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残卷斋藏碑帖选刊(五)

2018-06-20 03:21孟宪钧
收藏家 2018年6期
关键词:刻石拓本碑帖

□孟宪钧

刘平国摩崖刻石

刘平国摩崖刻石,原题汉永寿四年(158年),此时汉桓帝已改元为延熹元年(158年),由于刻石地处偏远,仍沿用永寿年号。该摩崖刻石别名很多,诸如龟兹左将军刘平国刻石摩崖(《善本碑帖录》)、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摩崖(《校碑随笔》),一般简称为刘平国碑、刘平国颂、刘平国刻石、刘平国摩崖等等。由于各家对碑文理解不同,释文各异,故定名也有不同,如刘平国“开道记”“治路颂”“斵孔记”“治关城颂”等等。

刘平国刻石实际上是东汉桓帝时刻在西域龟兹山崖上的一篇诵文,内容为记载刘平国开拓工程的事迹。由此可见早在两千多年前汉代疆域已经如此之广,汉文化的影响已经如此之远。碑文为隶书,共8行,每行7字至16字不等,总计105字。后附别刻3行,前两行,每行4字,后一行,3字。

刘平国刻石远在今新疆阿克苏所塞里木城郊外的山麓上,光绪五年(1879年)清朝驻军兵士偶然发现山麓上有文字痕迹。节帅张曜(号朗斋)始命军士椎拓之。由于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既乏纸墨,又少良工,拓本墨湿纸洇,字多漫漶,然而这是真正的初拓之本。光绪九年(1883年)军中幕客浙江乌程人施补华(字均甫)乃携佳纸好墨,亲自督工监拓,施拓本拓工精细,纸墨略微讲究。这批拓本,被后人称之为传世最善拓本。

刘平国刻石发现较晚,距今还不到140年,故其著录也多是近百年间的事情,其中较重要的著录有徐树钧《宝鸭斋题跋》、施补华《泽雅堂文集》、方若《校碑随笔》、罗振玉《雪堂所藏金石文字簿录》等。

刘平国刻石字虽不多,但它的书法风格颇为古朴,犹存篆书遗韵,碑文字体茂密,笔画遒劲。因系摩崖刻石,文字依山势而镌刻,行款参差,布局生动,颇具特色。

刘平国刻石的拓本虽然算不上罕遇难求,然而如清人张郎斋的初拓本或施补华的精工善拓本,虽区区不过百年,已属凤毛麟角,难得一见了。

关于刘平国刻石拓本,有两件令我印象特别深刻,一件是上海图书馆藏《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摩崖》(王懿荣藏本),详见上海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藏善本碑帖综录》,该王懿荣旧藏本即光绪九年(1883年)施补华监拓本之一。按当时施氏督工精拓,不过数十年,一部分寄赠京师友人,由此刘平国刻石声名大震,名噪一时,京师士大夫皆欲得一刘平国而后快。京城二祭酒即王懿荣、盛伯羲各得其一,王懿荣复请京城高官友人,诸如潘祖荫、端方、王孝禹、徐颂阁、李文田、盛伯羲、施补华、樊增祥等十多位,或题记释文、或吟诗题跋。总之,京城文人墨客名家荟萃,云集一堂。其中刘平国刻石的发现者、监拓者施补华的题跋,尤其具有重要价值,著名金石家、四明本华山碑的收藏者李文田应王懿荣之嘱,写下五首诗。诗人樊增祥也写了两首诗。文字精炼,意味深长,兹钞录如下:

穹碑首署左将军,谁遣龟兹善八分。

终是汉家声教远,一时四域总同文。

卷中师友半寒烟,依烛看碑辄泫然。

珍重儒林双祭酒,周宣猎碣共长年。

以上之本为公藏。

另外一件为私藏。见于2015年春北京东方大观拍卖会“金石契”专场。该品原题“旧拓吴昌硕跋龟兹左将军刘平国碑(初拓本)”,高49、宽47.5厘米。拓本内有杨岘、张度、吴昌硕的题跋,拓本下端另有吴昌硕长跋及碑刻释文。

刘平国摩崖拓本

按杨岘(1819~1896年),字见山,号庸斋,晚号藐翁,室名迟鸿轩,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清末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与吴昌硕有师生之谊。

刘平国摩崖拓本 邹安题记及郑文焯钤印

张度(1830~1904年)字吉人,号叔宪、辟非,浙江长兴人,金石学家,富收藏、精鉴赏、擅书画。近人褚德彝所撰《金石学录续补》有传。

吴昌硕(1844~1927年),原名俊卿,字昌硕,号苦铁、缶庐等。浙江安吉人,近代书画界的一代宗师,堪称“诗、书、画、印”四绝集于一身的大家,凡古书画、碑帖、墨迹,一经其品题,便身价十倍。

以上三家均作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即1894年。

根据传统的校碑字诀,此拓本第四行首“谷关八月一日”之“谷关”二字清晰,第五行“以坚固万岁”之“以坚”二字尚完好,当是初拓本。惜后附三行“京兆长安淳于伯隗作此诵”等11字失拓。

如此初拓之本,又加之杨见山、张度、吴昌硕诸家的题跋,尤其是吴昌硕先后题跋、释文达数百字之多,必然引起藏家的关注和追捧,无怪乎最终以200多万元的高价成交。非吾辈寒士所可梦想者,惜不知花落谁家,物归何所。

最后再来说说小残卷斋与刘平国刻石的翰墨因缘。90年代初笔者识见未广,偶见一刘平国刻石拓本,辄诧为奇遇。后所遇渐多,不以为奇。20多年来,寒斋竟先后获刘平国刻石达三本之多。其一为罗雪堂旧藏本,或即《雪堂所藏金石文字簿录》著录者;其二为沪上所获一本,虽非初拓,然有民国许以栗等人的题跋;其三为近年所获郑文焯、邹适庐递藏之初拓本。据王壮弘《增补校碑随笔》记载:

见邹景叔(适庐)藏初拓整纸本,四行“函”字尚存,有施均甫(补华)光绪八年十月木刻跋,并有邹景叔、郑文焯印章跋记。拓工极劣,深浅不匀,作化冰状,正所谓军中无良工故也。“京兆长安”三行初拓往往失拓,此有之。四行“谷”上尚有一“函”字,邹景叔以“函谷”二字误认为一“丰”字。

有邹氏二跋,今录如下:

龟兹将军刘平国凿孔记,光绪五年发现于赛里木东北二百里。此最初拓本,宜郑大鹤至以为宝。己未十月杭州邹安观。

方药雨《校碑随笔》谓“初拓本四行首有‘谷’字,旋泐。”此本“关”上明是‘丰’字非“谷”字,第五行“以坚”上尚有半字,第二行“秦”字一无微损,自是最初拓本也。庚申十二月适庐再记。

按邹安原名寿祺字景叔,后更名邹安,字适庐,浙江杭州人,收藏既富,撰述又勤,尝集《周金文存》《广仓古石录》《广仓专录》《广仓砚录》等。郑文焯,字小坡,又字叔问,晚号大鹤山人。清汉军旗镶白旗人,光绪举人,清代著名词学家、金石学家,收藏金石拓本甚富,且精于考证之学,著述甚丰。有《高丽好大王碑考》等金石专著,刊行于世。

邹安之跋一作于己未(1919年),一作于庚申(1920年)距刘平国刻石出土已经40年。

今检寒斋所藏刘平国刻石一轴,淡墨椎拓,考据文字,一如方若及王壮弘所述,当为初拓无疑。邹安所作题跋二则,文字亦与王壮弘所录完全相同。因此,可以断定,寒斋藏本即王壮弘著录之本,惟王老所说“有施均甫光绪八年十月木刻跋”,今本上则未见。

如前所说,光绪五年初拓本,和光绪九年监拓本,已属凤毛麟角,寒斋获此初拓之本,则不啻穷儿暴富也。

寒斋藏本不仅有邹安题跋二则,而且收藏印记累累,总计约20多方,计有郑文焯之“高密”“文焯”“大鹤”“瘦碧”“叔问审定”“郑文焯校藏金石刻记”“郑叔问考藏汉魏六朝碑铭造像文字记”等印9方,可见郑氏对此拓之珍爱有加。邹安钤有“邹安”印3方,以及“景叔”“寿祺”“适庐目存”等印5方,共计8方。另一藏印为唐希陶,计有“唐希陶印”“唐希陶彭永杰夫妇同好共赏”“虞斋墨缘”等印数方。唐希陶应当是此拓最后一位藏家,可惜其事履未详,王壮弘《增补校碑随笔》中曾多次提及此人,推测唐氏应当是上海一位碑帖收藏家,寒斋所藏陈介祺旧藏本曹望憘造像上也有唐氏钤印多方,可为旁证。

封龙山碑

《封龙山碑》全称《元氏封龙山颂》。隶书。碑文计15行,每行26字。碑立于东汉延熹七年(164年)十月。碑石原在河北元氏县西北王村山下。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时任知县的江苏宝应人刘宝楠偶然发现碑石,乃命工移至县城内文清书院。当时工人不堪其重,乃将碑石凿裂为二,以便分装运输,致使碑石文字有所损泐。此碑民国时尚存文清书院,有近拓本传世。20世纪60年代,该碑不幸在政治运动中惨遭毁坏。

该碑文宋人洪适《隶释》、郑樵《通志·金石略》已有著录,惜传世并无可信宋拓。据容媛《秦汉石刻题跋辑录》载清人桂馥有《跋宋拓元氏封龙山碑》之作。因未见原文及图像,不知桂氏所云宋拓究竟如何?

清人著录颇多,择其要者,有:张穆《㐆斋文集》、刘恭冕《广经室文钞》、汪鋆《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罗振玉《雪堂所藏金石文字簿录》、方若《校碑随笔》等。

《封龙山颂》出土虽晚,然其书法价值颇高。此碑书法方正劲健,结体端庄,气势宏伟,为汉隶中的上乘之作。近人徐树铮说《封龙山碑》“出土甚迟,洵汉碑上品也。”秦文锦评曰:“石门、西狭、郙阁为汉刻三颂,称述久矣。封龙出土最晚,王兰泉《金石萃编》未及收录。因其笔画秀挺,独树一帜,故今称四颂。三颂均为摩崖,镌刻不及此刻之精,然隶法奇古,各有妙境,故能并驾齐驱也。”杨守敬评《封龙山碑》,“雄伟劲健,《鲁峻碑》尚不及也,汉隶气魄之大,无逾于此。”

于上述各文,可见前人对《封龙山碑》书法艺术价值推重评价之一斑。

《封龙山碑》出土距今不过170多年。按说,新旧拓本区别不会很大。但学界对其拓本的判定也有截然不同的说法。

一种说法认为初拓本第13行“穑民用章”之“章”字存,第15行(即末行)“韩林”之“林”字存。此说的代表人物为方若、王壮弘,见《校碑随笔》及《增补校碑随笔》。

另一种说法认为最初拓本第13行“穑民用章”之“章”字佚失,初拓本无“章”字,后复觅得,乃得补上,故有“章”字之本,为稍后拓本。后“章”字又失,故晚近拓本又缺“章”字。其代表人物为张彦生,见《善本碑帖录》。

兹将张彦生《善本碑帖录》中有关论述摘录如下:

初出土拓本,第13行“穑民用章”,“章”字石失,无“章”字,后又寻得,拓有“章”字。未几又失,又嵌上。又15行“韩”下“林”字可见。“章”字、“林”字可见是稍旧拓本。又“林”字先损,“章”字可见,最近“章”字又损。

见张穆(石舟)为刘宝楠赠冯鲁川本,王懿荣旧藏整张托裱,跋在“章”字残处,云此“章”字未寻得拓本,为初拓题时己酉十月,此本15行“韩”下似有字,“林”字不明晰。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美术全集》陆续出版,《中国美术全集·书法篆刻编·商周至秦汉书法》卷刊出了张彦生所论《封龙山碑》的原件。此碑为整幅装,为清末金石碑帖大家王懿荣旧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碑拓上有清代山西著名学者张穆(号石舟、㐆斋)的题跋二则,其跋文十分重要。原文为:

丁未冬,刘君念楼初访得此碑,手拓二纸,一以寄穆,一以寄梅郎中伯言。伯言将南归,用以裹书赠鲁川比部,于是鲁川伸熨装潢之。亦自诧有此碑初拓本矣。己酉十月。

按丁未即道光廿七年(1847年),冬即该年11月。刘君念楼即刘宝楠,江苏宝应人,时任元氏县令,以《论语正义》著称于世。亲手拓封龙山碑二份,一份寄给题跋者张穆(石舟),一份寄给梅伯言。梅氏即将南归,遂将封龙山拓本用以裹书赠之于冯鲁川。鲁川为冯志沂别号。冯氏为山西人,清代藏书家。冯氏遂重新整治装潢,裱为一轴,自喜得到了《封龙山碑》的最初拓本。张穆与冯既是同乡,又为同好,乃作此跋文。己酉为道光二十九年,即《封龙山碑》出土两年后张氏即作此跋文。张穆又在原碑13行“章”字阙处以小字另题跋一段文字:“此角初出土时所缺,后复觅得,补完之也。”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碑出土后的初拓本,缺失“章”字,后经觅得,又复补上。这是迄今所知最早的《封龙山碑》跋文,作者又是当事人、亲历者,故此跋文是最真实、最可靠的证据。

由于张穆跋文的公布,推翻了传统认为“章”“林”字完好者为初拓本的旧说。因此,我认同张彦生先生的说法。于此可见,张老虽然位高年长,却能时时关注新资料,能够与时俱进、从善如流,令人钦佩。至于第15行“林”字,似乎不那么重要。例如道光己酉张穆跋本的15行“韩”字下似有字,但是否“林”字并不明晰。

封龙山颂整纸拓本

根据以上资料,我认为故宫博物院藏整纸本《封龙山碑》应是目前传世最早的拓本。

根据已经发表、可知可见的《封龙山碑》拓本还有几件,值得一说。

一是上海图书馆藏清人潘康保(秋谷)的藏本,见《上海图书馆藏善本碑帖综录》和仲威《善本碑帖过眼录》(续编)。此本额有清末大书法家杨沂孙的题额。更可贵的是碑拓下端有清人刘恭冕所作的长篇题跋。杨沂孙、刘恭冕的题跋上款人均为潘康保,但却又均未署年款。所幸碑拓上有潘氏藏章“同治甲子潘康保三十一岁后所得”。甲子为同治三年(1864年),距封龙山碑出土(1847年)仅有17年,也算是较早的题跋文字了。刘恭冕是刘宝楠之子,也属于亲历者之一,能克继家学。当时曾参与释文、考证工作,所作收入《广经室文钞》。雷梦水《古书经眼录》一书,曾将其列为罕见清人小集。上世纪80年代,余初涉版本之学,曾获一册,至今犹存。刘氏此跋即誊录其收入《广经室文钞》之中的《封龙山颂考释》一文,洋洋洒洒,颇具史料价值。

此本除杨氏题额、刘氏跋文为拓本增色之外,拓本本身亦有可说。此本第13行“章”字存,第15行“林”字,亦如初拓本(故宫本)。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12行“理物含光”之“物”字上尚缺一小角。我个人揣测,有可能是初拓本“章”字缺一角,后觅得“章”字,然“章”字旁尚缺一小石块,恰是“物”之上半。此本恰是难得的标本。特拈出此拙见,乞请方家评正。

二是张傚彬旧藏整纸拓本,原藏北京市文物商店,见《中国书法名品展》。上世纪90年代,曾在日本展览。碑拓原说明文字定为道光拓本。拓本之第13行“章”字存,第15行“林”字存,乃传统认可之道光拓本。

三是唐云先生旧藏本。此本曾经多次出版著录,近年《金石永年》《中国碑帖名品》又皆收录。此本为剪裱装。唐云是海上书画大家,他在艺坛的地位早有定评,毋庸赘言。他收藏碑帖眼光之高、鉴别之精、品味之高在当今画坛亦无出其右。碑后有唐云一跋,兹照录如下:

《封龙山颂》道光廿七年丁未出土,石文字多损泐,不可辨识。余藏有赵㧑叔、沈均初贻钱次行本,“章”字未阙,定为出土初拓。今得此与前本相较,神采更胜,点画横逸,结体丰茂,不仅“章”字而“林”更未阙,是初出土未剔时所拓,大为可宝。己亥重阳,杭州唐云记。

按己亥为1959年。唐云题于1959年。此本今归海上书法、篆刻家童衍方。童衍方先生不惟书法篆刻享誉当代,其所收藏书画、印石、印谱、碑帖文玩等,既精且高,独步当代,惜鲜为人知。近年余得与先生相交,获益良多。

四为沈树镛、唐云递藏本。此本为整轴装,有赵之谦题跋。即上述唐云跋文中所说之本。赵之谦跋文不长,原文为:

汉封龙山颂。出土初拓,章字未阙本。均初贻次行。悲盦题记。

据赵跋可知,此本乃沈树镛旧藏。沈树镛,字均初,号郑斋,上海川沙人,清末最著名的碑帖收藏大家。今传世赫赫巨迹、碑拓善本,多经其手。他是当代著名书画、收藏鉴赏大家吴湖帆之外公。著有《汉石经室丛刻目录》《汉石经室跋尾》《书画心赏日录》,与赵之谦合撰《补寰宇访碑录》等。受赠人“次行”,即钱次行,原名钱式(1847~?年),名次行,号少盖,浙江钱塘人,浙派篆刻家钱松次子,秉承家学,能篆刻,后从赵之谦游,尽得其奥。

此本“章”字可见,“林”字不清晰,“理物含光”之“物”字小角已补充,当是晚于上海图书馆潘康保旧藏本。赵之谦题为初拓,亦未尝不可。因为无论故宫张穆道光廿九年题跋本,还是这件赵之谦题跋赠钱次行本,其间相距不过几十年,从纸张墨色来判断,差别并不大。此本有赵之谦题跋,足以增重了。

此本现藏小残卷斋。

封龙山颂拓本 赵之谦题记

本文压题图为王世襄题:小残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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