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红尘
她会管好他,争取让他不再犯病;就算真的犯了,她也会好好地照顾他,给他洗脸、喂饭,哄他吃药,给他讲故事,就像小时候他照顾她一样。那是爱的循环,永不停息。
17岁之前,父亲在田雨心中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田雨的爸爸开一间小小的砂锅店,和别的店老板整天围着油腻腻的围裙满身烟味不同,爸爸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衣,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中学教师。
尤其难得的是,田雨妈妈瘫痪八年,爸爸亲手照顾了她八年。他每天帮妈妈穿衣服、洗脸、梳头,还会熟练地给妈妈编辫子。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抱着妈妈一阶一阶下楼梯,然后用轮椅推着她去散步。
那样的时刻,田雨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湿湿的。她想起那首古老的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知道将来她喜欢的男人,必定是像爸爸一样:干净又深情、温暖又感动。
那个周末,田雨高高兴兴地系着一条新丝巾回到学校。那是她喜欢的一个韩国女明星在电视剧里的同款,惹来女生们一片艳羡。但是第二天不过是上了个体育课的工夫,回宿舍后她发现丝巾被人动了,不但动了,有一个地方还出现了抽丝。
是被何妍妍的指甲刮的。
田雨非常生气。何妍妍平时就喜欢乱动别人的东西,田雨也没认真计较过,但是这次是老爸送她的生日礼物,自己才戴过半天!
何妍妍满不在乎:“不就一条丝巾吗,我爸爸家的丝巾一堆一堆的,哪一条都比这条好看。”
田雨的刻薄劲儿上来了:“哟,你家和你爸爸家还不是一个家?你爸爸家的丝巾就是扔了恐怕也没你的份吧。”
果然,何妍妍气愤大叫:“田雨!”
何妍妍爸妈离婚,各自又重新组建家庭,而何妍妍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
何妍妍的脸红了又白,最后冷笑:“田雨你整天拽个什么劲儿,本来我不想说的,今天可是你逼我的。我爸是离婚了,但是离得明明白白,不像你爸,整天推着你妈扮情圣,背地里却去按摩屋!”
田雨莫名其妙:“去按摩屋怎么了,累了还不能按摩按摩?”
“你是真清纯还是假装的啊,去按摩还需要开着粉色灯光吗?需要按摩女穿黑丝露大腿坐在门口媚眼乱飞吗?那叫嫖娼,p-i-ao嫖,ch-ang娼,嫖娼,懂吗?”
田雨想也不想,冲过去便打。
打,必须打。不打不足以平息她的愤怒,不打不足以让何妍妍长教训:她怎么可以这么污蔑自己的父亲?
何妍妍毫不畏惧,一边还击一边大声喊:“10号夜里 12点左右,你问你爸是不是去卫生路的按摩屋了?我路过那里亲眼看见的!”
那天,田雨和何妍妍成了学校的焦点人物。两个女生打架,打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简直有辱斯文。
老师让两人写检查。田雨坚决不写,偷偷跑回家质问爸爸。爸爸矢口否认,但是他眼里的惊慌出卖了他,他甚至因为紧张而打碎了手里的杯子。
田雨听见心里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倒塌了。
几个月后,妈妈脑血栓复发,等到田雨赶到时她已经不行了。妈妈的眼睛是睁着的,不用说,死不瞑目。她是被爸爸气死的。
从那以后,田雨就再也不会叫爸了。
大一那年的寒假,田雨没有回家。春节是在当地一个同学家过的,屋里笑语喧哗,屋外炮声隆隆,田雨离家千里,只觉内心萧瑟。
也不是不想家,可田雨不知道回去后该怎样面对那个被她叫做爸爸的男人。
曾经在田雨的心目中,爸爸就是光,是热,是男人的标杆,是她对未来男性的幻想。可是现在,一看见他田雨眼前就会闪过那些暧昧肮脏的按摩屋,闪过妈妈不能瞑目的双眼。他摧毁了自己对男人的信任,以及对爱的向往。
晚上爸爸打来电话,说想来看她。
她一口回绝:“别,我没在学校,你来了也找不到我。”
“那,你暑假回家吗?”
“不回。”
“明年过年呢?”
“也不回。”
他“哦”了一声,显得很失望。
其实她也不确定明年春节回不回,但是她就喜欢这样说,喜欢看他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久,田雨和一个名叫亚文的男生恋爱了。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生,尤其是一头汗水在篮球场上跳跃的样子,简直是帅气得要命。
某个周末,在学校附近一个简陋的小宾馆里,他们交付了彼此。那是田雨的初恋,她发誓相爱一生。
但是这场恋爱只持续了几个月,亚文劈腿,提出分手。
田雨非常生气,恨不能拿刀砍了亚文。但是当她来到亚文面前的那一刻,仿佛魔鬼附体,她竟然哭着抱住他,一遍一遍地哀求他,求他不要离开自己,她甚至说,如果亚文不离开自己,她愿意接受那个女生的存在。
亚文却只是不耐烦地推开她,转身走掉。
田雨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够了,去洗手间,看到镜子里一个披头散发疯婆子一般的女人,田雨惊呆了,那是她吗?还有刚才,她竟然哭着求亚文,甚至愿意接受那个女孩的存在?天啊!她都干了些什么,那不是她一向鄙视的最没骨气的行为吗?
仿佛火光电闪,她突然想起了父亲。想起那一年某个闷热的夜晚,他忽然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仿佛魔鬼附身般,走向了那间按摩屋。
那一刻,她似乎有些理解了父亲。
人性不是简单的黑与白,还有很多灰色地带,那是人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幽暗地带。不好评判对与错,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田雨决定放手。但是亚文的电话却先打了过来,说她玩阴的,竟然找人打他,以后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田雨觉得可笑,玩阴的?以她田雨的个性,要打只会明着打。这个男人为了摆脱她还真是千方百计,居然倒打一耙。她懒得解释,直接挂了电话。
田雨去学校门口小餐馆吃饭,没精打采扒拉一碗红油抄手。
有人在她身边停下来,说:“刚才我的钥匙掉桌子底下了,你见了吗?”田雨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就在这一刹那工夫,那人却突然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包包,拔腿就跑。
田雨大叫:“有小偷,抓小偷啊!”
一个人影从厨房里冲出来,田雨一惊,天啊,怎么可能,那不是她爸吗?
过了很久,他气喘吁吁回来:“你的包,抢回来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问:“你在这里当厨师?来多久了?”
他尴尬的笑笑说:“三个多月。”
她想起上次亚文被打,不用说,也是他做的了。
田雨去看他的住处,就在旁边一个狭小的杂货间,地上乱七八糟扔着蔬菜和杂物,又闷又热,无处下脚。田雨鼻子发酸,他在这样的地方蜗居这么久,就只为了隔着小小的传菜口能够多看她一眼。
他们坐在外面聊天,他第一次主动说起当年。
“你妈妈瘫痪了八年,我……也很寂寞。”
“总共也没去几次,你妈可能早就猜到了。”
“如果我说你妈妈弥留之际其实是想让你原谅我,你会相信吗?”
田雨想了想,在心里说,我信。
在田雨的坚持下,爸爸回了老家。成都的天气太潮,爸爸腿不好,这里并不适合他。
偶尔给他打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常常是说上一两句就窘在那里。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也会没话找话,絮絮叨叨说一些家长里短:家里老猫生病了,可能大限将至;对门的小狗当妈妈了,一窝下了三个仔;楼下槐花开了,包了她最爱的槐花馅儿饺子,可惜不能让她尝尝。
听得多了,田雨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时光重来,妈妈还在,而他依旧是那个她依赖又崇拜的父亲。
毕业后田雨在家乡找了工作,有了不错的男友,两人要结婚了。
婚礼上,司仪宣布:“下面有请新娘的父亲牵着新娘的手来到新郎面前。”
父亲轻轻牵起了田雨的手。不过短短几步路,却仿佛走了一辈子。
牵着父亲温暖的大手,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就是这双手,曾经无数次抱她,给她扎小辫、做好吃的,教她写字、陪她看书,一步一步牵着她,引领她长大。也是这双手,曾经努力工作,为田雨和妈妈遮风挡雨,给了她们一个温暖的家。
而今她要嫁人了。
他郑重地把田雨的手放在新郎手中,嘴唇哆嗦很久才哽咽着说出一句话:“你要好好对我闺女,如果你欺负她,我可不依。”
田雨要使劲忍着,才能不让眼泪落下来,以免弄花了妆容。
新郎诚恳地说:“爸,您就放心吧,我爱护小雨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她。”
父亲点点头:“行,记住你说过的话。”
那天他喝了不少酒,后来就躺在旁边的客房里睡着了,睡得很香。中间田雨过去看他,他还在睡。婚礼结束客人全散了,他依旧在睡。
田雨试图叫他,却怎么也叫不醒,仔细一看不对劲儿,面色潮红,呼吸深沉。立刻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肝昏迷。
“病人这么严重的肝硬化,你居然让他喝那么多酒?”
田雨一愣,她怎么不知道他有肝硬化?是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这些年来她只顾着憎恨他、讨厌他,又何曾关心过他、问过他?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父亲还在昏迷之中。时间每过去一分钟,田雨的恐慌就多一分。她从没有那样的害怕,害怕这个男人就此离开她。
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她想起小时候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都上小学了还任由她在身上骑大马。
8岁那年她得了肺炎,打青链霉素打得屁股疼,他天天背着她去学校。
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可她年年生日都有让同龄人艳羡的礼物。
她曾说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嫁人,要嫁就嫁给爸爸。爸爸哈哈大笑,笑她傻闺女。
妈妈总说他都把女儿惯坏了,他毫不在意,“我就这一个闺女,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小棉袄,我上辈子的小情人,我不宠她宠谁?”
不得不承认,无论爸爸做过什么,他都依然是个称职的好爸爸,并且一直把妈妈照顾得很好,这都是事实。
可这些年来她一直用自己的冷漠惩罚他,他遭受着双重的折磨,华发早生。
一直以为他们父女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却不知生死就在眼前——那么多的时光都白白浪费了啊。
如果他能够醒来,她情愿自己折寿。
“爸,爸!如果你不醒来,我就一辈子都不原谅你!”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热泪长流。
还好,父亲在第三天上午醒来,她终于有机会弥补那些错失的亲情。
医生说,醒是醒了,以后还有可能再犯,可能昏迷,也可能脑子混乱,胡言乱语,不认人。
田雨不怕。她会管好他,争取让他不再犯病;就算真的犯了,她也会好好地照顾他,给他洗脸、喂饭,哄他吃药,给他讲故事,就像小时候他照顾她一样。
那是爱的循环,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