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黄河口的秋天是被染出来的。秋天像一位高明的水彩画大师,她的第一笔抹在芦苇上,这时候的芦苇,梢头伸出了细而长的茎,如刷子一样的穗把茎压得弯成一段漂亮弧线,秋天轻轻一抹,那穗就绽放了,绽放出满世界的“芦花雪”。她的第二笔涂在黄蓿菜上,黄蓿菜是一种紧紧贴着地皮生长的矮小植物,却喜欢物以类聚,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成片生长,秋天随意一涂,黄蓿菜们就这一片那一片如燃烧的火一样红了。她的第三笔挥洒在树叶上,黄河口的树主要有洋槐、柳树、白蜡、法国梧桐等,秋天大笔一挥,所有树叶就一片金黄了。
儿时就常常看到芦苇的身影,那是在我的家乡鲁西南。从习性上来说,芦苇喜欢择水而居,但鲁西南却十年九旱,在没有水而又不长庄稼的盐碱地里,在田埂,在地头,在沟畔,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只是因为缺少了水的滋养,只能矮矮的伏在地上,不是早早的被羊啃食,就是被人挖出来晒干了当柴烧。尽管如此,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芦苇依然生生不息。后来我在黄河三角洲,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芦苇,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芦苇,看到了亭亭玉立的蘆苇。那时候我工作的钻井队住的房子,就是用竹竿和芦苇搭建起来的,虽然被称为简易房,但在无遮无拦的茫茫荒野上,芦苇还是为我们抵挡着风寒,遮蔽着日晒。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每年秋天芦苇都会开出雪白的芦花,完成一个生命的轮回。那漫天飘飞的洁白,就像一场庄严的祭奠。随着严寒的一天天逼近,芦苇由绿转黄,由肥变瘦,把生命的信息留在根部后,英勇就义。那时候就会有无数的外乡人,赶着马车,吆着驴车,拉着人力车,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向黄河三角洲集结安营扎寨,埋锅起灶。男人天不亮就起身,把芦苇一片片割倒,女人送水送饭看家,小孩子满世界跑闹,声声狗吠,袅袅炊烟,昔日荒芜人烟的芦苇荡,俨然成了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村落。直到天寒地冻,他们才收拾行囊,载着一座座小山似的芦苇起程。长鞭炸响,铃声叮当,人喊,马嘶,驴叫,狗咬,那是一个无比隆重的丰收庆典啊,像是在为芦苇举行一次葬礼!芦苇的生命虽然结束了,却被人们编席、织箔、盖房子,甚至去造纸。
在黄河三角洲的茫茫碱滩上,如果说芦苇是第一大族群,其次就当数红柳了。红柳也有人叫柽柳,它没有乔木的伟岸身姿,也没有芦苇的强大阵势,它们多是零零星星、三三两两地分布着,因此也更不为人注意。春天的时候,当碱滩上还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时,红柳点点猩红的叶片就从上年的嫩枝上探头探脑拱了出来,在春风的轻轻抚摸下,一天天舒展伸张,突然间就变成了一片明亮的碧绿,加上鸟在啁啾,野兔蹦跳,荒野仿佛是一下子被点亮了,有了热度,有了生气。芦苇的繁衍是因为甘甜的黄河水的滋养,而红柳更喜欢生长在海潮泛滥的滩涂上,在海风的摇撼中劲舞,在海潮的裹挟中挣扎。因此,红柳比芦苇更显坚强。我就曾在海潮刚刚退去的一片滩涂上看到过红柳,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磨难,身上裹满泥沙,枝条上缠着乱草,根部裸露,却依然昂首挺立,像一群不屈不挠的战士。经春历夏,到了秋天,红柳又会脱去绿色装束,从头到脚,红艳艳的,在白花花的盐碱滩上,像浴火的凤凰,等待来年涅磐重生。割苇子的外乡人遇见你,也会把你砍下来。红柳虽不像芦苇浑身是宝,但也能编筐编囤,虽显粗糙,都是农民喜欢也离不了的器物。
人们把松竹梅比做岁寒三友,是因为她们有着同样的高洁品质和不畏严寒的坚强性格。除了芦苇和红柳外,黄河三角洲上还有一种植物,同样耐涝、耐旱、耐盐碱,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中,把生命一代代繁衍下去,装点着这片贫瘠而又富饶的土地,那就是黄蓿菜了。黄蓿菜没有芦苇和红柳高大,看起来又是那样柔弱,但生存的本领一点也不比芦苇和红柳差。它们总是成片成片的生活在一起,挨挨挤挤,紧紧贴伏在大地上,像为了抗击暴风雪和零下60多度的严寒而紧紧挤在一起的企鹅。狂风吹不倒,海潮卷不走,太阳晒不干,盐碱腌不死。令人惊奇的是,黄蓿菜不仅没有死去,反而生长成一种美味。人们把黄蓿菜的嫩叶掐下来,用开水烫过,再佐以蒜末、香醋和麻油当然还有咸盐,既营养丰富,又美味可口。据说,最早来到这里的石油工人,就用黄蓿菜充饥。黄河口的冬天,多风少雪,干冷还长,风一天刮到晚,无遮无拦,肆无忌惮,不只黄河结冰,连渤海湾都变成了玉的世界。只有在秋天,天气不冷不热,风也少了许多,常常整整一天,树叶儿都纹丝不动。天蓝云白,秋高气爽,鸟的叫声也格外响亮。在这样的天气里石油人干起活来,手脚利索,在斑斓的黄河口做梦,将梦融进秋水长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