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严歌平
我的童年,是在上海新闸路上一条名叫“沁园村”的弄堂里度过的。那条弄堂的两侧,排列着一幢幢形状大致相仿的花园洋房。解放前,每一幢三层洋房的铁门里,仅住着一户人家。解放后,政府将这里的房产做了调剂,一幢三层楼的房子里,一般都住进了三户人家。我的父亲早在1946年就加入了中共上海地下党,后来因为身份暴露,得到组织上通知,秘密撤退至皖北解放区工作。父亲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使祖母及全家人焦急万分。直至上海解放,父亲才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以革命干部的身份,雄赳赳气昂昂地重新跨进了大上海。我的祖母因此以革命干部家属的身份,领着我和我的曾祖母,住进了沁园村这条弄堂中条件很舒适的花园洋房里。
夏天傍晚,我和祖母坐在阳台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我依偎在祖母身旁听她讲那些连环画上的故事。自然,祖母的故事里还包括着父亲。我清楚地记得,有二次,祖母讲到做地下工作的父亲被特务跟踪上了,机警的父亲乘着特务尚未破门而入,便从阳台攀上屋顶,顺着陡峭的屋顶趔趔趄趄地跑出很远,然后跳到一家熟悉的邻居的阳台上,再从那家邻居的后门奔出弄堂,最终顺利地消失在两个特务的视线之外。于是,我在祖母讲述故事的声音里,视线落到了沁园村一排夜色浓重的黑漆漆的房顶上。童年的我努力地想象着:父亲就是在这般陡峭的屋顶上和特务们周旋的么?父亲真是太了不起了!他无疑就是和《红岩》里的陈然,《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侠一样属于当之无愧的英雄!
父亲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书记大楼》。《书记大楼》发表于1962年的《上海文学》。那时,国家刚从“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中走出来,如何从灾后土地上收获丰衣足食的日子,便成了领导干部必须向广大群众面对面交待的一个原则问题。这一年,父亲恰好去淮北农村参加工作队,他以诗人的慧眼,发现了一位在他小说里被称为“老徐”的公社书记。借用小说里一位农村老大娘的语言来描绘:
“你说老徐吗?他是公社党委书记,兼管这大队。他家在公社,这里也有间厢房,可他总没有个实在的住处。种什么试验田,他几捆秫秆一搭,就在红薯窖边;抗旱时,他又搬在抽水机的帆布篷下;这几天,发现菜园里有虫,他又和农业技术员在那边支了个棚子……”
在这篇小说的结尾,父亲以小说中那位大学生的口吻为“书记大楼”由衷地赞叹道:
“你不是对建筑艺术有兴趣吗?那你看,此刻它像不像建筑艺术上的最高形式——纪念碑。当有一天,农村全是现代的建筑,要造一座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的纪念碑,还能有什么形式比它更恰当?!”
1964年之后,父亲为体验生活,举家搬迁到安徽东南面的一座城市——马鞍山。这是1956年才建市的新兴工业城市。国家的第三个五年计划,使马鞍山迅速发展成为960万平方公里版图上的一个大型钢铁基地。父亲的足迹遍布了马钢的矿山、车间、炉台。父亲在马鞍山期间相继创作了《哨音》《春水》《儿子》《矿山的路》等短篇小说。
上世纪60年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随着“文革”开始,父亲最初的黄金创作时期随之结束。是“文化大革命”的经历,使单纯的父亲的思想变得深邃起来。倒不仅仅因为睡过牛棚,受过关押,成了被揪斗的对象,有了那么多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之后,他思想的钻头便必须向现实的深层次开掘;而确确实实是出于一位知识分子的良知,重新审视我们社会的肌体上究竟长了什么样的毒瘤。
这期间,父亲没有写作一个字的小说,他也没有发表小说的权利。直至1983年,父亲才重新提起笔来写小说。当年,我在《当代》杂志上读到了父亲发表的中篇小说《钢锉将军》。
李利是《钢锉将军》里的主人公。李利在弥留之际发出了生命最后的呐喊:
“你,或者你们这一代人,可以冷静甚至冷峻地站在一旁,评头论足地指责父辈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样无情,因为在你们眼里看到的千秋功过,正确的与错误的,可信的和荒谬的,样样都掺杂着我们这一代人的血汗。”
我从李利身上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这是一代革命者的身影。无论十年浩劫对他们有过怎样的摧残,都无法动摇和改变他们参加革命之初建立起来的信仰。只是经过那一时期的磨砺,他们的思想显得更为深刻和成熟了。
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父亲读中学时,读的是意大利教会学校。幼小的他进了铜管乐团,熟识了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德沃夏克,西比柳斯,格里格……直至晚年,在他一只耳朵失听的情境下,那些大师们作品的旋律却都能从他鼻腔里倒背如流地哼出来。
中学毕业后,父亲考取了上海市国立工专,学的是建筑设计专业。尽管由于加入了地下党,为从事学生运动而没有学完全部课程,但他在美术和设计上的天赋,终究还是没有妨碍他日后在这方面取得的成绩。北京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的室内装潢设计,便是父亲的作品。而于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内,至今还悬挂着父亲和翁元璋先生共同创作的巨幅油画:《大别山农民起义》。上世纪50年代末,父亲奉组织之命,创建了《安徽画报》社,在摄影世界里,又留下了不少他拍摄的具有史料意义的画面。
祖父是公费派出留美的博士,父亲是位多才多艺的作家,这样的家庭,做长辈的对于后代事业上的成绩肯定是瞩目的。但我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未督促过我,他只是在我背后默默地注视着我。
1979年元月号的《延河》杂志上,发表了我的一篇小说,父亲见到我高兴地说:“嗬,学会写小说了,不容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延河》在‘文革’前还很有影响呢,吴强的《红日》,茹志鹃的《百合花》都是在那本杂志上发表的。”稿费单汇来了,我便倾其所有,花了70多元钱,给父亲买了一条当时百货公司里最贵的纯羊毛围巾。母亲问清了价格,有些心疼。我知道母亲责备我的理由,因为我当时每月的工资才42元。而父亲见到围巾,极度满意,一把取过来,立刻围到他的脖子上,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了。
这篇文章刚开了个头,我便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只得搁了笔,连夜赶到北京。我在他病床前喊了一声,他微微睁开眼,好像是听到了。但父亲已是奄奄一息,没有能张嘴和我说话。第二天,父亲便咽了气。临走前,竟未能和我说上一句话。
我万未想到,这篇文章竟成了我对父亲的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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