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
不久前去安徽拍片的时候,在肥西、六安交界的地方吃到了一种鹅,这是江淮分水岭非常著名的土产。初冬时节,北风掠过已经收割的稻田,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表皮油润、肉色深红的腊鹅,让人垂涎欲滴。我趕紧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我的朋友刘春,肥西是刘春老师的老家。
很快,刘春老师回了微信,他说“比起这种不健康的食物,我更喜欢松露、鹅肝和鱼子酱”。擦,刘春老师在上流社会生活,他已然忘记了故乡的味道。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人生赢家实际上是没有故乡的。
可能我们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故乡是什么?
字面上的故乡是指自己的出生地,但事实上,每个人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故乡,那是自己非常依恋的地方;是自己可以看不惯,但是不允许别人骂的地方;那是一个无论自己开心还是沮丧,都可以寄托情感的地方。
比起故乡的样貌,人们更容易记住的是故乡的口味,在科学的层面上说,人的口味的习惯基本成型于童年时代,你童年吃到什么,以后的口味就是什么。顽固的故乡口味依赖,源自于神秘的童年味觉编码。
故乡的味道首先是地理意义上的,它标识着你的归属,每个人都站在自己建立的食物鄙视链的顶端。这种归属感牢不可破,尤其是以有风味的经济发达地区为代表。一位北京的兄弟总结他们家的婆媳关系,太太和老太太亲如一家的和谐中,一直存在着餐桌上的口味博弈,因为他娶了一个上海美女。
故乡味道还证明着你口味的正宗,如果你对自己故乡的食物有着清晰的记忆,那么在一个饭局上,尤其是和你的口味正好吻合的饭局上,你就有了绝对的话语权。故乡甚至关乎个人的尊严。在我看来,没有哪个地方的食物更好吃,我热爱所有的美食。但是对一个故乡感非常强烈的人,他能把故乡的政治正确上升到几何倍数的水准。比如:哪个地方的辣椒最辣,这绝不是史高维尔指数能够标定的;羊肉更是这样,甘肃,宁夏都声称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羊肉,内蒙古和新疆更具体到南疆还是北疆、呼伦贝尔还是锡林郭勒,都说自己羊肉最好,一个海南人过来插话,加积鸭文昌鸡和乐蟹东山……羊字还没说出来,整个北中国网友异口同声敲黑板:注意,我们在讨论羊肉的话题。
所以在饭局上,我经常会小心询问在座的籍贯,稍一大意,就会造成人际关系永久的伤害。因为中国太大,汤圆、粽子、豆浆都存在着甜党和咸党,鸿沟几乎与信不信中医吃不吃转基因一样,一言不合,势同水火。南京人请客吃烧麦,一个呼和浩特人充满同情,什么,糯米馅儿的?江苏现在经济形势不行啊,还吃不起肉?旁边一个广东人打圆场,我们广东更可怜啦,烧麦连面粉都用不起,用鸡蛋擀皮儿,而且,只能当早点。
事实上,故乡的味道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时间意义上的,和你的记忆,你的成长有关。
每个人一直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空间的故乡,一个是时间的故乡。对于一个成年人,假如他的生长地在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样子会永远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且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色彩,同样的也包括当年的味道。就像梁实秋的北京,郁达夫的杭州,张爱玲的上海,汪曾祺的高邮。与其说他们在怀念故乡的食物,不如说他们在回忆自己的成长。
所以有人说得好,回得去的叫家乡,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天涯咫尺,故乡难寻。这几年,我和同事只做了一件事情,用食物给大家描绘一个美味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