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杰
摘要:《古德曼·布朗》是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短篇小说作品。女主人公费丝从最初的血肉形象到陷入失语状态,其形象经历了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在这一变化背后隐藏着极深的男权叙述逻辑。“宗教皈依”集会可视为一个社会的缩影,从中可以看出女性群体处于“被看”的状态,这种状态与男权社会的根源、女性群体的个体意识觉醒等因素有关。
关键词:费丝;女性主义;霍桑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8)03010103
一、“费丝”形象变化背后的男权叙述逻辑
对于霍桑的短篇小说《古德曼·布朗》,多数批评者倾向于将研究的目光集中于布朗这一男性人物形象上,并探究其背后的文化内涵。然而,少有人注意到女主人公费丝在整个文本中的形象。笔者认为,费丝这一人物形象并非一成不变、平面单调的,反之呈现出动态、立体的特点,蕴含着巨大的可供女性主义批评解读的空间。
费丝最初以一名有血有肉的妻子形象示人。尽管叙述者对女性的描写那么吝啬,我们也不难看到,她会“将嘴唇贴近丈夫的耳朵轻声细语”,“伸出漂亮的头颅目送丈夫离开”[1]1。随后,布朗与她告别,走入黑色森林。布朗此时的心态非常微妙,当同行者责备他来迟时,他推诿说是费丝让他耽误了些时间,无意中泄露了天机——布朗将费丝当作了阻挡他前行的阻力。
在此之后很长一段路程中,费丝完全处于退场状态。费丝再一次出现时,布朗已深入黑色森林。布朗高喊“费丝!费丝!”但未得到任何明确的应答,传来的是森林中模糊不清且指意不明的年轻女人的哭声,紧接着粉色丝巾掉落。此时,布朗被彻底击垮,投身黑暗。
对于这个情节的解读,多数批评者倾向于认为意指布朗的信仰崩塌。布朗的妻子名为“Faith(费丝)”,在英语语境下有“信仰”之意。曾经戴在他妻子身上的粉红色丝巾掉落,伴随着布朗信念防线的全面崩塌,也就意味着,此时,“费丝”已不再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女性形象的代称,而是被完全抽象化,彻底成为“信仰”的代名词。
按照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话语掌握在拥有权力的人手中。反观文本,尽管费丝的地位看似崇高——布朗将其视为唯一的精神支撑,但她实质上并未掌有任何权力,只具有象征性角色的功能。进入森林后,通篇是布朗在呼唤“费丝”,而费丝没有任何回应。即便是有,也只是树林中传来的模糊的毫无意义的哭声。将近结尾处,布朗在呼唤,也只是揣测“不知道费丝是否做到了”[1]6,女性角色完全失去主動性。综观全文,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布朗的Faith”,无论在这里Faith是作为象征的意义来讲,还是实在意义上的布朗的妻子,她都只是一个附庸,服从于布朗的意志。
霍桑在这篇短篇小说中采用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方式,导致前文处于一种完全混沌的状态。费丝逐渐被抽象化、他者化的过程就是发生在这样悬疑且梦幻性极强的环境中,其寓言性极强。与之形成映照的是,当再次回归到现实时,费丝陷入彻底失语状态则显得无比真实且赤裸。文本结尾处,面对性情大变的布朗,费丝毫无反抗地全盘接受了丈夫的冷淡,到最后送葬,都处于完全沉默的状态。暂且不将费丝置于独立个体的地位来讨论这种状态,仅从“妻子”这一身份的角度来看,她竟然都没有权利,也没有意识去质疑丈夫为何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为什么布朗先生在经历过人性的窥探后,面对曾深爱的妻子,选择了彻底的失望,而费丝本人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笔者认为,答案只有一种可能,即无论是对于文本中的形象布朗先生来说,还是对于文本叙述者来说,费丝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那么,应当如何定义费丝的意义?如果将费丝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那么她的价值应该来自于她本身的存在,即她本身的存在意义不取决于其他任何存在。但是很显然,在文本中费丝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附属物。随着布朗失去对善的信仰,费丝彻底陷入了无意义的状态。
依利格瑞在《非一之性别》中指出:妇女是“由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代替她自己……她不得不用别人的耳朵听……总是听命于‘他人的意思”[2]。显然在这个文本中,费丝的形象完全受控于男性叙述者。在叙述的过程中,由于叙述者始终站在相当强势的男性立场上结构故事,女性并未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对待。
文本最初时,叙述者以绝对的男性强势态度切入,呈现出的是一个完全依赖丈夫、温柔又胆怯的女性形象。她向临行的丈夫表达了自己的恐惧,“一个孤独的女人常常会做这样的梦和出现这样的念头,以致有时会对自己感到害怕。”这段话虽是借费丝之口说出,但细读之下,可以发现它完全基于男性的思维方式。英语原文本中表述“与妻子交换了一个告别的一吻”中用“change”一词,布朗离开家后念叨“可怜的小费丝”,这些细节都表明作者完全以男性叙述者的身份进行叙述,其基本立场是女性完全处于弱势地位。而当读者通读全文之后,发现这个可怜的费丝在罪恶聚会中出现的时候,不禁要把“装可怜”的罪名也加给这个女性角色。
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指出,巨大的压力一直试图将妇女隐藏在“黑暗之中”,抹去她们“无限丰富的个人素质”,将她们模糊为一个整体,以“典型性”来进行指称。我们恐怖地发现,霍桑在文本中就呈现了这样一片黑暗,或许并不是出于作者本人的有意识状态。事实上,布朗认为隐藏着魔鬼的那片“森林”,在这里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文中曾数次出现黑暗森林中女性的哭声,叙述者并未点明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在这里,女性成为隐藏在黑暗中哭泣的群体,那么这片黑暗来自何处?为何女性隐匿于此?何至于始终处在哭泣状态?当叙述者选择让女性以哭声示人时,那么就暗示了其非理性的特征,况且这些哭声是模糊的、指意不明的。黑暗森林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被困住的女性只剩下了“啼哭的声音”这一特征来表现其女性的存在,整体形象完全被模糊、被忽视。
这种极力抹杀女性主体性存在的叙述方式,恰恰更加暴露了男权叙述者的虚伪。这可以结合文本中另一可疑点进行阐释,即为什么在众多的人物设置中,叙述者选择将Faith这一意象的象征意义赋予“布朗的妻子”这个女性角色?同时,依据我们的阅读经验来看,《神曲》中贝阿特里奇似乎也有类似的被神化的特征。
笔者认为,当女性被推崇为某一圣洁的象征,那么本质上意味着她已经被排斥为现实社会的他者。现实社会代表着男性认可的价值世界,只有把女性排除出去,才得以保证男性权威不受挑战。在进行表现时,男权主义书写者对待女性的态度呈现出了两极分化的态势——要么使其妖魔化,视其为妖女;要么使其神圣化,视其为天使。后者正是叙述者在这个文本中采取的策略。表面上看叙述者对女性持歌颂和赞美的态度,实际上是剔除了女性身上任何与男性价值世界不和谐的东西,是男性根据自己的需求而不是根据女性自我的生命逻辑来塑造出的女性榜样。她们看似有崇高的地位,其实是男性用来标榜自己的霸权地位的绝好伪装,映照出绝对的男性中心。
这一文本中对于女性形象的处理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以费丝为代表的有名有姓的女性角色,另一种是森林中模糊的女性群体,还有一种是集会中围观的女性。前两类角色已在上文有所论述,最后一类角色在下文将展开详细论述。第一类和第三类女性形象是一个个点,第二类形象则是一个面。在叙述过程中叙述者将女性群体进行模糊化处理,使其失去客观物质层面的存在,又假借圣名将女性推至神位,将其剔除出社会;再通过污名化处理,在精神层面给予女性以彻底打击。这样从点到面,从外在到内涵,就构建起了一整套严丝合缝的男权叙述逻辑。
二、“宗教皈依”集会中女性的生存状态
当“理性”作为社会文明进步的代名词出现时,“存天理,灭人欲”成为其在思想道德上的最主要标杆。所谓“灭人欲”,具體表现为对女性欲望的压抑和毁灭。传统文明礼教发展的过程,是一步步将女性驱逐出男权社会的过程。母系社会时,女性掌握生产资料,占据着主导地位。伴随着私有制的产生,女性逐渐在社会中失去经济地位,随之失去一切话语权,沦为附庸。
事实上,女性面对的压力不仅来自男性占据绝对话语权的社会,也来自女性群体,还来自女性个体自身。在《镜子的对面》中,女诗人柯勒耶治描绘出一幅通常的景象,“一个荒野上的女人,比女人的绝望更不幸”,她不仅是一个“没有语声述说她的恐惧”的女人,而且还迫使镜中的她低语道:“我是她。”[3]这种恐惧逼迫着女性更加认同社会所赋予的所谓女性的特征,迫使女性更加自觉地放弃其主体地位。
众人围观皈依者的场景中,围观的人群有三教九流中各色人等,但叙述者草草给了围观群众一个快速扫过的镜头后,就急于开始聚焦人群中的女性角色——州长夫人、高贵的太太、社会名流的妻子、寡妇、名声很好的老处女,还有战战兢兢的年轻姑娘。文本中并未点明黑色身影的具体身份,但从TA的言谈举止并不难辨别出其为男性,包括正在侍奉他的古金执事在内,人群包围的中央共有三名男性。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地位高低之分,但其处于同一阶级,即拥有绝对的发号施令的权力。这个神秘的黑色影子呼喝在场信众时,他指明人世间存在着许多肮脏的秘密,包括——胡须花白的教会长调戏年轻的女性,妇女试图谋害丈夫,姑娘们堕胎以及还未成年的小伙子觊觎父亲的财产。他所列举的这些现象中,女性为主体的“罪恶”占了绝大多数。其中唯一正面出现的男性是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但原文中用了beardless这样的词来修饰。Beard(胡须)作为男性的典型特征,beardless(没有胡须)则代表还未真正进入男性的世界,几乎可以划入女性这一范畴。而另外一个向女仆散布污言秽语的长者,也有女仆勾引他的意味在。
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叙述者选择了女性角色作为代表,黑衣人口中所称的罪恶也几乎全部来自女性,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与其说这是一场宗教意味的恶魔聚会,不如说这是一次为女人“定性”的集会。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其著名的观点“女人不是天生的。”[4]传统观点认为,生理上的差距造成了男女之间的差异,并使得性别差异逐步社会化,而生理差异不可抹杀,所以男尊女卑天经地义。但波伏娃从最根本上抵制了这一论调——生理上的只是差异和不同,而不具有等级的意味。将女性从其话语体系中剔除,使其居于底层且不可翻身的地位,是父权制得以存在的重要前提。所以,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具有深刻的社会原因。
女性的言行举止被各种无形和有形的规约束缚——从真实性有待考察的对待丈夫的态度,到人人谈之色变的堕胎,都成为了女人有罪的证据。仅男性群体内部存在这样的共识远远不够,必须要将其内化为女人的自觉意识。必须使“女性在其生存中总是表现为一种被规定的和未展开的状态。”这次聚会,其目的就在于借由宗教的强大力量将这一观念内化为女性自身的自觉追求。
“带上皈依者”这一幕中,皈依者是一名蒙着面纱的年轻的身材苗条的女性,由古迪·克劳斯和玛莎·卡列尔伴随左右。首先,这个皈依者的描述用词值得推敲,她是“苗条的”且“蒙面的”。苗条的、年轻的,正呼应了上文中古金执事和他的同伴的议论“听说今晚要来一个妙龄女郎”。这种完美的无缝衔接恰巧说明了叙述者与人物秉持着同样的态度和观点。这些审美意味的形容词不单是客观描写,更带有来自男性荷尔蒙的判断。这个女性皈依者在未出场时,就被视作了玩物。
另外,这是一个“蒙面”女郎,蒙面意味着面目模糊、身份识别度不高。在笔者看来,这也是叙述者有意为之的,因为这里只需要一个满足观众围观欲望的妙龄女郎,而并不需要一个有辨识度、有独立思想的女性。明明应该是这个场景的主角,叙述者却连个脸部特写镜头都不舍得给她,更没有耐心去探寻她皈依背后的原因和故事。
依据文本所述,人群呈一个包围状态,那么显然这三个人此刻就成为了被看的对象。被看的是三个女人,围观的是无法分辨善恶的观众,尽管叙述者着力刻画围观群众中的女性,但不可否认男性依旧占据绝大多数。这三个女性除去中间的蒙面女郎,旁边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曾经教过布朗教义的女教师,另一个是“地狱女皇”卡列尔。最蹊跷的是,卡列尔在历史上竟然真的有其人,她是塞勒姆女巫案中第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这里,她真的成了魔鬼的帮凶。此刻,无论身份如何,她们都是沉默的被看对象,处于完全失言的状态。而且,她们已经或正在投向恶的怀抱。如果将布朗的这次旅行视为一场梦或者只是关于人性的设想,令我们惊恐的是,在这样的并非全现实的环境中,女性仍处于被极度压抑的状态,那么可想而知在当时的现实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如何。
綜上所述,这次集会以宗教的名义召集,但却是对女性主体地位进行了彻底掠夺。若从这个角度来看集会结束后费丝陷入彻底沉默状态,也可将其视为女性主体意识完全丧失的一个代表性表现。
三、小结
既然男权社会以男性的主导地位来构建,那么细数某些领域中男权对女性的侮辱和损害也就不具有实在意义。但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来说,保持女性主义者的警惕却仍具有相当意义。
女性主义的批评方法自兴起以来,生命力旺盛,与其他批评方法的交叉促进了其进一步发展。女性主义从来就不是单一的性别问题,经济、历史、阶级、种族等各种必要维度的加入,使其更像一张包罗万象的网,而在笔者看来,这张网的核心自始至终都是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对文本进行女性主义的反抗式阅读与批评的目的,就在于寻求这一核心存在。
费丝这一人物可以视为整体背景中的一个特殊的女性形象。她不是勇敢的,没有完成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其亦无过。她没有主动走向堕落,而是陷入了沉默。通过对这一失语状态的反思,我们得以透视那一时代女性的生存状态,也对现如今的女性主义运动提供了教训和警醒。
参考文献:
[1]霍桑.霍桑短篇小说集[M].陈冠商,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210.
[2]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58.
[3]徐虹.我的感觉、我的身体、我的方式——解读20世纪90年代女性艺术[J].文艺研究,2003(2):120—129.
[4]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201—204.
Analysis of The Good Man Brow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inist Criticism
ZHANG Baoji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Abstract:The Good Man Brown is a short story of Nathaniel Hawthorne. Faith was a vigorous heroine at first, but got dumb. The character image has undergone a dynamic change in the process. Deep male narrative logic is hidden behind the change. The picture of “religious conversion” can be seen as a microcosm of society, from which we can see that the female group is in the “seen” state, which is associated with the root of patriarchal society, and the female groups 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Key words:Faith; feminist criticism; Hawthor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