟发觉他的双鬓有了霜染的痕迹,后背也有些佝偻,只有那双挥舞着梳子和剪子的大手,依旧娴熟而利落。待我走到身旁唤他时,他终于听见,让我在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拉家常,手却一刻也未曾停下。
大舅爷靠理发为生,小的时候我剪头发没花过一分钱,都是靠大舅爷一双巧手解决的。后来我离村到镇上念高中、到市里上大学,再到外省读研,去过大大小小许多理发店,最认可的还是大舅爷那精湛的手艺。靠着这门手艺,大舅爷和他的摩托车走遍了江西镇的大街小巷,给老老少少数不尽的村民修发剪发。逢上周末他去邻村给人剪发,我便飞快地爬上摩托车后座跟着前去,大舅爷剪发,我到处疯玩。流光易逝,童年的欢乐时光似历历在目,可岁月的痕迹都留在大舅爷的身上了。他向我感慨着年岁渐大,双耳听力已大不如前,话语间透出几分失落。为免他感伤,我专挑一些乐事,大声地说给他听。大舅爷听罢哈哈大笑,一时兴起,让我陪他去杨美给人理发。
听到“杨美”两字,我的思绪便立马被拉回到幼年时光了。扬美有“三宝”——豆豉、梅菜和酸菜,这在我们镇乃至整个南宁市都是极有名的。小时候,家境贫寒,腹中常常“空空如也”,若在晚餐时能吃上杨美的梅菜或酸菜,便感到幸福满满。如今多年过去,依旧觉得那是顶好的美味。那时让我“魂牵梦绕”的还有杨美的小吃,比如沙糕、萝卜丁、凉粉、卷粉……特别是杨美的沙糕,酥软可口,甜而不腻,堪称“孩童杀手”,也是我幼时的最爱。每逢过年过节,壮乡农家人会买沙糕送给亲朋,沙糕也因此蕴含着浓浓的乡情和美好的祝愿。
杨美的美食虽诱惑着年幼的我,但它却并未在我心上留下多少美好印象。因那时的我以为,杨美不过是堆砌着破屋烂瓦、四下飘宕着酸菜味的小村子,而且黄泥遍布,牛粪满街……上高中以后我便很少回村,更不曾去过杨美。如今的杨美古镇,是广西境内保存最完好的明清古建筑群,被打造为特色旅游古镇。所以大舅爷一提议让我同去杨美,我便欣然答应了。
我小心翼翼地骑着摩托,这次坐在车后的人换作大舅爷了。他情绪高涨,在我背后讲起了杨美的历史。他说,扬美三面环江,一面临山,旧时靠着左江的地理优势,发展成了重要的商埠。后来随着商埠地位的下降,镇子也就渐渐衰落了……杨美古镇离我老家那吾坡不过十余里路程,不多时便到了。我骑车到达舅爷的固定剪发地点,便独自一人漫步闲逛,想仔细领略一番这历史悠久的古镇风光,更想见识它这些年来翻天覆地的“乡村巨变”。
从杨美古镇牌坊大门进入,不久来到状元桥头。我站立桥头,瞥见村中的孩子正嬉戏打闹着,农家小狗慵懒地躺在屋门口,老妇倚坐小板凳编织竹篮子……习惯了城市的繁华和匆忙,再看到如此祥和惬意的乡间场景,顿感内心宁静。一路沿着青石小道前行,渐入古镇深境,只见绿竹清幽,古树撑天,民间房舍鳞次栉比。小镇如同一块因被遗忘而未经雕琢的璞玉,仿佛历史也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使它保留了最初的古朴的面貌。
走到五叠楼酒店,门前的实木牌匾精致而端庄,两边的木刻对联更添历史遗韵。弄堂里红灯高挂,小院间绿意勃发,屋檐上浮雕精美,古韵古香便尽在这细节里头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覆盖着薄薄的青苔,扶手的朱漆片片掉落,历史的斑驳倒影在这破旧的木梯上,显得古老而沧桑。爬梯而上,只见一缕阳光透过镂空花纹的窗阁,闪射着耀眼的光芒,时光的痕迹编织在窗角蜘蛛网上每一根细长的丝线里。那些层层叠叠的青瓦,千百年来就这么静默地躺着。游客的窸窣脚步声惊醒了檐头瓦隙里的细草,它们冒出尖头张望屋下的游人,给寂静的古楼增添了一丝生意。
我沉浸在小镇营造的历史风味之中,左转右拐,来到了明代民居。青砖绿瓦、木桩石墩构成的砖木房舍,犹显古朴雅致。前行百余米,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大古宅,由清代一位商人发迹后所建,名曰黄氏庄园。古宅之大,实属罕见。三张大门和厢房客厅相望而建,旁边立着大石墩,中庭两侧是木棉、牡丹与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屋顶镂空的花纹门阁,房梁上华美的纹饰以及木制的百叶窗,无不向游人暗示着主人当年的富贵与气派。可是掉落的瓦片、脱落的墙面、墙角的杂草、遗落在水井旁的石磨,又都宣告了昔日辉煌的退场。
踱步至孔圣庙,又是另外一番景致。庙的两侧绿树掩映,与榕树环绕着的魁星楼遥相呼应。入内则见庙中正堂端坐孔子雕像,雕像旁是“国运兴昌平众教人才崛起载尊师”的题词。四周白壁悬挂着孔子周游列国的油画,年岁的消磨已让画布变得黯淡无光,可尊师重道、崇尚知识的精神之光却从未在杨美人心中失掉光彩。临近的老人对我说:“明清之际,这儿出过许多进士、举人及贡生,当然也有状元,你应去举人屋看看。”老人口中的举人屋,面积不大,门楣上镂空的大红“吉”字,立于屋内的“囍”“寿”牌匾,格外引人注目。再细看屋脊,便发现上刻石龙,腾云驾雾,遥望北方,颇有飞黄腾达的寓意在其中。正欲退出之际,突然发现弄堂的屋檐上修筑着几个燕子窝。我不禁想起刘禹锡《乌衣巷》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年的举人怎会料到,多年以后这里竟能由陌生人随意出入,生发感慨呢?
再继续走,便来到了左江边。奔涌向前的江水,正如那从未断绝的中华文化史,任沧海桑田,不变的是传承与坚守。江边的大榕树下,有白色大理石制成的拱门,高达两三米,上刻“临江街”三字。踏上几层石阶,穿过拱门,见“百里长街”尽是清代古屋,家家木门挂铁锁,有石墩镇地,灯笼高挂。青石板间有小草滋生,给这古街古巷多添了几分亮色。沿街的小景让我不时驻足观赏:在左江亭处眺望远方,见群山环抱,山色葱茏云雾朦,听风声树语,江风袭袭扑面凉;至龙潭亭,观“古树修篁堪入画,奇岩幽境可怡情”;到观石壁,赏奇山异石,叹自然鬼斧神工;往金马码头,看渔船列布,潮水拍岸,江面映天光。临江风景如画,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
待到美景尽收眼底,我便想一饱口福,也算是对儿时味道的追忆。街道旁的小店不少,多由妇女、老人守着摊位,卖的也大都是小吃和一些小商品,看起来应当是本地人的营生。我走到一个卖卷粉的摊位前,老人立馬热情地问我吃点什么。吃着卷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幸福时光,我忍不住称赞“阿婆,您的卷粉真是地道”!听我这么一说,阿婆便咧开嘴笑了,显得分外朴实,分外亲切。我记得上初中时,身边很多同学就是杨美人,他们就像这个老人,像所有杨美人一样,单纯,朴实又随和。我指着附近新建起的房子,问老人这是否破坏了小镇的整体美。她依旧呵呵地笑着,称杨美也要发展,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回家要住新房子,而且新房子大体也是按照老房子来建的,总的来说还是统一的。我感慨现在的杨美街道要比以前干净整洁,她说现在大家都讲卫生,还有人负责扫街。
离开临江街,我的思绪依旧留在那里。杨美人因“知”而修举人屋,因“忌”而修禁碑,因“勇”而铸烽火台,因“义”而有慕义门,因“敬”而使天地人和,因“勤”而能发家致富,因“善”而得吉祥安康,杨美古镇不需“扬”而自然“美”。它的自然,与我见过的其他地方都不同。杨美古镇没有北京故宫、西安城墙的威严,也没有武汉户部巷、成都锦里的热闹,但它在我心里的分量却是无可比拟的。于他乡的景点而言,我是千万游客中的一员,是偶然相逢不再归去的过客。而它们于我而言,是昙花一现的惊艳,是逐渐模糊的记忆。唯有生我养我的家乡,超越时空的界限,在我离开老家那吾,离开杨美,离开江西镇乃至远离广西这片热土的岁月里,如同风筝的丝线一般,紧紧抓住我内心最深的依恋。每每登高南望,我最牵挂的还是千里之外的家乡。
回到大舅爷身边时,还有几个人在等着剪发。我在一旁看着他不急不慢地完成所有工作,拍拍身上的碎发,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声“走吧”。打我记事开始,大舅爷似乎没有离开过江西镇,时光的洗礼好像已让他把旁的一切都看淡,他热爱手中的剪子,热爱脚下的土地,如良田滋养民众一般,服务着他热爱的乡邻,深沉而坚定。
夕阳渐落,摩托车载着两代人,驶向初来之路……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