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古镇
雨落个不停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连云古镇。
连云古镇其实是连云山中的一个破旧村寨。几条青石板巷,一个古庙改成的学堂,两家杂货店,一家草药行,还有数十间盖着鱼鳞瓦的低矮平房,一齐安详地隐现在四月的烟雨中。若干年前,我就生息在镇上的那座学堂中,教书,练字,下棋,自己生火煮清汤挂面。
那时节老下着雨。雨下得不稠,极细,不急不慢地飘。我端坐在讲台上,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嘴里有气无力地念:“春天来了——”孩子们眼睛盯着屋顶上漏下的雨,也跟着有气无力地念:“春天来了——”念了几遍后,大家就累了,我的肚子也呱呱地叫唤起来,是该生火做点吃食了。于是,尽管天色尚早,我还是果断地宣布放学。孩子们为我的英明决策而欢呼,一个个光着头啸叫着冲进雨幕中,一会儿便没入到弯弯曲曲的巷廊里。村寨瞬时变得寡淡和萧瑟。
我用火柴点燃稻草,让学堂上空升起一缕生气,然后就在沸水中放一把面条,捞起后先滴两滴清油,再放一大匙辣椒。呼啦呼啦一下就剿灭得干干净净,吃完竟不知是什么味道。打着饱嗝走出黑暗的厨房,抬头望天,天还没有暗下来,雨还在天边无际地下。我不禁莫名地愁起来。
打一把破旧的洋伞,我站到了青石板路上,一时竟不知走往何方。正在蠢宝般呆立,街边的木门吱呀一声叫,草药行的老板探出了半个头:哎哟,是先生,快进来坐。坐到店堂的条凳上,老板问:“吃了?”我答:“吃了。”然后彼此无话。半天,老板又说:“哎,这雨——”我也说:“哎,这雨——”雨还在下,我们俩人都听到了雨的脚音。
我起身去了杂货店。店里有人在下棋,极安静地下棋。我站在旁边看了十来步,下棋的两位山民才发现我,都站起身说:先生来了,快请快请。我忙摆摆手:你们下你们下,我随便看看。两位于是又专注地下起来。这时,天色渐渐昏暗起来,整个村寨浸染在夜色与烟雨中,只有雨滴细细地打在店前的芭蕉上,棋子清脆地落在栗木的棋盘上,这种错落有致的声响,于郁闷中显出一份灵动,于烦躁中生出一份平和。我听着听着,心竟慢慢地静了下来。
我决定约草药行的老板晚上下棋。老板欣然应诺。回到清寂的古廟,我忙生起炭火,烧好热茶,摆好棋子,静候棋友的到来。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啄响我透风的木门。屋后池塘的青蛙喋喋不休地噪叫着,让我很自然地想起赵师秀的那首好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塘前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呵呵,闲敲棋子落灯花。
正当我敲着棋子听着夜雨时,老板来了,手中还提了一壶烧酒,一包花生米。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来早了怕担搁先生备课。我的脸一下就红了,因为我从不备课。我真是枉作了他们的先生。
我们就下棋,喝酒。炭火幽幽地旺,烧酒淡淡地香,屋外的雨,慢慢就连同我的闲愁飘到六根之外了。我感到我这夜夜打坐的“禅房”,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更感到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惬意过。
后来,草药行的老板便陪我下了整整一个雨季的棋,输输赢赢赢赢输输间,我十八岁的人生在这个清寂的古镇里变得充实、睿智与平和。
多少年后,江南的梅雨季节又光临我居住的繁华都市,雨在一天一天地下着,我躲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心中却有丝丝的凉意。没有人与我不设防地喝酒,没有人跟我至情至性地下棋,只有无尽的冷雨不停地敲打着我孤独的心,我禁不住又愁了起来。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祖屋
芦溪河那边才是老屋场。老屋场黑牯般横卧在牛形岭下,百十间瓦屋,翘楚隆耸,密密匝匝,重重叠叠。老屋场是连云山丘氏一脉的祖屋,有祠堂,很气派,每年的清明和春节,总有一拔拔的丘氏后代,铳炮喧天来这里祭祀祖宗。山里人问了姓氏,会说:哦,老屋场丘家祠堂的哦。
远远地,就能看到屋场大坪前的那一耸墨翠。参天的墨翠。是三棵老松,只怕几百年了吧。树是老了,皮子皲裂成一条条深沟,还长了苔,腰杆却硬朗,根也深,不怕风雨。秋冬落些叶子,黄黄铺了一地,任顽童打滚,但依旧遮天蔽日——松是常绿树。春夏还发新叶,枯枝上都长,且嫩且葱。屋场的老人,好傍了古松,用拐杖敲指裸根,教诲子孙:丘家发越无疆,全靠了牛形岭厚土上这三根好松呢,不能砍的。屋场出去的人,随你做好大的官,在看得到这树的地方,骑马的就要下马,坐车的就要下车,只能步行入村。老规矩,没话讲的。
老松下,爬了一条进村的路,巴掌大的河石嵌铺的。老屋人管那石块叫黄皮石,山外人不懂,只喜欢用皮鞋在上面走来走去,听那咯咯咯的响声,老屋人笑眯眯地盯着,很自豪。
顺了石块路,往西一拐,便凸出一条土埂,朝白虎咀延伸。逶迤了一些路程,土埂就尽了,蹲着一方井。井口铺了青石板,上面还刻有字,是取了墓碑做的。井深,浮几只蛤蟆,总跳不出来。水倒好,冬热夏凉,老屋人夏天做了豆腐,用竹篮子盛了,吊没到井水中,三五天不馊,也没人去提。
屋场里,人多。西屋的娃子,五六岁了,还叫不出东屋大人的名号。娃子们却都熟,古松下有大坪,好交朋友。
老屋人耕读传家。耕是本。几分薄田,总要比上下屋场的人多收三五斗。耕余读书,多为古书,老屋人都能识文断字,讲些典故的。也有只读不耕的,由族里的老先生专门指教。据说先前能读书的,主家不要费柴米,由族里供养。
女子喂些猪。猪栏里都写了一句话:姜太公到此。石灰写的,白白的扎眼。姜太公是丘氏的远祖,他的婆娘,投胎变了瘟猪鬼,太公能克。女子们讲。许是太公的庇护,老屋人喂的猪,都壮。腊月里,猪们被尖刀一捅,叫得一片火红。
屋场也流传些风流韵事。东屋的熬蛮子,偷了西屋的莲女子,西屋的牛屎郎,爬了东屋红妹子的窗户……有鼻子,有眼睛,不得不信。女人便骂,骂了便哭,哭了就寻死。男人恼火,扯起狠敲几下,甩到床上。女人蒙了被子,死睡,不吃饭,不做事,过两天,起来了,又去扯猪菜。
常有唢呐声在深夜响起,断断续续,如鬼叫,是单身汉二狗在吹。二狗三十岁,童子身。女人困不着,低声谓男人:那死鬼,有空带他去看看我表姐。表姐丧了夫,守寡。
夜,慢慢静了,二狗也钻进了被窝。月亮倚了老松,祥和着眉眼,看老屋场。高松上,偶时叽喳几句,是老鸦,在安抚孩子。几条狗,望了树顶,汪汪,凶叫……
老仓
老仓就在石嘴坪。出祖厅大门,看得到。顺了石块路,走过去,也就百十步。
仓是木板做的,牵牵扯扯,大大小小,几十间。抓趴在坪上,风吹雨打,倒还安稳。
那木板,厚实,敲几下,咚咚咚,如鼓响。据说费了族上一山好树,柞树。人活一世,幼时种下的柞树,还做不得寿器的。除了木材好,这仓也就没什么特色了。硬说有,就算仓脚了。仓脚是石头做的,麻石,水牯脚高矮,两端粗大,中间略略凹一些,稳稳架住木板的铺陈。行家说,可隔潮,也防鼠。想想也是,中间下凹一家伙,鼠们就爬不上去了,仓肚皮就不怕鼠们去钻山打洞。细一看,库底下却漏一滩谷子,都秕了,猛地还窜一匹鼠,肥硕如山兔,防鼠这事,难说。
屋场的人,却是蛮乐意去道说老仓的。老阿公对后生们讲,这是我等祖上的荣耀。祖上哪像我等,是做大官的。收粮了,牛角冲一冲的谷物,要缴十之三四到这仓上来,供祖上受用呢。后生们眼睛就发亮,遥想当年辉煌,豪豪地问,祖上都吃白米饭,不拌茴丝?!老阿公说,都吃白米饭,不拌茴丝,餐餐还有鱼肉。后生们的口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涌。
然而屋场的人,谁也没见老仓饱满过。老阿公讲实话,说最满也还有十格仓空着。是集中搞食堂的第一年。一冲的仓房都拆了,就留着老仓,粮食全搬来,把守很严密,除了老鼠,只怕谁也没办法。又笑笑,我是没饿着的,夜里钻爬到仓底下,木钻一摇,就能装上一袋子好谷的。老阿公是木匠,钻木打孔了得。
老仓最热闹的时候,除了当官的祖上威风地收粮外,当数搞集体那些日月。月初和月半,发粮,一担担蔑箩,排满了地坪。保管员站在仓门口,吆喝着一个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土里土气的名字就抓了蔑箩挤过去,急不可待,却只盛了半担,挑得轻松。
后来古仓瓜分给了村民,家家户户都落了一仓半格的。谁家要去碾米,就挑一担箩,家里最大的,赳赳跑到坪上,取了鑰匙打开仓门,雄雄地喊,这谷子还这么多,二小子,再加一斗!二小子声音也不小,再加,扁担都会断的。抬头看看屋场,有人朝这边望呢,就笑笑,好得意。
家家有了仓,家底也就好看了。收粮后,汉子喜欢到坪上去,围着古仓转悠,伸手敲敲这家的仓房,又敲敲那家的,听听声音,心里就有了底,咚咚如鼓响,是空家伙,嘴就不干净了,冲出几句粗话,骂这小子懒。扑扑如土委地,嘴也不闲,也是粗话,只是意义不同,是赞许。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古仓缺了一角,拆的,木板被仓主卖了好价钱。过一晌,又缺一只角,接下来,就只剩下老阿公一间了,孤零零的。汉子们碰到了,互相打听的是木板的价钱。家家做了楼房,有配套的谷仓,何况,现在连田地都没人种了,菜都开车到镇上去买,还要这木仓干啥?老阿公围了仅存硕果,久久不离开,暗暗臭骂那些不争气的败家子孙:祖上的东西,怎能说拆就拆?
去年夏天,一把火,把老阿公的木仓也烧了。汉子说,是天火,谁叫老东西不合潮流,死板。也有人讲,是娃子玩火,不小心点燃的。
古仓全没了,屋场的人照样活,虽然五谷不丰登,仓禀不厚实。只是偶尔谈起古仓,总有一种情怀,使人琢磨不透。夕阳中,常有一个身影,佝偻着踩在仓址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娃子们叫一声,老阿公!那影子,半晌才“哦”……
死塘
芭蕉垅没芭蕉,树却多,阴阴遮了野鸡路。路倒顽强,扭曲,又扭曲,往山里钻。转个弯,又一个弯,嗬,好腥,原是一波水,拍到山路上,险些湿了衣裤。是一口塘。塘水咬住路脚,才松口退回去,又扑过来凶凶咬紧。水黑,看不穿,路旁水边,苦竹却疯狂,蓬蓬一片,窸窸窣窣,如藏鬼兽,细听,没有,提步,又响。这塘,唤做死塘。
死塘是就了地势的,若干年前,一场山洪,塌下半边山,乱石成就塘坝,蓄了半垅水。鬼斧神工,也粗心,没留出水口,水跳跳跃跃,却逃不出去。山里习俗,这塘,水是死水,该叫死塘。
塘不宽,却长。山不安分,尽做动作,水也就跟着弯来曲去。站到坝上,看不见水尾。水尾在寒婆坳。寒婆坳终了芭蕉垅,翻过去,是芦溪河。
水有多深,人是搞不清的,几条老水牯,可能懂深浅,却讲不出,只晓得游得痛快,哞哞唤几声。有汉子就去探试,一猛子扎进去,没见出来,打捞一气,尸影都不见。汉子芦溪河里泡大,谁想到会归宿此处?几个放牛娃,耐不了暑气,脱得精光,蹦蹦跳跳,入了水,前头的喊,有鬼扯脚!后面的就快上岸,回头,前头的竟真扯去了。大人蹲在塘边,呜呜地哭,塘水,也呜呜地拍打塘坝和山脚,夹着血气,夹着腥气。
村人畏了死塘。娃子不准到此处牧牛,大人无事,也不常来,来了,匆匆就走。一塘死水,荡过来,又荡过去。
某日,有人讲,死塘浮了一匹怪兽,比牛大。人问,啥样子?答,都吓死了,谁还敢看!又有人讲,死塘夜里有鬼喊冤,那声音,好凄惨!人问,莫不是蛤蟆叫?答,蛤蟆叫也听不出?村人,不怀疑。
死塘死死地踞在芭蕉垅,落寞地伴了星子和月亮。黑水反了月波,愈生几分凄寒。一些蛙,跳进去,爬上来,又跳进去,咚咚咚。村人围坐在院落地坪里,讲死塘。怪兽,冤鬼,越讲越具体。娃子的板凳,越搬越进,落到人围中间,还惶惶左顾右盼。村人打赌,谁能踩了月光去死塘一趟,给五十元钱,没人去。给一百元,还是没人去。
终有一天,几个后生,弄了包炸药,钻山打洞,引线点火,一家伙把塘坝给炸了。一股黑水,嚎叫着蹿出来,如疯狗,满垅乱冲,却顺势捎带了点火的后生。黑水凶凶地唤叫一天一夜,嗓子哑了,水才干。点火后生,鼓着一双眼,如金鱼,夹在老树间,脑壳洞开一块儿天地,苍蝇缝补正忙。老父老母,跪拜在侧,哭得昏黑。村人围了,颤颤摇头,报应啊报应,冤鬼找他做了替身哦。
此时,死塘瘫软在山沟里,只有一地淤泥,几行鳖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