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掘进的,肯定柔软

2018-06-15 06:01杨献平
海燕 2018年6期

□杨献平

杨献平

记一次空中旅行

每一次都悬着,心是别人的

命是自己的。飞行器快,但时常颠簸

还有可能空难

我太怕死了。因为还有母亲

儿子,岳父和最爱的人

2017年6月8日,回南太行乡村

为母亲祝寿,再飞机

从正定机场开始,空中百无聊赖

看电影:几对青年人的青春

爱情,眼泪流下来了

这世上的爱情,无非爱着爱着就恨了

不见了、崩溃了、阴差阳错了

就这样了,哭了,笑了……就像邻座的女子

起初我以为她是北方人

递餐和水。她裙子的腿

睡觉的姿势,就像臂弯里的小白兔

世上的女子,各有各的美

你我相遇,哪怕是一次旅行

大街上匆匆一瞥,也暖人心

然后降落:庞大的钢铁和仪器只是工具

拿行李的时候,她突然一口四川方言

哎呦喂,我笑笑,下飞机,把机场甩在双流

还没到家,这一场空中之旅

就化为乌有。只剩下,心头灯笼一样的亲情

互助精神,慈悲,以及母亲和小弟临别眼角

的泪水

想念父亲

拐角处,银杏树下

低头扫落叶,坐在水泥台上打盹的

都像是你。父亲。多年之后我混迹城市

已不在从前的沙漠

那一次你去,还有弟弟一家

你一生走得最远。那些尘土依旧还在

在成都,每一看到年龄与你

相仿的人。我就惊奇,跑过去

喊一声爹,然后拉着胳膊说:咱们回家!

似乎是去年,清明节,凌晨了

我在文殊院正门,点燃了一堆香烛

然后跪下来。父亲,我想我一直是异乡人

只有在你坟前。哦,还有爷爷奶奶

我才觉得:青天纯粹,就是用来收纳灵魂的

大地厚实,必须保藏肉身

父亲,这些年我很少梦见

只有两次:你咳嗽一声,扭身穿过青烟

你满脸悲苦,抬头撞破屋檐

一个人终究有来处,也将有去处

父亲,有很多夜里

黎明,坐在窗边,或者镜子前

这个人怎么像我爹呢?

我心惊,左右看看,只发现

自己的脸孔,乃至整个身体越来越扑朔迷离

就像这个世界当中的

所有个人遭遇,包括万物于时间骨节里的

脆响,和被铁器翻犁的痕迹。

酒至微醺

快醉时,吃块西瓜

甜是好妻子。洗手、咳嗽

香烟登场,灯光矫情

喝了酒的人:满怀小心思,有的如瓜子

黑,但吐掉即可

更多的如瓜瓤,红得缺汁少味

吞下去,世界如此寂静

又很玄机。躺下、就想睡

哦,应当还有一个人

不说话,后背挨着胸脯

屁股圆滚滚的

此时,人类该做点什么

或者想点别的

唯有我:拍拍对面的肩膀

再摸摸滑滑的脸颊

就着耳朵说:这么深的夜

车声捅破的华灯

人生,其实只求个安稳

亲爱的,我们睡吧,就像桌上刚倒好的那两

杯茶水

在圆明园

这是每一个人的废墟。可它还在

很多人却音容尽毁。我对你发出如此感慨

那一刻春天浓重,柳枝探向旧草

鸟儿落进豌莲、旧宫阙,帝国的白玉台阶

我和你,从一处

到另一处,偌大的圆明园

游人众多,可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个

长堤下的倒影,有人扭捏作姿

美的、庞大的事物,最容易消失

和被消失。正午的树林里

静的只有风,从这一颗心到另一颗心

不过一声鸟鸣,和一枚柳叶

私下的联系。这是在庞大的京都

光阴如此美好,但是风是冷的

游人离开,还有湖上为数不多的水鸭

我为你披上衣服,黄昏降临

万物潜逃,落日亦在收拢它的血色大帐

在湘西永顺

湘西永顺,昔日的刺史

姓彭。传说的土司王,一个地方官

及其后嗣,一个民族和他分散四野的子民

出入群峰的鸟群

驽马、荣耀与苟且。姻亲所能抵达的

不仅肉身,世俗手持长矛和坚盾

自我攻伐的动作

怎么都像是:光阴指缝间

从不撤离的人造谜团,包裹历史与王朝

在永顺猛洞河

山常被引为龙脉,河流暗喻

时代,我们都是漂流者

或者他们的子孙。险滩以后,水累了

于宽阔的岩壁脚部,谈论上层建筑

和自然哲学。绿苔盎然,好像蒙蔽

与被蒙蔽的那一些。唯有彼岸花,竹林鸟鸣

这世上的等闲事物。美好如艄公

他撑船。逝者滔滔啊,猛洞河,顺势而下的

浪花

满载白骨和泡沫

写在儿子十五岁生日

按住胸口以后,我们可以找到不朽

是一个人,及其祖上的血流

时间当然是耗损,好在我们生成并穿行了很

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时空同在

最好的人,千回百转,冥冥邂逅

告诉你:我没见过曾祖父

祖父和父亲,他们先后远走

好在爷爷抱过你,在南太行乡野

给你捕过知了,烧熟过板栗与核桃

关键是你和他的体温,言语的抵达与懂得

世上的事风吹石走,前边的不能回头

后面的还觉得是一种享受。现在你还是孩子

十五岁了,一个男人已经超越

另一个男人。我时常想起自己和你的爷爷

你的爷爷和他的父亲

我浑身颤抖,原来生活如同故乡的山坡

不仅有草木,还有蝎子与毒蛇

就像我们同在的成都,足够熙熙攘攘啊

可儿子,我只有你一个

华灯照耀,楼宇和绿树同在,阵雨敲打时间

和它的刚硬鬃发,我坐下来,用一双手

帮助木讷的口。再一次流泪时候

我想告诉你:这几年我多次去过你爷爷的坟

我跪下去,重重摔打前额

像一个奴隶,朝向血缘

家族、亲情、慈悲,弥散的辽阔哀愁

酒后游览自贡灯会

酒越喝越孤独,一个人和几个人

朋友,美女,我确信我们是相爱的

并且舍掉肉身部分

据说年年灯会,自贡出盐

还有恐龙。美丽的都在黑夜

秘密揭开之后,世上用来自我蒙蔽的太多

光线再灿烂,你还是你

我还是我。身边那么多人,走得快的

不是被灯火吞噬

就是哈欠连连。为了此刻,我愿意慢

为了酒意,灵魂甘心趔趄

脚步也有些踉跄。此时草木尚在初春

寒意中规中矩,有人在灯光核心和虚空寒暄

我停步,有些晕眩

蓦然心神异样,感觉就像最好的那个人

远道而来,小脚踩动莲花

在一株玉兰树跟前,一手执水,一手扶着栏

燊海井

能够掘进的,肯定柔软

像昨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

除了爱意,仅剩下了臆想和欲言又止

早起参观燊海井。盐在川地滋养

并且千回百转, 源远流长

其实,爱自己和爱众生,根本不是什么宏愿

只是本能,是一根根绳索不断向下的力度

一些气体向上的凌乱

向下是黑暗的,到处潜藏危险

活着雷同于流水和苔藓,谁都不易啊

从生到死,也由死到生。幽深的洞口表情沉

一些灰尘爬上楼墙,一些人在井边探身私语

想想就很伟大,先民以竹竿探路,用生锈的

从岩石及其内部,找出人命的味道

那是盐,还有泥土,水与大地的骨髓

长期的囚禁未必寂寞,重见天日也未必幸福

步出燊海井时候,抬头的绿树

暖风让她们血流疲惫,还有一些哀怨

而仰望的天空内心,云朵的体内,一定灌满

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