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沂蓁
今岁元夕,花灯如昼,翠华千盏,浮香万重。东风携几缕游丝暖意舒展云端,乐音招摇直入长街尽头。
当我读到《青玉案·元夕》的时候,面前徐徐展开的,便是这样一幅画卷。
那一番蓦然相逢的缱绻之意,总让我忍不住屏息轻声念之品之,仿佛画卷上的青灯繁星、轻风暖意生动跃于眼中耳旁。一千年的岁月过去,这份浪漫仍能随词句侵入我的肌骨,直入心间。
自小对辛弃疾的词很是熟悉,世人称颂其多为豪放派之代表,以“苏辛”并称。《青玉案》却是辛弃疾少有的婉约情思。我总以为,无论多少豪言气派、如何铁骨铮铮,人都要回归心中最柔软的情感。婉约不仅仅属于柳永、秦少游、李清照,不仅仅属于亡国之君李煜,也能属于辛弃疾这样的心怀壮志征战沙场之人。我们习惯性地将目光着眼于其家国情怀、驰骋豪情,却忘记了当那辛弃疾站在元夕节的长街上,站在那一盏阑珊的灯火下,所展现出来的内心最柔软、最美好的情思。
当祖国、河山、壮志暂时在元夕之夜如潮水一般褪去,四围都是招摇的凤箫和满街的灯火,人往往更能借一盏阑珊之灯洞察自己的内心,发现另一个自我。
曾读过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细品其“人生三境界”。记得他写过,“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方是第三境。经历了“望尽天涯路”和“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两个境界,才有“回首”之境。那时世俗满街灯火皆不能入眼,唯有阑珊之处是自己一生追觅所得,且此“阑珊”非彼“阑珊”——并非眼前人生万象萧索而迫不得已之“阑珊”,也非不争不求之意興“阑珊”,而是了悟之后有众多所得独取一瓢饮的“阑珊”。譬如蒋捷听雨,直到尝尽悲欢离合,记忆中的红烛断雁随风而去,一任阶前,听雨“点滴到天明”,万千情感归于和解,归于一片雨声中。
从前的我总是安于孤独,喜欢一个人走在红枫小道上,听鞋跟踏过碎叶的弦响,夏日听蝉,春日寻芳,在阑珊中蓦然回首,寻得快意。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心所烦扰愈渐增多,何事都愈加渴望有人作伴,渴望时时有花团锦簇的千般热闹,不至归于阑珊与孤独的境地。如今想来,只是在逃避迷茫和无所适从,所以要借“蛾儿雪柳黄金缕”、满城烟火来粉饰。我曾经看到电影《无问西东》里有一段镜头,很是动人。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条件艰苦的西南联大屋顶破败。适逢大雨,满室漏水。灌耳的瓢泼雨声中,没有学生听清老师的话。男主角之一的沈光耀忽把窗户打开,所有学生闻声望向窗外。雨声冲击着困顿的学生的心灵。放大声音试图讲课的陈岱孙教授,于黑板上书“静坐听雨”四字,满室诸生皆静,闭目而听。其风骨卓然,正是持身清正的学者应有的坦然与廓然。纵然外界千般烦扰,闭目的那一刻,也都借雨声将安宁融于其中。
今人往往太向往热闹繁华,将内心的阑珊灯火弃置一旁,用凤箫之声、玉壶之光加以遮蔽,只见鱼龙之舞、千树花开,不见内心安适。回归自我是一种了悟,更是一种坦然。暂放下平素所追念,却能在不经意间发现至宝,譬如内心的安闲舒适、孤独中的冷静自持,再譬如另一个自我。
又或者,一直所追求的境界,恰在蓦然回首,所见到的一盏阑珊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