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黄昏的注脚

2018-06-19 09:58■维
青春美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外滩陌生上海

■维 舟

最早注意到上海的黄昏,是在我实习的时候。那时,我站在第28层的办公室里,平生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市。当我这样久久地注视它的时候,隐隐地察觉它也在默默地看着我,就像我刚到厦门时,站在后山的山顶,和那片逐渐幽暗下去的海彼此对视。

那段时间,我经常加班。加过班的人都知道,晚间七八点是一个临界点,过了这个点,知道自己今晚要早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便不再那么焦躁,从而渐渐地平静下来。那时,我在上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对早些回家也不抱幻想。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于我而言虽然陌生,却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有时,我也这样宽慰自己:学生气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即便这是一个没顶的大浪,也得一头扎进去,看看那到底是如何的深不可测,毕竟,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在这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常常只有黄昏时分,我才从背对着落地窗的座位上起来,端一杯凉水,站到窗前去看这座城市慢慢地暗下去。那于我是难得的休息,就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被囚禁的安迪在刷墙之后,坐在楼顶喝着冰凉的啤酒时,脸上不自禁地露出那种满足感。高楼的幕墙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有时,外面下雨了,我也无法察觉。我所看到的上海的黄昏,像一个无声的舞台,而我也在其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我而言,故乡从来就是指那座与上海一江之隔的小岛,与这座城市无关。只是在上大学后,我才第一次被周围的人视为上海人,虽然他们觉得我“不像个上海人”——据说,这是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

虽然母亲的生父、生母都在上海,但在外公和外婆活着的时候,我从未见过他们。上海的这些亲人们就像这座城市一样,于我只是遥远而陌生的存在。由于我出生40天就被送给乡下的人家寄养,母亲想起时,总不免有某种难以释怀的不平。

10岁时,为了参加外婆的葬礼,我第一次和母亲渡过长江去上海。这座城市的庞杂和喧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反复地转车、问路,巨型的、雷同的空间,极度的疲倦和不适、茫然和恐惧。此外,我也记得房屋的狭小、上海人对死亡淡然的态度,以及作为穷亲戚的一种无法缓和的内在的紧张感。

7年后的冬天,我才又一次到上海。这次是一个人,靠着地图和还不十分流利的上海话,找到了舅舅家。那个冬天十分阴沉,舅舅带我去了外滩和南浦大桥,吃了肯德基。外滩那里灰蒙蒙的建筑物,以及多风而没有树木的街道,构成了之后一段时间我对上海的印象。

童年或少年时代对上海有限的记忆,在我事后回想时都被抽离了现实,并永远定格在最早的时刻。尽管我现在也多次路过东安路、外滩、徐家汇、永嘉路这些地方,它们和我脑海中的印记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甚至高中毕业前,我查询高考志愿时到过的那个复兴公园,和我现在多次看到的复兴公园,也有根本的区别。

我多次路过这个故乡,但我们彼此冷淡。

直到实习那年的秋天,我才又一次审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那时,Suda也刚到上海实习,她说,每天黄昏无所事事地看着太阳在西窗外沉没,就感觉自己在办公室里像一个外星人——她的老板是意大利人,同事之间不是说英语,就是说上海话,而后者对她来说更难听懂。她微笑着说起这些,我听了心里不好受。有时打电话过去,她说她也在看日落,但在淮海路的那一头,在第16层,景象又自然不同。周末时,我们一起骑车去梧桐成荫的老城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悠,阴阴的黄昏,光线不好,以至于照片刚洗出来时,看着就像拍摄于几年前似的。到那年冬天,我已习惯了这样每天在高处,看着淮海路这一带渐渐暮色四合,想到自己可能将远离此地,再不回来,才第一次察觉我对它并非全无感情。

然而,我还是坚持着对它的敌意。在上海住了六七年后,朋友问起我是否是上海人,我还笑笑说:“我是乡下人。”过了很久之后,有人对我说,她那时撇嘴一笑,觉得我这句话多余得很,看似自贬,却流露出一种刻意的防御性,但问题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但每次回岛,才意识到自己这时才真正感到自在。直到我慢慢地察觉自己在岛上也像一个陌生人,从此便很难说清自己在哪里显得更陌生一点。这时,我总想起鲍勃·迪伦在《编年史》里说的话:“20岁那年,我来到纽约,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但我想正是它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的家乡很荒凉,有很多水,所以有很多梦想。如果说现在和当时有什么区别,我想是当时我拥有那些梦想,而现在只能梦见它们。”

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后,年少时的动荡已然远去。有那么几年,每到春夏的暮夜,我常会找一个理由,与一群朋友在我家里举行聚会,大家在暮色中准备好烧烤的食物,边烤边吃,边吃边聊,有一次甚至带了一架投影仪来放露天电影,而幕布就用家里的白床单来充当。因为在露台上高声说笑,最后竟还被不知哪个邻居投诉到物业那里。这样的时光,这10年来也渐渐地少了,毕竟各自嫁娶,聚会的模式也都变了。

每到夏季,上海的黄昏还是常给人以惊喜。落日照耀着这座川流不息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平静。台风季来临前,有一次,我和朋友去黄浦江边。那正是雨前最后的晴日,江边的游人三五成群,剧烈的风横向吹过,一朵朵岛屿形状的云彩,在瓦蓝的天空中快速地移动。她说,她小时候就看过黄浦江这样的黄昏,只不过那时是在对岸的老房子里。她也很久没来过这里了。那一刻,她也觉得既美好,又有几分疏离和陌生,因为那不是她所知道的、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上海,而更像展示给游人看的未来城市。听她这么说,我想,也许所谓大城市,就是会使得即使是生长于此的人,都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对它感到陌生吧,它总有某种不确定、不固定的秉性在哪里,就像我们最终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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