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道的

○ 新凤霞

“穷怕亲戚富怕贼”，这是旧社会的话。记得在我十三四岁才搭班唱戏时，发生过一件事情。我家住的是灰瓦房，半平顶，有一天夜里三四点钟，忽然房上有脚步声。我父亲有经验，有意咳嗽了几声。我心想，父亲咳嗽，房上的人听见了怎么办？我更害怕了。父亲又连连咳嗽几声，而且有节奏不断地咳，就听见房上有人对着我们窗户说话了。他说：“劳驾，我是借道的。”我父亲又有意地咳嗽了几声，听得清楚房上的脚步轻轻地走远了。

第二天，房东路三爷家失盗了。他家的四个儿子带着日本宪兵进了我们院子挨门挨户查找，进门就骂：“穷光蛋！你们偷了我家东西！”虚张声势大吵大闹。我们这一带住户全是穷人，路三爷是这一大片房子的房东，家里有好几处买卖，是大户人家。平时大伙都怕他们，连我们小孩都怕他们。

他家被盗，来我们这几个院子出气。我们住的都是大杂院，每个院子都住十几家人。大都交不起房租，都被路家人打骂过。

一天我演《大三节烈》大堂一场，我穿上裙子，手里一条手绢没处放，就要上场了，我看见跑龙套的孙大爷。他为人很老实，穷得连双鞋都没有，每天要到几个剧场赶包，跑龙套。我跟孙大爷说：“大爷，我要上场了，您给我拿着这条手绢，这条新手绢是我自己绣的。”我又小声地对孙大爷说：“我已经丢了一条了，后台有人偷东西。”孙大爷生气地说：“他妈的！真不是东西！穷人不能偷穷人！”说完他接过手绢，我就上场了，我一点也没有理解他说的话。

过了一两天，孙大爷塞给我一个纸包说：“小凤你拿着。”我不解地问道：“孙大爷，这是什么？”他笑嘻嘻地说：“你打开看看，看见就高兴了。”我把两三层纸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金花的小茶壶。那是我最喜欢的呀！我早就羡慕那些大角儿都有一把小茶壶，可我买不起。别说没钱买，就是有钱我娘也不给我买呀。

现在虽然手里已经拿着壶了，但我不相信这是我的。我看看孙大爷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脚上一双破鞋露着脚趾头，他太穷了。我心里想怎么也不能要孙大爷的东西呀，赶紧把纸又包好，双手捧着还给孙大爷：“大爷，我不能要……我喜欢，长大了挣钱自己买一个。”孙大爷说：“收下吧，孩子。你大爷要是没钱，也不会给你买这把小壶。快收好！”

我心里想着，孙大爷骗我，他不会有钱，跑龙套能挣几个钱呀？孙大爷看我是真心不要，小声问我：“小凤，前几天夜里，你们家房上有人借道吗？”这一问，我心里“轰”一下子。孙大爷是贼？我害怕极了。孙大爷很自然，一点也不在乎地笑着对我说：“小凤，那天借道的是我，我很感谢四爷……”

我父亲外号叫小辫杨四，做小买卖，平时卖糖葫芦，穷哥儿们见面互相打招呼就叫他“四爷”。这样叫的都是跟我父亲认识的人，孙大爷也这样叫着我父亲。他还说：“四爷照顾了我，我给孩子买把小茶壶，还不应当吗？拿着吧，大爷有钱了。”

我不安地把小茶壶收好，心里犯嘀咕，一直也不敢拿出来用，好像是我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孙大爷仍然到处赶包，一天在几家剧场跑龙套，和往常一样，好像个没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