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 杨静远
奥立弗·培根住在一座可以俯瞰格林公园的楼房顶楼。他拥有一套公寓。在公寓里,椅子靠前摆放,角度得当,上面盖着皮毛;沙发填补了窗前的空当,上面铺着花毯;三面落地窗户上垂着精致的纱窗和华丽的花缎窗帘;红木餐具柜里摆得满满当当,全是高级白兰地、威士忌和朗姆酒。“瞧瞧,奥立弗,”他时常喊着自己的名字说,“你出生在肮脏的小巷,你……”这时,他会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裤子裁剪合体、做工考究,然后再看看皮鞋和鞋罩。他浑身的穿戴都是挺括、闪亮的,出自萨维大街的名师之手,用的是最上乘的料子。然而,他常常卸下自己的装备,把自己还原成那条黑巷子里的小男孩——他曾经最大的奢望就是把偷来的小狗卖给怀特查布尔街的摩登妇人们。
一次,他出了事,他的母亲号啕大哭:“哦,奥立弗,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呀,儿子?”从那以后,他站过柜台,出售过廉价手表,偷过钱包,并且带着它去了阿姆斯特丹……每每想起这些经历,他总会得意地窃笑——老奥立弗在回忆年轻的奥立弗呢。不错,靠那三颗金刚钻他狠赚了一笔,卖那块祖母绿得到的佣金也不少。打那以后,他便搬进哈顿花园店铺后面的私人住宅。他的房间里摆着天平、保险柜,还有厚厚的放大镜。然后……然后……他忍不住又笑了。
“嗯……”奥立弗·培根站起来伸了伸腿,“嗯……”
他站在壁炉上方一位老妇人的画像前,举起双手。“我实现了我的诺言,”他双手合十,仿佛在向她顶礼膜拜,“我打赌打赢了。”事实的确如此,他成了英格兰最富有的珠宝商。然而,他那猪鼻子一样富有弹性的大鼻子奇怪地抽动了一下,好像在说他仍不满足,因为他在前面不远处的地上又嗅到了什么。想象一头大公猪吧,它在一块藏着众多松露的草地上拱出了无数块松露,但它嗅到前方不远处的地下还藏着更大的松露。就这样,奥立弗总能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嗅到前方更大的松露。
他扶正领带上,套上那件潇洒的蓝大衣,拿过黄褐色的手套和手杖,大摇大摆地下了楼,一路上用他又大又尖的鼻子嗅着走到皮卡得利大街。他虽然打赌打赢了,可仍然不快活、不满足,所以他要不断搜寻那些尚未挖掘出的宝藏。
他一搖一摆地走着,就这样来到他那又小又暗,但闻名于法、德、奥、意、美,离庞德大街不远的店铺。
像往常一样,他大步穿过店堂,一言不发。四个店员,两老——马歇尔、斯宾塞,和两少——哈蒙德、威克斯,都注视着他,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他只将戴着黄褐色手套的一根指头摇了摇,表示知道他们的存在,然后就走进他的私人房间,关上门。
他打开窗户上的防盗格,庞德大街的喧闹声和远处车辆的鸣笛声立刻传了进来。
“所以,”他似乎在叹息,又似乎在哼哼,“所以……”
他按动墙上的一个按钮,镶板徐徐打开,里面全是钢制的保险柜,有五个,不,是六个,它们全都是用锃亮的钢做的。他转动钥匙,打开一个,然后把其余的也打开。每个柜子里都衬着深红色天鹅绒垫,每个都盛着珠宝——手镯、项链、戒指、头冠;玻璃罐中还有零散的宝石,红宝石、祖母绿、珍珠、金刚钻。件件珠宝都被保管得安全妥当,件件都在熠熠发光,虽然摸着冰凉,但燃烧着浓缩了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眼泪!”奥立弗看着珍珠说。
“心脏里流出的血!”他看着红宝石说。
“火药!”他接着说,并且把钻石拨弄得哗哗作响,好让它们光芒四射。
桌上的电话也似乎在讨好,低声下气地嗡嗡响起来。他关上保险柜。
“十分钟后,”他说,“这之前来不行。”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注视着袖扣上刻着的罗马皇帝的头像。他又一次卸下装备,把自己还原为在巷子里玩石子的小男孩,他又变成那个嘴唇如樱桃般红润的狡猾的机灵鬼了。他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他身材纤细,行动敏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而如今——如今——指针“嘀嗒嘀嗒”地走着,一、二、三、四……兰伯恩公爵夫人在候见。兰伯恩公爵夫人——她的父亲比一百个伯爵加起来还要尊贵,会在柜台边等十分钟,在那儿候见。她要等到他愿意见她的时候。他看了看天鹅绒钟罩里的时钟,指针还在不停地走着。一杯香槟,一杯上好的白兰地,一支价值一基尼的雪茄。这些东西随着时钟的嘀嗒声一一出现在桌上,十分钟后全摆在他面前。这时他听到由远而近的轻缓的脚步声,门开了,哈蒙德笔直地靠墙而立。
“公爵夫人驾到!”宣告完毕,他便将身子笔直地贴在墙上候着。
奥立弗听见公爵夫人裙摆的抖动声,他站起身。她正从过道那头走来,然后出现在门口,带来一阵香气,带来她的显赫、气焰、浮华以及所有公爵和公爵夫人加在一起的高傲——所有这些汇成一股巨浪,冲进房间。她坐了下来,这股巨浪随即扩张开来,溅起层层浪花,淹没了奥立弗,这位大珠宝商。绿色、玫瑰红、紫色……各种炫目的色彩,各种袭人的芬芳,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闪光物将他罩住。她手上的戒指光芒闪烁,头上的羽毛频频颤动,身上的绸缎闪闪发光。她是个庞然大物,此时被紧紧地裹在塔夫绸里,青春已逝。她深深地陷在皮沙发里,像一把收起了荷叶边的太阳伞,又像一只敛起羽毛的孔雀。
“早上好,培根先生。”公爵夫人说着,从白手套里抽出手来,奥立弗俯身将它握住。两个人的手一接触,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又建立起来:他们是朋友,同时也是敌人;他们互相欺骗,相互需要,相互惧怕。这一点两个人都清楚,每次在这间又小又暗的房间里握手时,两个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今天,公爵夫人——今天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奥兰弗轻声问。
公爵夫人道出了她的苦恼,她很少向人透露的苦恼。她张大嘴,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狭长的小羊皮皮包,它看上去像一只黄色的瘦雪貂。公爵夫人一抬手,从“雪貂”的“肚皮”里掉出十粒珍珠,一粒、两粒、三粒、四粒——它们从“肚皮”里滚出来,像某种仙鸟的卵。
“我只有这些了,亲爱的培根先生。”她痛苦地说。五粒、六粒、七粒,珍珠一粒粒顺着她双膝间的裙摆滚落下来,八粒、九粒、十粒,最后滚到耀眼的桃红色塔夫绸裙边里,共十粒。
“这是阿卜勒拜腰带上的,”她嘟哝道,“就这几粒了。”
奥立弗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拈起其中一粒珠子,的确是珠圆玉润。可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是否又在撒谎呢?她敢吗?
她把肉鼓鼓的手指按在嘴唇上,轻声说:“如果公爵知道了……亲爱的培根先生,这次我有点不走运……”
她又去赌钱了?
“是那个恶棍!那个骗子!”她嘶吼道。
那个颧骨尖如刀片的家伙,他可是个十足的坏蛋。要是那位腰板挺直、留着络腮胡子的公爵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一定会剥夺她的继承权,并把她囚禁起来。奥立弗这样想着,瞟了一眼保险柜。
“艾拉明达、达芙妮、黛安娜,”她哼道,“是为她们。”
艾拉明达小姐、达芙妮小姐、黛安娜小姐是她的女儿,他认识她们、崇拜她们,而他的心上人是黛安娜!
“我的秘密你全知道了。”在羞涩的眼波中,她的泪珠滚落下来,像一粒粒钻石冲去了脸上的脂粉,在红如樱桃的双颊上冲出一道道泪沟。她喃喃地说:“老朋友。”
“老朋友,”他重复道,“老朋友。”他似乎在揣摩这个词的意义。
“要多少钱?”他问。
她用手盖住珍珠。“两万。”她悄声说。
然而,他手里拿的这粒是真的还是假的?阿卜勒拜腰带上的珠子——她不是卖过吗?他想按铃叫斯宾塞和哈蒙德来,然后对他们说:“拿去验验。”他的手伸向电铃。
“明天来我们家玩吧!”她急切地打断了他,“首相阁下要来……”她顿了顿,然后接道,“还有黛安娜……”
奥立弗把手从电铃上移开。他的目光越过她,停在庞德大街的那些楼房上。但他看到的不是庞德大街的房屋,而是一条泛着涟漪的小溪,溪中鳟鱼在腾跃;他看到了首相,还有穿着白色马甲的自己,还有黛安娜。他低头瞅了瞅手中的珠子。在小溪灿灿的波光中,在黛安娜盈盈的顾盼下,他如何能检验这粒珍珠的真假?然而,此时正盯着他的却是公爵夫人。
“值两万!”她嘀咕道,“以我的名誉担保。”用黛安娜母亲的名誉担保!他拿过支票簿,取出钢笔。“贰——”他写着,却又停下来,画像中的老妇人正盯着他——那是他的母亲。“奥立弗!”她发出警告,“清醒点,别做傻事!”
“奥立弗!”公爵夫人恳求道——她称他为“奥立弗”了,不再是“培根先生”——“你一定得来我家度一个长长的周末呀!”
单独和黛安娜待在林子里!单独和黛安娜在林中骑马!“——万”,他写完,签上名。“拿去吧。”他说。
公爵夫人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霎时间太阳伞所有的荷叶边都打开了,孔雀所有的羽毛也展开了,艳光四射。当他引她穿过店堂来到门口时,两位老伙计和两位年轻的伙计——斯宾塞和马歇尔、威克斯和哈蒙德,都在柜台后站得笔直,羡慕地看着他。他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手套,而她则紧紧攥着她的名誉——他签了名的两万英镑的支票。
“这些珠子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呢?”奥立弗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时问道。那十粒珍珠正躺在桌上的吸墨纸上。他拿着珠子走到窗前,对着阳光用透光镜照……那么,这就是他从泥土中掘出的松露了!烂了心的松露!烂透了心!
“哦,原谅我,母亲。”他叹道,举起一只手,好像在乞求畫中老妇人的原谅。他又变成巷子里的小男孩了,星期天,人们在那条巷子里出售偷来的狗。
“因为,”他双手合十,喃喃地说,“那将是一个长长的周末啊!”
(李金锋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世界经典短篇小说》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