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语

张默竹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诗经·大雅》

1

家乡通常都不种梧桐树，因为梧桐树个头太大，春夏之交每每疯了一样地往上蹿。可汪洋家院子外却有一棵，正立在村口。那是一棵硕大的梧桐树，浓密的绿叶簇拥成一团，树枝使劲地张开，满是疙瘩的树干粗到要两个成年人才能环抱。远远看去，梧桐树就像一把绿色的大伞，也像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巨人。

汪洋喜欢那棵上了年纪的树。当然，同样喜欢梧桐树的，还有和汪洋从小玩到大的陈星。

那个时候生活清贫，汪洋和陈星都还是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没有什么玩具，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次放学回家，汪洋玩性大发，不知从哪找出一只蝴蝶模样的风筝，于是叫上陈星一块儿在院子里放风筝。两人玩得正疯，不料风向一变， “蝴蝶”径直向梧桐树飞去。汪洋试着拽线，可“蝴蝶”歇在一片浓绿间，一动不动。周围不见一个大人，焦急之下，两个大胆的小姑娘决定爬上去。

风筝挂在最高的树枝上，汪洋和陈星越爬越高，她们开始感到害怕，但既然已经上来了，就一定要拿到风筝。当汪洋终于“解救”出风筝时，已经变得灰头土脸，头发也被树枝戳得像鸡窝般凌乱。她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星，本想拿她头顶的“鸡窝”打趣，只见陈星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远方。汪洋纳闷，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

远处，斜阳正在群山之间慢慢落下，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成片的稻田和屋子上，整个世界都被它的温暖所笼罩着。熏染的天空沁着湛蓝、酡红和淡紫，彩霞在素白的画布上肆意地飞舞，俨然一幅无边无际的水墨画。汪洋张大嘴巴，她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景象。感觉到有一种隐形而又强大的魔力正控制她，彻彻底底地，让她迷醉于这满天飞红、赤朱丹彤。 汪洋和陈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两个人瞪大眼睛，不愿漏过任何一处惊艳。直到夕阳被吞噬，她们才回过神来，早就过了吃晚饭的点了。

她们像是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是属于她们的秘密。

2

从此，那巨大而金黄色的梧桐树就在汪洋心中鲜活了起来，像一个身影，肩负着自己向远方走去，走向远方的美好。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无限辽阔的大地延伸至天际，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流浪在无垠的大地上，满是惶恐，满是焦虑。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金黄色的身影，晚霞的光中，那一树金黄色的梧桐叶在风中簌簌摇动，似乎在向她招手，向她低语，向她微笑。她总是梦见自己脚踏清风，非常轻易就爬上了树顶，拨开那一树灿烂的金黄色的枝叶，俯瞰大地。甚至，在梦中，那棵大树还走动起来，像一个巨人背负着她，向天边大步地走去，走向绚烂的天际。飞鸟翔集，声音清脆，一如梦幻……

梧桐树是她和陈星的秘密乐园，树里另有一个世界。她们想象梧桐树是一个悬挂在天空中的王国，或者，就是悬挂在天上的天堂。巨大的枝丫，就是天堂里宽阔的大道，萧萧瑟瑟金黄色的树叶，就是天堂里的居民和卫兵，在其中呜叫的鸟儿，是天堂里的歌唱家，用金黄色的歌声，偷偷地为她们演奏。在这里，没有其他小孩的喧闹，没有父母的管教呵斥，没有老师的三令五申，没有作业，没有劳累，没有害怕，没有担心，就像一个纯粹的梦。

梧桐树是村里最大的树，乡亲们认为树有神性，常常来树下烧香祈愿。村里禁止小孩子爬这棵树，一是怕孩子们摔着，二是怕触犯神灵。但汪洋挡不住树中天堂的诱惑，好多次，她偷偷爬上了树，甚至没有叫上好朋友陈星。她相信陈星也是如此。

一次，汪洋到了晚饭时间准备下树回家，却看见父亲站在梧桐树下，双手抱臂，脸色发青。汪洋诺诺地跟在火冒三丈的父亲后面，她感觉身体在颤抖。进了家门，父亲果然拿起鞭子。父亲打得很凶：“叫你爬！这树爬不得，得罪神灵的，早晚天打雷劈！”

“你給我听着，要是还敢去爬那棵梧桐树，就别回这个家！”

3

汪洋相信树上有神灵，但她知道，神灵是温柔的，是喜欢她的。她觉得自己躲藏在树上时，明明感受到了树神对她的包容、温柔树神护佑着她，要带她去另一个世界，远离自己清贫而不自由的家。

是的，那个时候家中多么清贫啊，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姐姐小时候烫伤了腿，影响.了腿部的正常发育，常常需要去县城矫治。家里的重担都压在父亲的肩膀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汪洋常常凌晨就得起来割猪草，放学一回家就要帮着爸爸做事，小小的她忙得像个陀螺。她的生活，被艰辛的劳动压得很低很低，像一段黑暗而逼仄的隧道。

树上的岁月，曾是她唯一的解脱和希望，是这个世界的神灵对她单独的眷顾与照料，那里有她的远方与希望。

那是小时候的一个梦了，她要藏身到一棵大树里，远远离开家乡，离开人群，去远方旅行，直到无垠的天边，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有一天，神灵给她营造的天堂也会苍老，直到有一天，她死去，从云端的天堂降落到满是灰尘的大地，永远地长眠。

那个巨大的身影触发了她心里的某个秘密，激发出了某种力量。她觉得自己有一个巨大的云端的城堡，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护佑和提携她，召唤着她。她学习更加努力了。后来，她去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学习，然后，她去了北京一所很著名的大学……她越走越远，就像梧桐树告诉她的那样，只有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

多年以后，她读到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发现自己和男爵一样，灵魂一直生活在树上，并将如此完成自己的一生。她一再被书中的那句话打动“一个人只有远离人群，才能真正和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