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收养第一只猫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要定居北京,好好过生活。在豆瓣流浪猫小组,刚好看到有人说,芍药居某小区有一只八个月大的流浪猫,白色。我便从南三环坐了很久的车,来到了北边的芍药居。联络人是一位温柔的姑娘,她领我到猫出没的地带,那里有个小纸盒,里面有水与猫粮,是小区的好心人布置的。她唤了两声,果然闪过一团白雪,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白猫,盘踞在高处,宝石般晶莹、深邃的眼眸冷漠地望着我们。“阿咪,有人要养你啦。”姑娘拿出一根火腿肠引诱它,它迟疑片刻,忽地腾空一跃,叼走了那根火腿肠。姑娘长期做流浪猫救助工作,手法也老道,趁势揪住它脖颈上的一撮皮毛,顺顺当当地抱到怀里,让我装进书包,说:“好了,它就交给你啦。”
意外地,那团柔软的肉体十分顺从,我抱着它回到南城暂居的小屋。我给猫起了很多名字,但都不如“白小姐”叫得顺口。磨合期很短暂,很快它就跟我一起作息,同吃同睡。我彻夜无所事事看闲书时,它也不睡,趴在我的膝上,嗲得我不知所措。午睡时,它也过来,枕着我的一截手腕,温柔的一小团,潮湿的粉色的小鼻子,四五月的晴天像白云一样轻软,听着它悠长的呼吸声,我大气不敢出,想是第一次知道被依赖的感觉。
大概从前生活不安定,它对食物异常执着,厨房的任何食物都要过问。有一天,我在超市买了一段蒜肠,特意用晾衣竿将之挂到暖气水管的高处。洗澡出来后,只见地上一个塑料袋,水管上空空荡荡的,蒜肠不见踪影。它端坐在旁边,“喵呜”一声,一嘴蒜肠味。它最爱吃鸡肝,从我买回来进家门开始,它就哀号不已,催我赶紧下锅。我手忙脚乱地往锅里倒水、煮鸡肝、去浮沫、沸腾、出锅。它跳上灶台,丝毫不顾尾巴被煤气灶的火苗舔舐的危险,哀哀欲死。新出锅的滚烫的鸡肝不好下口,它急得打转,喵呜声不断。我只好拿凉水过几遍,总算能吃了,它立刻埋头大吃,顷刻一扫而光,还要伸爪在碗里蘸蘸汤,爱惜地舔爪。猫吃东西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我本来不爱吃鸡肝、猪肝,自此也学会吃了。学校的食堂有一味小菜,叫甜汁鸡肝,每次看到我都想:我家猫最爱吃了!然后拿一碟,好像是为了充分体会猫的心情一样。
盛夏,母亲来北京看我,很惊讶的样子,说:“你真养了猫!”父母对小动物都不太感兴趣,认为太脏。他们的生活也足够丰富,不需要通过养宠物寻求慰藉。不过母亲对白小姐很好,煮鸡肉给它吃,教育它不可上桌,它非上桌也并不多管。暴雨骤来的午后,我和母亲并头午睡。窗外黑云滚滚,树木狂舞,猫伏在我们中间,仿佛是小时候才有的辰光。
人最无情,变故最多。我突然要出国,猫怎么办?父母不愿意养,于是,我只好找职业寄养处,一个月几百元,像寄宿制,一大屋子猫和狗。虽然万般抱歉,但好歹能接受些,遂将白小姐送过去,心中凄恻,像贸然留情的负心人,不得不吞咽离别时的苦痛与自责。
而生活总不免跌宕起伏。有一天,从周兄跟我说:“我要去北京工作,可以帮你照顾白小姐吗?”后来,白小姐跟他一起生活,相处极善。也许是被他养猫的技术与耐心打动,又或者认为猫看中的人应该不会太差,我后来便跟他在一起了。我们保持着奇特的关系,每年只有很短暂的时间在一起相处,大部分时候,是他跟猫朝夕相伴,怡然自乐。
没过多久,我们就打算再领养一只小猫,跟白小姐做伴。同样是上网找猫,恰好有人捡了一只怀孕的流浪猫,刚刚生了五只小猫,一色黄白花,都才拳头大,呢呢轻啼,扑簌簌滚动。从周兄拍了小猫的照片给我看,我说:“有只小猫的背上有个鸡心,好可爱,要不就选它?”从周兄说:“刚刚我也选中了它。”我们给它起了名字,叫玄米。
玄米的到来令白小姐极其不快,但玄米对白小姐非常感兴趣,跌跌撞撞一步不离,扑通扑通地在后面追,小心翼翼地靠近白小姐,抱它的尾巴。白小姐勃然大怒,挥爪就打,龇牙警告。玄米惊呆,小脑袋往后一缩,身子还在原地。白小姐弹爪猛揍,打得玄米晕头转向,方记得转身逃窜。然而不过一时,又痴心不改地接近禅定的白小姐,好奇张望。白小姐怒极,飞身高卧书架的顶棚。小毛球一般的玄米只好仰望膜拜,它还要长大一些,才能攀上那处制高点。起先,它只能跳上五斗橱,再努力一下,是电视机顶。有时会跳失败,“扑通”一声掉下去,它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步履不乱,淡定走过,以此掩饰尴尬。当它终于能够跳上书架顶棚时,白小姐已不再与它为敌,甘心接纳了这位崇拜者,允许它舔毛、偎依,家中一时气氛祥和。
玄米天真烂漫,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不挑食,不发脾气。玄米跟白小姐不同,很喜欢跟我们出去玩,坐在我们的衣服帽子里、肩膀上,或者我们用围巾兜住,盛在背后,它探出毛茸茸的脑袋。路上的人看到都说:“谁家的小猫出来遛呀?真精神!”它就喵呜喵呜地叫,很得意的样子,小爪子踩在人的肩头,摆出老鹰的架势,跟这庞然错综、它所陌生的世界打招呼。我们在路边的小馆子吃饭,可以带它进去。它坐在我的膝上,不上桌,不争食,仿佛说小孩子才不吃外面的东西呢!不知何时,它睡着了,柔软的圆鼓鼓的小肚子一起一伏,粉色的肉垫抱着头,小尾巴随意垂着。我们吃完饭,把它放到帽子里,再慢吞吞地回家去。
也许从小没有母亲教育,我总觉得玄米有关猫的自我认知,与白小姐有一些距离。一些毋庸置疑属于猫的技能,它都不大会。吃猫草,玄米不懂用槽牙咬断草茎,而是用门齿叼住,疯狂地向后拉扯,一盆猫草就连根带土散了一地。白小姐吃猫草,姿态则极优雅,微微侧首,先咬断一截,再用舌头灵巧一卷,抿嘴轻尝。玄米也不太懂得做猫的乐趣。比如白小姐特爱梳毛、挠脖子,只要举起密齿梳,它便酥倒在跟前,完全舍弃平日的冷漠与矜持,我也不敢停手,一心一意侍奉。玄米却不爱梳毛,一见梳子就跑,对挠脖子也不是特别热情,几乎没有嗜好,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过有时想要人抚头,就拿脑袋来拱我的手,“喵呜”一声,摸一摸就安静了,手一停,又开始叫,得继续摸,像腻人的小狗。
猫常同仇敌忾,盘踞高处,冷冷地觑人。凌晨两三点,猫必早起,内外奔突,打得各色绒毛弥漫。白日,人疲倦无奈地起来干活,猫则酣睡一团,浑身热乎乎,拿手指像弹琴那样拨一拨它们的长胡须,它们肌肉丰满的腮帮就抖一抖,露出小虎牙,好玩极了。不过不能玩过头,吵醒了白小姐,它会生气,躲起来不吃、不喝、不理人。玄米则会抱住人的手指一通乱啃,像狗一样,并不用力,只留一道浅浅的牙印。
放假在家,每晚睡前,我都要把笔袋收好,钥匙、发卡、皮筋一类碎小的东西都收在一个碗内,检查有无散落在外的钱币,茶杯里的水倒干,电脑线收起来,零食、面包都藏起来,白小姐特别爱吃沙琪玛、玉米饼,甚至馒头。“真是没办法,到底是北方的猫。”我每次都这么感叹。玄米喜欢一切奶制品,吃奶油冰棍时,五官激动得走样,特别好笑。假期结束,告别猫,我回到京都。每晚到家,仍习惯将碎小的东西藏在小碗里,睡前要拉紧笔袋。在外面每天都想猫,电话里听它们喵喵叫,也能跟它们聊好一会儿天。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白小姐快八岁了。什么时候才能信守诺言,与它天天相处,给它安居之所?现在想来,根本不可能。养小动物意味着安定、平稳、有计划的生活,我暂时都做不到,所以我几乎不敢直视白小姐的眼睛。
京都有很多人家养猫,它们自由出入有松树、杜鹃、蔷薇的小院,潜行屋顶、墙垣、山寺。每次看到它们,我更觉得对不起我家的猫。上一次在北京搬家,我把它们装在笼子里,和盆栽、杂物放在一起,穿行人海、车流。猫们为这突如其来的颠沛惊怖、恐惧、惨叫、号哭。我们紧紧跟在后面,也喵呜不迭,意思是别害怕,不是要把你们扔掉,只是搬家而已。
而猫们竟很快原谅了我们,它们巡视新领地后,甚觉满意。到晚上,又愿意趴在我的身边,拿爪子搭着我的手腕;愿意睡在我的枕边,梦中抱紧我的胳膊,忽而咬我一口;愿意中夜而起,精神抖擞,驰骋家园。要赚很多钱才行,才能买好吃的罐头,造一个大院子,种一棵大树给你们。这是我朴素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