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五十多年,从未听到过如此排山倒海似的蝉鸣。
这样的蝉鸣,浑然一台大合唱。似有一位无形而高明的指挥家在指挥,时而高亢,时而轻缓。高亢时,犹如海浪的轰鸣,一浪跟着一浪,无止无休(不过,海浪比起蝉鸣,节奏上还是略差那么一点);轻缓时,如小溪流,声调降了八度,调子又轻又巧。这个合唱的每一位成员,配合默契,不躁不乱。最开始有领唱,合声之后,领唱再也显不出来自己,完全地融入合声中。这合唱,从清晨开始,直至傍晚,让人感觉不到它们丝毫的疲累。即便在轻缓的时候,也总在惦记着,下一声又是大浪轰鸣。直至你把它忘记,充耳不闻,进入虚无的境界。进入此等境界,世界亦无声。无声的世界,你尽可以安然入睡,或许梦里都不会再有蝉鸣。
这是二〇一四年的八月,正是燥热的季节。于我而言,在这三伏天里,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蝉鸣,增加些许燥热。
这是在大连小住的日子,正是心情舒爽赛仙佛的时候。窗外隔街即是一片小树林。早晨,我听着悦耳的蝉鸣起床,做着简单而可口的早餐,与朋友边吃边聊。听着蝉鸣,却并不谈论蝉鸣。早餐后,朋友上班去了,我或者打开电脑,或者打开书本,依然听着蝉鸣。蝉鸣,在书的墨香中若有若无;蝉鸣,在诗的行间有款有形。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蝉鸣,却不是这样,哪里做得到如此淡定。这样声势浩大的蝉鸣,闻所未闻,如何淡定得了?整个身心是满满的激动、入迷、陶醉,且放不下。在我的家乡,在我小的时候,在静静的夏夜里,我所听到的蝉鸣,都是单调的、清晰的、时有时无的。那时候,我大多也是在看书。不看书时,便是在听奶奶讲一些老故事。故事中有山东老家人的逃荒,有打鬼子;有抠来草根当柴烧的惆怅,有哼着抗日小曲的追忆。当然,还会有闯关东路上的艰辛和深山沟里的耕种狩猎……这时候,乡村的世界也是安静的。安静的蝉鸣,也是虚无,整个世界,只有奶奶的山东腔和山东小调。
夏日,是蝉的发情期。雄性蝉凭借不停的鸣叫来吸引雌性蝉。然而,当雄性蝉成功交配后,自己却付出了生命,以生命的代價完成使命。而这时雌性蝉的使命尚未完成,它要等,等待一周后的产卵。它把卵粒殖于树中,才算完成使命。然后,也将献出自己的生命。雄蝉把生命交给了雌蝉,雌蝉又把生命交给了卵。蝉的一生,从蛰伏地下,到使命完成,历经五次蜕变,方能成长为成虫。蝉在黑暗中蛰伏,并非无所作为,它一心在期待自己积蓄足够的能量。一旦破土而出,便又期待成为一只美丽新郎(新娘)。期待的圆满,则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但是,期待总在延续,生命也在延续。这样的期待,便蕴含着一种高洁,一种神圣。人们以此来赞美它,却又不在它的期待中。中国古代以复活和永生作为蝉的象征,将玉蝉放入死者口中,以求庇护和永生,让蝉的使命得以延伸。诗人则以蝉抒情,以蝉声付秋声,引出几多愁怀。以诗咏蝉,当属白居易最为钟情:
六月初七日,江头蝉始鸣。
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
一催衰鬓色,再动故园情。
西风殊未起,秋思先秋生。
忆昔在东掖,宫槐花下听。
今朝无限思,云树绕湓城。
我无法探知,大连的蝉鸣为何如此排场。那片杨树林很小,大约只有十几棵。周围同样是钢筋水泥的世界,同样是叫卖声、重金属似的音乐声和大酬宾、开业大吉的广播声。这些噪音,蝉们如何消受?焉能做到不离不弃?抑或是它们的有意选择,有意识地锤炼自己。无论如何,它们生存下来了。至少在我看来,它们胜利了。
作者简介:高云阁,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集安市财政局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