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渴望那失去的东西

2018-06-21 17:52郭建强
雪莲 2018年5期
关键词:书店书籍

郭建强

轻盈地逸升

教室里起初很静。后来,若有一只昆虫弹足微声。渐渐地,翻书声、咳嗽声、说话声、大吵大闹声愈来愈浓重,如同一万只飞虫在半空鼓动翅膀,摩擦身体,让午后的光阴陡然充满了阴影。并且,那声音呈环状,从四周紧密地向我的耳鼓压来。终于,这种绵密、狂乱的喧嚣巨大到让人无法忍受。这时,我才将脑袋从深秋般的《水浒》中拔了出来——啊,浪里白条张顺竟被砸死在水中——然后将教鞭立于讲桌,垂直地击打下去。“啪”,清脆的响声犹如利刃,锋利地劈切下去,声浪顿时萎然,空气中刚才鼓噪不已的万虫像被孙悟空施予了定身法,凝滞不动了。为这难得的片刻寂静,我无暇顾及同学们吃惊的面孔,便再次一头潜入那些草莽英雄的世界,听他们面对必然使弟兄们七零八落的命运而苦饮悲歌。那时,我是班长。在负责自习课课堂纪律的45分钟里,我不断与那些千万小虫打拉据战,让思绪快速地游走于两个世界。

如果要我为阅读作个比喻,我会说书中的世界若梦,但比现实轻盈,更能映显人类的内心。能够与书结缘,实在是种造化。

我无法不感谢小学的那位老师,是她通过《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东方少年》等少儿读物给我打开了一个由文字和图片构成的空间。多么神奇,当同学堵在我家门口讨要那套繁体字版《天方夜谭》时,我竟充耳不闻,认为他和他发出的刺耳声响不过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幻象!而在一本战斗英雄故事书中,董存瑞的战友郅顺义、一个孤胆英雄,他堵在洞口,竟俘虏了百十号国民党官兵!在初中课堂,我狂读《十月》《当代》《新华文摘》。语文老师几乎成了我的书友,只是她曾没收过我的一套《今古传奇》,上面连载着传奇长篇小说《玉娇龙》,直到毕业我去讨要,她也未还。多年后,小说被改编为名噪一时电影《卧虎藏龙》。

阅读持续到现在,我已很难说在书页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而是一种共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沉迷。今天的世界声色缤纷,各种玩家层出不穷,我却仍然难以找到可以替代阅读、从而给自己从内心带来喜悦和震慑的事物。在那些对心灵细微的描述中,在那些对现实生活精深的摹写中,在那些由文字建造的另一种生活中,在那些人类连接宇宙的思想中,我感到自己被不断激活,感到生活和生命其实别有光彩。

吹牛大王孟豪森男爵讲过许多荒唐得难以想象的故事,可是,正是由于他的想象非常人所及,所以他的故事散发着特殊的魅力。他讲自己曾骑着炮弹飞行,见过可以随意揭开头盖骨以挥发酒精的俄国将军,他称自己骑着被切去后臀的战马驰骋作战……还有一个好玩的故事是,他说自己骑马深陷沼泽无以为救,于是,这位伟大的男爵双腿夹紧马腹,手拔头发将自己和战马拉出泥沼……想象让世界变得很轻,让在物理学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变成现实。而我可不可以这样说,阅读让人生变得轻逸,却并非是种妄想和空谈——它恰如阿基米德所寻找的那个支点,凭借它足以撬动地球,足以让我们揪着头发,带着自己、马匹,甚至地球飞行……

流水映倒影

白纸黑字。

你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掉。你写下的文字,最终像不断升起的水底火焰,显出你审美的趣味,笔力的虚实,知识的多寡,乃至心理的明与暗,性格的方与圆,精神的强与弱,灵魂的轻与重。简而言之,写作之人在描摹他人及世态之时,總是不知不觉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那些文字或正或反,或曲或直,或如黎明铜镜,或如公园哈哈镜,逼迫一个有良心的作者时刻反省,而后缓缓在那无限高耸的山峰上前行。若非写作永远不能获得内心如清风般的快意,不能对人世生有泉涌般的悲悯,那么写作的意义何在?

对于读者,恐怕也不仅仅满足于在一本书中找出与生活表象相似的场景,找出一份相似的心绪。我相信大多数读者都有过被感动过、打动过的阅读经验,那么也许我们可以继续深究一下到底是什么打动了我们。列夫·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描写一个小小庸吏因为疾病面对死亡时,所看到的世界发生了微妙的波动,而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被渐渐剥夺的痛苦,和对人生无奈、无尽的悔意。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优秀的文学作品、艺术品都考察了人的存在状况,思考了人在茫芒宇宙的位置和归宿?而这个上下探求的过程,则显示了作者的勇气和智慧。从这个角度看,文学作品中的文字其实是活物,有心者触而可感。所谓“所有作品都是作者的精神自传”的说法,的确有它的道理。

当然,与小说、诗歌、戏剧等文学体裁相比,传记能更直接、质感地表现传主作为“人”在世间的生活轨迹和精神活动。也正因如此,这种作品极易被有意修饰、涂抹和歪曲,究其原因,一是审美导致差异,二是出于现实谋略,三是源自人类内心——不敢、耻于将自己的丑陋之处示人。我并不是说以丑示人是什么好事,而是指得有正视自我、正视世界的勇气。读卢梭的《忏悔录》我们没有被作者内心的狂乱所惊吓,却感动于作家的真诚和质朴。与之品格类似的作品在我国现当代文学中就能找到,郁达夫的几部重要小说好像都带有自传色彩,《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都给我非作者亲历而不能为的感觉。

印象最深的是郭沫若的《青年时代》。这是他的自传系列作品之一,也是其中最出色的部分。情感率真,文字有力。只是这位写下《女神》的诗人,后来关闭了心扉,所作所为,所诗所文,让我们无法探测他内心的幽深。

写作传记在我看来是难度极大的冒险,因为要探究和把握传主的内心是何其困难啊,而后还要剪裁取舍,稍有不慎则差之千里。而有些人稍有成绩,稍有声名便或找枪手,或赤膊上阵,自传大传频频抛于坊间,实在是不足取。今年(2004年)第三期起《收获》连载余秋雨的长篇自传《借我一生》,有读完全文者言,此书中无余氏在“梁效”写作小组的片言只语。实际上谁都会犯错,但如此隐晦就有些欺世之举了。这两年得到和读到一些蜀中第三代诗人的传记和回忆性质的作品,杂乱的江湖气、孩子般的使强斗气与一种难以遏止的创造精神混呈,为诗人们精神的发髯作了速写。钟鸣的《旁观者》有趣,杨黎的《灿烂》好玩。

我有时还能感觉到十多年前阅读斯·茨威格的传记《人类群星闪耀时》的那种激动,他笔下的亨德尔,那位音乐英雄显示了人类内心所蕴集的强大力量。不由使读者生出这样的感慨:我若如此,此生无憾!

得书记喜

有时候,一种神秘会突然穿透我们,让一本书、一个人、一件无可预测的事情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你惊喜得手足无措。

1995年,在海淀书城书架,我捞起圣·琼·佩斯的诗集时,不禁大喜过望,定睛再看,只此一本!接下来的收获简直叫我不敢相信,在一大堆乱书中,荷尔德林的诗集“嗵”地跳出,是一本只有巴掌大的小书,却蕴藏着最强烈的光芒。然后,在北大校内那家著名的小书店,博尔赫斯《巴比伦的抽签游戏》(不久前,我梦得他的小说集《阿莱夫》)、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1992年,他的《看不见的城市》带给我巨大的震惊和喜悦)也来到我的面前。不可思议的是,在校园内我又购得到卡尔维诺的《祖先三部曲》、卡内蒂的《获救之舌》等一大批梦寐以求的书籍,它们竟然都是半价!

好书卖半价,是喜事还是不幸?这个问题在脑海里总是一闪而过,我有点怕深思它。初中时期在艾蒿、茶叶、蜜枣、蜂蜜、酥油等气味混杂的杂货一条街中,我准确地找到那家卖各种调料的小店。在昏暗的内室我淘到了一本又一本的《新华文摘》《十月》《当代》和《收获》,这些书刊本是主人用来包调料的。他又称斤去两豪爽地卖给我,给我提供了青春期的另一种营养。年岁再长一些,我像个密探一样不断穿梭在各个卖旧书的摊点。在那里我收获了大量非但值得读,而且值得收藏的好书。

不知刊印于何时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心经》起首有句:“炉香乍芮,法界蒙薰”,好句子!而在诗人昌耀逝去之后,我在旧书摊购得他的四五册藏书,这种相遇让人无言。攒动的人头,沾满灰尘的手,发黄的、卷页的、蓬头垢面的书籍和黄昏的光线、杂乱的汽车鸣叫声一起钻入我的身体,成为记忆的一部分。有朝一日,我肯定要描写这在尘土里淘金的情形,用文字将它们织成一幅辉煌的丝帛画。

1995年,从北京漫游回来,我收到两册书,是卡彭铁尔的《光明世纪》和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如今它们也是半价)。我想起那个消瘦的年轻人,写诗的,姓冯,云南大学中文系学生。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说要感受青藏高原的魅力,了解这块高大陆上种种神秘的习俗和迹象。整整一个星期,这个我素不相识的人睡在我的床上,用我的饭盒吃饭,使我下班回来总觉得自己像走错了房间。他要回云南时,问我需要什么东西,我说云南人民出版社正在出版拉丁美洲文学丛书,希望能得到上述两书。这两册书现在安静地卧在我的书柜里,暗暗散发着来自云南的温润气息。

一个陌生的朋友,给我带来两册心爱的书;而另一个熟识的朋友的赠书,则显现出了人间的温暖。有一段时间,我非常迷恋歌德的诗歌。1990年与我共办《我们》诗刊的一个朋友就有一套《歌德诗集》,几次我几乎要对他说出借看的想法,却终于没有开口,因为这是他所珍爱的书籍。有一天,我来到他家,他不在。他的妻子拿出《歌德诗集》,说:培龙要我把这套书送给你。翻开书,扉页上是培龙俊逸的手书:赠友建强。他怎么知道这天我会来到他家,他什么时候在书上写上这几个让我感动的字?

这样的事情还有一例。在复旦读书时,我一遍遍去图书馆默读迪伦·托马斯的诗集。来自辽宁丹东的筱木与我同室,学期至末,他拿出迪伦·托马斯的诗集送我。诗集扉页有两款赠辞,一为《诗刊》老编辑王燕生赠筱木之语,一为筱木再赠书与我之语。

书籍就这样悄悄地赋予我们人生以光彩,让那些夜晚生发出瑰丽的明亮。有一次与母亲谈起一件往事,她已忘记,而我终生难忘。是在1990年的大十字新华书店里,我打开了卞之琳翻译的《莎士比亚悲剧四种》,那种在屋顶穹隆回荡的声音,让我的大脑轰响成一片。我的口袋里又是没钱,因为这个,我在这个书店已经错过了王佐良选编的《英国诗选》。站在书店里的阅读既让人激动,又陡生痛苦。母亲忽然在叫我,我抬起头,看见她身穿工作服,手拿一张拾元钞票。“我知道你想买书,快拿着。”说完,她转身离去。我强忍住眼泪,付钱拿书回大通。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这是超越喜悦的一天,这是母子心灵相通无可解释的晴朗的一天。

失书记怅

人在世间的行走,也许可以被说成是一个不断得到,终究散失的过程。这种让我们想想有时都难以承受的结果,却使在此前为之寻求的执著精神和获得的喜悦更加珍贵。可是,散失毕竟是件无奈的事。前几年有报道云,巴金捐献给国家图书馆的书刊,居然也流落于市,就不能不让那些离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的藏书家为如同子女般的卷册的归宿忧心如焚了。卡内蒂,一个有趣的、严肃的作家,在20世纪40年代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迷惘》。书刚出版时,如泥入水,了无声响。谁想,近40年后,此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可真是一本读来不忍释卷的好书,一个由文字构筑的映现当代人各种怪癖与缺陷的世界。书中的主人公,那个只知书籍,不谙世事的老教授又可怜又可爱,当他被坚硬的现实搓揉得梦碎心碎时,终于放了一把大火,将满屋图书和自己一同化为灰烬。

这是藏书者的极端做法。对于我而言,书籍在生命中所占比重远不能与《迷惘》中的老教授相比,无法和诸如巴金、郑振铎、郁达夫、陈子善、黄裳等等现当代藏书大家相比,说自己已对藏书的命运感到忧虑肯定有点夸张,但是与心仪的书籍交臂而过,自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期,确实有种类似失去友人的哀伤。

1992年3月,在上海南京路书店,我翻看着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记得那是一本蓝色封面,相当沉厚的大书。此前我已用三种译本对读过他的著名小说《洛丽塔》,复旦同学背诵小说第一段的情形,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然而,我当时囊中已无银两,只得怅怅地将书放下。一星期后,再赶到书店,此书已蹤迹全无。接下来.我每至一书店都要打听此书,而它如惊鸿一瞥的佳人再也未出现在我的视界。

与此书失缘尚可忍受,另一件事则让我很难谅解自己。那是1994年9月的一个上午,在下饮马街一私人小书店,岳麓书社于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一套沈从文别集突然跳入眼帘,我却小家子气十足地没有抓住这次机遇,让它从身边滑过去了。那套书的开本为窄边小32开,封面素白,分为《边城集》《自传集》等十几册。2002年,岳麓书社再版这套书,将封面调成黄色,我将书拿在手里,但是没有获得那种欣喜若狂的愉悦,于是又将它放回书架。我知道,我爱的是意识到自己犯错,当天下午便再去书店求购;却已被一真正的爱书者带走的那套沈氏文集。

最惨痛的一次失书发生在我读初二时。突然,我发现腕上的那块东风牌机械手表没了,它是小姨花了120元人民币买来,几年后送给我的。我几乎被这灾难击垮。清醒下来,急忙开始思谋如何补救。在东关的旧货寄卖商店,我看到了一块六七成新的东风牌手表,标价18元。哥哥知道消息后急忙四处找同学借钱,我的朋友们也纷纷拿出了零花钱。可是18元实在是个天文数字,我们提心吊胆地凑了一个月竟然只有9元。在那个难忘的阴天里,我捧着一套崭新的《三言二拍》和美国小说《根》走进了东大街的古旧书店。书卖得了几块钱我不记得了,那种如蒸如烤的滋味则再难忘却。可笑的是,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买回的手表还是没有瞒过大人。小姨说,她在送我的手表分针上系了一粒小红珠。天呐!我无话可说。一顿皮肉之苦还是没有躲掉。

读书,读书

诗人钟鸣的随笔神神怪怪,他的笔墨经神话传说的浸染后,于梦幻冥想中考据,织就了一幅幅气蕴古朴,色彩斑澜的炫目蜀绣。支撑这样别具一格写作的,除却诗人的神思,就得靠无数书籍提供血肉。

谈到读书,诗人自信而诚实地说:“人生苦短,该读的书那么多。所以我宁愿读福楼拜,而牺牲纪德;领略巴赫金或托多洛夫,而放弃黑格尔,卢卡奇……”

福楼拜的四部长篇在我的书橱躺了十几年,而我只是读了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不过,我倒读了纪德。至于黑格尔,我和钟鸣一样选择了舍弃……诗人的话,让我多少减轻了没有通读自己所买书籍的负疚。是啊,把书读完是件不可能的事儿,只要条件允许,在藏书方面,你尽可搜求八方佳作,以作梁山泊好汉大聚会;但是,轮到读书,就算你是家财万贯、体若金钢、智慧绝伦,就算陈小春都要说“算你狠”;你也不能不因有涯无涯,而在浩淼书海前踌躇徘徊,如同患了牙病般,做做哈姆莱特的沉思状了。

可是,也有例外。去年,金克木先生的一本随笔集出版了。书名有点吓人,叫《书读完了》。书真的能读完吗?金先生的回答是,在人类知识和智慧的海洋,存有一些母词般的岛屿。以几十年的时间,是能把这些核心著作读完的。在这里,金先生其实强调的是一种去粗存精的读书方法。他力图在书山中找出一条最高效的途径,让大众能够接受和参与来自文化的游戏。不难看出,他其实深藏一种“时不我与”的内心焦虑。

在这之前,清末的张之洞也做过具体的尝试。张大人可能也曾被书兵书甲煎熬得俯仰不宁,久经考验后,才成就红焖龙虾一般的全方位通透。怕弟子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他老人家在从政、打仗、经济、外交、吃手抓、喝熬茶的间隙,悬梁锥骨,写就一部名曰《书目问答》的大作。这本书站在清朝中国学术的高度,对古代典籍作了一番有益的梳理。对于有志于学的人,它可以称为一把钥匙。

在书山书海面前选择的痛苦,至少在我小时候是没有尝到过。那时候,捞着什么读什么。不外乎三国水浒董存瑞,根本没有遭遇孔孟老庄柏拉图的可能。现在,把脑袋清理清理,不过发现《呼家将》《杨家将》鏖战在巷口土堆上;《儿童文学》《民间文学》投影在课堂的抽屉里。要是能抖落出一星半点的《天方夜谭》《唐诗三百首》,就得算是那个最适于读书年龄时的珍宝了。哪像现在,出版业如此繁盛,各类图书争艳斗奇,叫人看得眼花,挑得手软。这些年,不时遇到这样一些高中生:他们口若悬河,仿佛卡夫卡里尔克海子是他家邻居,克尔凯郭尔加缪马尔克斯就站在他们身后。

年轻的他们以这种方法不断给我直接或间接地施以压力。其实,书读得少点儿是很正常的。我们不是听说过一些伟大的人物只是反复阅读几本书吗?赵普靠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至今仍为村老传说。关键在于怎么读。想想有人怒目圆睁,秋毫明察地坐在桌前,将书籍看作待审的小鬼,直是举刀将之切割得魂魄尽散,桌面只剩残骨和狼烟,觉得也真是无趣。这种一定要看出个所以然,之所然的读法,让我敬谢不敏。但是,真正治学者,确是需要专一和执著的读书态度。仅小学毕业,却成为当代史学大家的钱穆先生留有这样一则掌故:有一次,他读《后汉书》,忽然想起曾文正公教人读书必是自首至尾通读全卷,钱先生立即改正自己常常随意翻阅的习惯。此后,他以这种态度读了很多古书。据说,《马氏文通》他是一字一句按条读下来的。这样的人,这样的读法,不成为大家才怪。

我的读法就是钱穆先生改进前的读法,随意浏览,不求甚解。持这种态度,中国有陶渊明,法国的蒙田也说,“阅读遇到什么困难,我并不为它们绞尽脑汁;经过一两次思考,得不到答案,也就不了了之。”读书,对于我一是存活此世的一种消遣;二是一種漫游方式。如同在人群熙攘的大十字独行,如遇友朋知己,当然欣喜,没有,也没什么。因为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心灵渴望那失去的东西”(佩特罗尼乌斯)。沉浸于读书时的那种快乐,可以古希腊的这句诗描述:他是否感到了他不是孤身一人/感到神秘的,不可理解的阿波罗/向他展示了一个原型。

这原型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继续在大十字和书本间漫游吧;或许,能够见到那原型的暗影。

买书,买书

在朋友的大力推荐下,我也成了网络购书者。本来,我对这种方式是相当不以为然的;就像旧时结婚,婚前全不知情,能有一个好结果吗?可是,网络开出的书单如同还在冒着冉冉热气的烧麦,要想抵制住诱惑实在是太难了。在这里,除去难觅心仪已久的旧书外,新书可以说是尽收眼底。

大大地,美美地饕餮了一番,然后等候第二次。值得一提的是,网络推荐的书籍多有介绍,虽不解渴,聊胜于无,远远强过旧式婚姻。

与这种方式相近的是邮购,感觉似乎比网络磨人。三联、万圣、风入松,曾是我投函问书之处。最难忘的是在上海的时候。那时,一顿饭能吃将近一斤,活活地要把生活质量吃下降。力气倒是好像用不完,上课、钻图书馆,连蒙带猜地读《楚辞》,颂《神曲》,感觉《浮士德》,竟然也稀里糊涂地得到了些乐趣。于是,以饥饿的造型等待邮购之书那份向往,与等待恋人差可比拟。漫长的期盼,回馈我的是至深的喜悦。塞非里斯、埃利蒂斯就是乘坐着空气,经过曲折幽暗的行旅,给我带来了希腊的阳光和大海的味道。当然,邮购所特有的小心翼翼,也铸就了错误,波兰诗人切米沃什的诗集《拆散的笔记本》就此与我别过。后来,即使得到张曙光翻译的《米沃什诗集》,也不能安慰我的比被揍扁的周星驰身体还破碎的心灵。

最痛快还是在书店徜徉,那种快乐和小时候进入儿童乐园差不多。你可以随便检阅、欣赏华美的、单纯的、深沉的、厚重的、时髦的、无聊的任何一本书,如果没有沉迷之感才叫见鬼。书店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致很多读书人不惜抛名毁誉,做出许多愚蠢的事来。孔乙己就不说了。一次,一个朋友谈起上初中时偷书的经过,让我听起来也觉震撼。两个品行和成绩优异的女生,抵制不住书的诱惑,而被早就练成火眼金睛的店员捕获。那份狼狈、那份痛苦,在她的内心烙上了深深的印迹。窃书肯定是不良行为,可是,若是只为读书,而非敛财,我还是抱有几份同情。在西宁,曾有某书店将窃书人员的单位、姓名张贴示众。我有幸观瞻,发现还有认识的。和十几年前相比,我已很少在书店看到店员批判窃书孩童、少年的情形,这可能赖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学生零花钱的增长;更有可能的是,学生们的阅读兴趣在逐年递减。

走进书店,尤其是在大城市,找到合乎自己口味的书店,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只有这时,心中才生出对生活在此地居民的嫉妒。嫉妒归嫉妒,MMD,让我一次爱个够。于是,行旅成了搬运。书籍很快占据了行囊的大部。这样痛快地“大吃大喝”,毕竟是少数。最日常化、也最实在的,仍然是在西宁的书店。这些书店就像多年的邻居,他家的油盐酱醋茶,你都基本清楚,随时都可小叙一番。

不断在书店如同滚珠般穿梭的结果,是让书橱的空间日益逼仄。总有新的房客来临,敲敲尤瑟纳尔的背脊,拍拍北岛西川的肩膀,要求寻得自己的一方憩息之地。有时,我看着自己可能会胀破的书橱,不免有身在小人国之感。一书一世界,这么多的世界挤在几片木板之间真是太危险了。《遗传学史》紧贴着《旁观者》,丁聪插图的《阿Q正传》骚扰着普拉斯的《钟罩》,昆德拉的《帷幕》与史铁生的《回忆与印象》似在轻声交流,一幅微观“国际村”“地球村”的模样。

独坐书城自啸吟,是许多读书人的梦想。可是,有些伟大的读书人好像对这种梦想并不感兴趣。西蒙·德伏波娃说,她真正钟情的是法国国立图书馆;已经摆脱了独占的私欲,这位女权主义者的境界确实很高。我忘记从哪本书中读到,说钱钟书先生家中几近无书。钱先生说,需要书籍,他自会去图书馆查寻。钱先生已经不在了,但我们对他敬意更深。因为像他那样一生致学,把书藏在心中、脑中,化为自己思想的人,也如他的藏书般几近于无了。

搬书,搬书

不知不觉,成了书的俘虏。这不仅是书籍内部的风景瑰丽多姿,或清流巨水,或高峰幽谷,或烁动来自思想与心灵华光的零金碎玉,让人难拒其奥其美;不,不仅是这些,对于我而言,书是一种感觉。身边有没有书,意味着生活味道的变化。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书籍的仆人,只是与时下不得不如此为之的房奴相比,心情实在是快乐得多。

又是搬家。最头疼的就是搬书。这时,和某些重要时刻一样,你得具有很好的耐心和体力。我实在不想再找几个人粗暴地抖开蛇皮口袋,把那些仿佛被施了魔法,呆若木鸡的书籍垃圾般塞入。这种事情十年前发生过。我记得当时一辆卡车雄立在西宁父母家门口,装书的口袋横七竖八地躺在车厢,弥散着类似残兵败将要上刑场的悲壮气息。到铝厂后,朋友们把书袋抬扛到四楼,如同倒石头般抖落在地,真是红销绿残,一派惨烈光景。“轻点儿,轻点儿……”我忽然心声怨怒,竟然对满头大汗前来帮忙的友朋有所不敬。我忘不了那些书卧在地板,等候救护的情形(瞬间,童年的感觉喷涌而来,我在街道的战场认真地游戏,战壕受伤的战友不时让我心头发紧)。花了两天时间,我才将它们擦拭、粘补完毕。

绝不能让悲剧重演!哲人说,人不能同时踏入一条河流,傻瓜也不该犯同样的错误!这些言语如同大锤头,敲得我的脑瓜嗡嗡乱响。于是,这次搬家,我参考了蚂蚁的方式,按照自己的分类方式,有步骤地将它们一点一点地挪到西宁。就像品功夫茶,小量地搬运,小量地整理,带给我细微的欢乐和期望。

我发现,有的书已在身边近二十年。那本海因里希·伯尔的《小丑之见》,曾让年长我五岁的朋友如遇知音;除了在省市图书馆,我没有在其他朋友的书柜中见到过这本书。那个叛逆的富翁之子,那个在雨中广场上弹拨吉他的小丑,在我内心依然鲜活生动。和这本书一样,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柔蜜欧与朱丽叶》,也伴随我在西宁与大通之间逡行数十次。还有一些书陪我见识过上海的法国梧桐,聆听过圆明园艺术村的风声。再次翻阅这些旧书,就像是与少年时的朋友偶遇。有人把打麻将比做搬砖,洗牌的过程也是一种清理。只是,看到麻将牌在四双手掌的抚摩下,东藏西躲,我知道这不是一种舒服的交流。奇怪的是,有时候摆布者和被摆布者的内心似乎被同时吹胀了,转而合演一出出荒唐大戏。莫言的《檀香刑》写到激烈处,大有刽子手与受刑者同演饮血之乐的意思。

在整理书籍的过程中,你不免总能发现自己的疏懒之处,愚钝之处。书堆中竟然有不少千方百计求购而来,然后来之高阁的卷册。这再次表明,自己实际上是缺憾的最大制造者!更糟糕的,柏拉图的《理想国》居然已经买了两册(记忆力衰退的表证)。当然,哪一本都没读过。然而,这种种缺憾也不能降低整理书籍的乐趣。是啊,怎能忘记曹禺先生笔下的柔蜜欧对着朱丽叶家的阳台柔情的低语,怎能忘记这些时常伴在身边的书籍,给寂寞的青春带来的慰籍?

说实话,我开始胡乱翻书是因为好奇;接着,书籍帮我缓解青春期的苦闷实是意外之得。而至读书下为满足虚荣谈有资助,上为真心嗅其芳泽,则是到了对生活有了真切感受之后。因此,也可以说书籍不但是我某段生活的见证,而且是沉默的参与者。

关于书籍

我爱书,但不愿做书籍的仆人。我厌恶那种视书籍如神灵,从而丝毫容不得书页折角、污損的做法。那种经由主人小心捧护、仰视;却不能得其精华,只是在时间的行履中一点一点变得古香古色的书籍,活像古堡深处禁欲自绝的小男人,我嗅不到一丝生动气息。

转眼,而今的人们早就将“敬惜纸字”的古训抛到了脑后,写书的人胡言乱语;买书的人纯粹将彼视为商品,一种私有财产,是另一种悲哀:不经意间,书籍转而成为仆人,与街头的鲜花与小姐一样顾盼着,努力装点我们浮华的人生。

我当然喜欢新书的油墨清香,但更喜爱旧书,喜欢旧书所沾染的前任收藏者的体味气息与精神光泽。在那些盖章留言的地方、勾勾画画的地方、留有突兀指纹的地方,我仔细打量揣摩——是什么促使前任隐形的读者疾思狂想、迟疑停顿,或不得不把颅额从落叶般的纸页间抬起,重新进入现实生活?

遥想予我欢乐。我以为,书籍除却向我们传达自身所携带的信息外,还应尽可能地接触更多的人,并将他们于阅读期间的喜怒哀乐用隐微的方式相互传递。世界在一天天趋向共同,而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大。我企望通过书籍找到一种去除孤独的方法,就像在黢黑的夜里突然眼前一亮:一把火炬被送到手边,与此同时,你还握住了递送火炬之人的手。

那么,这种结缘就从现在开始吧,让书籍与自我同时敞开,延展这种从精神到精神的无穷交媾。

我习惯手持一书,于市声中疾行或缓步。这会使我感到踏实、安定,感到小时候温暖的炉火、午后的阴凉有重现的可能。

就在这种扶持中,书籍教会我等待。没有穷尽的等待,意味着与生命一样长久,同步敞开和凋蔽。这种经验与认识源自于此:一本苦觅良久终于获得的书籍予我最大快感之时,总是又留给我同样巨大的遗憾,使我更加真切地感到另一幽冥维度确然存在;然而,当你每每瞥见她飘幻背景,她即刻变得更加不可接近。于是,我便肯定,这世上定有一本尤胜于我手中的书籍,正待我接近与翻阅。一切浑如线索。

这样,必然又一次感到行旅漫长,口唇焦渴。

这样,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与恋人尽欢或不欢而散后,心情其实一样悒郁。回想起来,最甜美的瞬间,竟是那口唇焦渴的时刻,默念的时刻,等待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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