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团每一位成员身上的不同样貌和个性给了全民投射和表达自我的机会,看的是女团,其实也在想自己和身边的人。最后是定义,这给了全民一个机会去按自己的价值观重新定义女性形象。”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何豆豆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上海
“一切都像一场梦”
2018年6月6日,3unshine组合回安徽老家参加了高考,完成了成人之前的最后一次大考。与此同时,成员之一的Cindy又上了微博热搜,因为她们新发布了一组时尚写真,与2015年因“土味影楼风格”走红时大相径庭。
因为在网络综艺节目《创造101》第一期的亮相,3unshine组合以及“女团”群体走进了大众视线。《创造101》邀请了来自478家公司、13778名女练习生参加,通过三个月的激烈竞争,最终组成一个新的女团“101”。
过去的三年里,3unshine组合动辄上热搜且霸榜前列,上一次,是在《创造101》播出第一期后的“3unshine素颜”。在网上,3unshine则有着两极化的评价:有人直接称她们为“丑女组合”,也有人叫她们“中国第一女团”。
2015年,五名素人女孩自行组成的女团“sunshine”因为一组写真火遍网络,其独特的风格引发网友热议,一时间被戏称为 “国民女团”。而在此后的一年里,sunshine推出单曲并参加了众多活动节目。2016年6月,由于其中两名成员回学校读书,原sunshine组合由五人变成三人。
2018年,“sunshine”以全新的面貌“3unshine”参加《创造101》,此时,她们已从信念音乐转至北京热手文化旗下。在第二期节目中,3unshine组合Cindy、Dora被淘汰,而独留下来的队长Abby则在节目播出后宣布退赛。
从录制地杭州回到北京,3unshine恢复了参加节目前的生活:培训、上课、生活。节目播出后,她们没有去看自己的表现。因为在节目中首秀《小青龙》未能展现出正常的水准,3unshine组合被导师胡彦斌评价为“不够努力”,伴随着网上铺天盖地的关于她们实力的讨论。
热手文化CEO张铠麟看完后给她们发了微信:你们很棒。他希望《创造101》能为三人提供一个免费学习和培训的机会。第一期就离开舞台的3unshine只在杭州待了两天,没有入住进女生宿舍,也未能得到指导和培训。
“一切都像一场梦。”Abby如此理解当初的爆红。三年前,她想建立这个组合,只是因为安徽亳州当地有个活动,参加的人都可以得到一部iPhone手机。
“当时微博一下子好多留言和点赞,我觉得很惊讶。”队长Abby回忆。
但至今,三个女孩仍在淘宝上买一两百块的衣服,甚至在北京还没有逛过街,因为买不起,她们的愿望仅是“能吃上饭”。她们用的还是国产手机,因为“iPhone太贵了”。
尽管现在没能实现她们玩笑里“勇敢闯北京”的想法,三个女孩对于自己选择的路依然不后悔。就在2018年5月20日,她们又推出了新歌《3Q》。
“女团更像是 在上班”
在《创造101》里,除了舞台比赛之外,女团选手的生活日常是节目另一重要内容。因为是封闭式录制,选手们的手机全部被没收,不允许外出,吃住都在一起,训练录制也都保持同一节奏。
“跟我在‘1931时候的生活状态差不多,唯一不一样的可能就是收手机。”《创造101》选手、前“1931”女团成员刘思纤说。
“1931”成员住在一栋专属于她们的大楼里。刘思纤回忆,老板不想太引人注意,尽管大楼看起来很破旧,但里面装修得却很好,且生活舒适。
同是封闭训练,外出需要申请报备,成员的生活和训练都在那栋楼里。她们的日常和学生几乎一样——七点早操,每天有声乐课、舞蹈课,每节课的时长固定,吃饭和睡觉也有固定时间。
“比起在娱乐圈发展,我们女团更像是在上班,大家不会有太大的竞争意识,拿着一样的钱,还挺开心的。如果说争什么,可能还是谁的资源、外务多一点,别的都还挺平等的。”“1931”的前成员马剑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因为在热门网综《奇葩说》上的精彩表现,马剑越已是拥有近一百五十万微博粉丝的人气艺人,现在,她更多专注于语言类表演的发展。
入行仅半年的林君怡还未感受到女团生存的残酷性,而是庆幸自己找到了志趣相投的人。
1999年出生的林君怡是北京现代音乐学院街舞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在女团成员里年龄偏小,中韩混血的她从小就关注女团。作为觉醒东方输送的女团“DS98”的成员,她也参加了《创造101》。
尽管没能进入最后的“101”女团,林君怡仍然没有遗憾:“被别人看到和喜欢,也是一种本事。”
2018年4月21日,《创造101》第一期节目里,刘思纤和其他四个女孩以“前1931组合”的身份亮相,这是她们解散以来第一次以这个组合名字参加公开活动。
直到解散,内地很多女团的存在都不曾被外人所知。
“对经纪公司来说,下决心解散一个女团,无非是资金链断裂,不够红,入不敷出。”乐华娱乐CEO杜华说。
2017年12月24日,“1931”所在的欢聚传媒发公告称该团于当月29日正式停止运营,宣布解散。这也是该女子团体唯一一次上热搜,其成员在节目中调侃“解散那天是流量最高的时候”。
“1931”属于国内率先试水且有知名度的女团,分为已出道女团、一期成员和二期成员。它的解散,意味着整个项目的终止,不仅涉及已出道的“1931女团”,也包括未出道的备选成员们。
二期成员刘思纤回忆,当时老板把所有成员集合起来开会,告知大家项目即将终止,很多人都哭了。会后一周,成
员们收拾行李,互送礼物,陆续离开。
对于“1931”在内的国内众多女团解散,马剑越认为有两个原因——缺乏独特性,大多女团还停留在韩系或者日系风格,并未形成中国大众可接受的固定的风格;大众对女团文化存在误解,并不将其视为正当的职业。
欢聚传媒经纪人李浪将2017年底的女团“解散潮”归因于土壤问题——缺乏明确的路线和好的宣传平台。“国内女团大概分为养成系和快速出道赚钱两种。好的艺人很多,但要把不同的人组织起来并肩闪耀真的很难。比如很多唱歌、跳舞、身材、综合都很好的女生,很难参加女团,大多都选择solo出道。”李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粉丝也是一样。”
粉丝才是推手
告别《创造101》舞台的林君怡拿到手机后,仔细翻看了粉丝们在自己微博下的留言,有替她可惜的,也有鼓励她继续加油的,甚至还有粉丝很认真地跟她道歉,表示“没有关注到她而错失一位有能力出道的小姐姐”。
同是已离开舞台的刘思纤,因为两期公演都走性感气质路线,被网友认为“长得像俞飞鸿、韩雪,长了一张演员脸,适合演戏”。过去,刘思纤的影视作品在同团成员中数量相对较少,她甚至需要改变自己适应女团风格。
“1931”解散后,欢聚传媒对于刘思纤的打造开始往影视方向倾斜,这样的市场反馈对他们来说是一颗定心丸。
刘思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真的太感谢他们(粉丝)发现我的长处,要不是他们,可能公司还是不看好我在影视方面的发展。”
“粉丝的意见和看法很重要,有时甚至是旁观者清。”李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作为行业内的老牌经纪人,觉醒东方创始人纪翔也肯定了粉丝的重要性:“某种程度上,他们才是推手。”
台湾女团S.H.E成员之一的陈嘉桦曾在《创造101》节目中说过,S.H.E的粉丝以女性为主。
《创造101》制片人、企鹅影视天相工作室副总经理邱越表示,现在节目的观看用户男女比较平均,但点赞的女性数量远大于男性。
“不管是偶像男团还是偶像女团,女性一定是最核心的粉丝,我们节目目前的点赞、互动状况还是女性粉丝占70%为主,跟我们的预设是非常匹配的。从全球的数字来看,最火爆的偶像不管男女都是女粉最多。”马延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由于节目赛制的规定很大程度取决于场外粉丝的点赞,因此粉丝对于《创造101》选手们的去留有着决定性的作用。节目播出到现在,粉丝点赞改变选手赛况并不少见。
原来排名靠后的旁听生王菊,因为性格圈粉,被粉丝点赞至第二名;唱跳实力欠佳的杨超越,因为颜值和“白纸”性格由粉丝点赞支撑,始终位居前列。
“从社会心理因素来看这个现象,有三个关键词,参与、表达和定义。参与集体娱乐活动永远是人类的本能需求,想要寻求感官和情感上的刺激。表达是更深层的情感需求,女团每一位成员身上的不同样貌和个性给了全民投射和表达自我的机会,看的是女团,其实也在想自己和身边的人。最后是定义,这给了全民一个机会去按自己的价值观重新定义女性形象,可以说是多样化女性形象的一个现象级活动了。”复旦大学社会心理学博士、“在行”知名心理咨询师曹雪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粉丝甚至会去相关决策人微博上留言。杜华经常被粉丝要求为某位选手接戏、出歌。
《创造101》节目组会关注所有舆情、粉丝的意见,并筛选出来,再对节目的整体内容方向做判断。
李浪认为,粉丝文化很重要,有的养成系粉丝比运营还会玩,但是国内目前很难做到将这些粉丝号召起来为女团成员做数据。“大家都喜欢安静地等着公司来运营,这中间的关系没有打通,艺人如何出村、粉丝和运营互相抗衡,数据很难说话。”
“我们的女孩, 不是高高在上的”
上海虹口嘉兴路一栋灰色小楼外,粉色的大字写着“星梦剧院”。这里是中国最知名的大型女团之一SNH48驻演的剧场。鞠婧祎笑意盈盈的大幅广告张贴在剧院外,她一度是这个女团最具认知度的艺人。
每周,星梦剧院内都会有一次SNH48与粉丝互动的活动“一日店员”——女团成员轮流充当店员,粉丝们买一张专辑,或是T恤、枕头、杯子等衍生品,就能排队换来一次与偶像一起玩游戏或聊天的机会。
参与活动的每位SNH48成员桌前都摆放着一个用来计时的流沙瓶,三分钟后,双方互动结束,再换下一位粉丝。聊天内容五花八门,倾诉学业烦恼、家庭琐事、恋爱问题等等。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偶像则充当起“知心姐姐”的角色,为粉丝答疑解惑。
“我们的女孩跟娱乐圈的其他明星都不一样,她们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可以面对面的。”丝芭集团一位工作人员说。
作为中国女团的头部公司,丝芭集团缺席了《创造101》的选拔。在丝芭集团内部,整个SNH团队被形容为一个村,自有一套生态体系,村内语言被称为“闭环”。与“101”偏向速成、参加选拔的选手多有一定舞台经验不同,“我们是长期素人养成模式,我们要打造的,是可以长期陪伴粉丝成长的偶像。”丝芭集团CEO陶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SNH48成立于2012年10月,至今已经招收了11期练习生。参加选拔的都是“素人”——年龄在20岁上下的平民少女,门槛不高,只要容貌和歌舞表现达到基本线就可以。因为是“养成系”,很多小姑娘进来的时候,还是十五六岁,没有定型,一副青涩模样,“之后几年的变化会很大,这才是养成系的奥妙之一。”陶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陶莺称之为“闭环”的内部世界里,“丝芭”不断为成员们制造内容。集团旗下的丝芭影视有网剧制作团队,既生产网剧,也自制综艺节目,还会推出成员竞技或团队对抗型的综艺节目。▶下转第2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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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员们要想在这些网剧、综艺节目中得到更多机会,就要竞争排名。据陶莺介绍,丝芭集团对成员的培训体系呈“金字塔形”,塔底是刚出道的新成员,中部就是组合的中坚力量,而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成员,则可以进入“明星殿堂”,集团会以明星级别打造她,她能以个人名义“单飞”,成立个人工作室,最终跳出“闭环”,与外部的娱乐行业连接,走上真正的明星之路。成员想要爬到塔顶,就必须击败其他对手,连续两年在年度偶像总决选中拿到第一名。
每年,“丝芭”都会为旗下女团组合举办年度偶像总决选,粉丝通过购买音乐专辑获得投票券后拥有为自己的偶像投票的权利。粉丝的投票关系到成员们的排名,而排名又决定着成员的曝光度、公演站位,以及能否拍摄MV、参演影视剧、综艺节目,甚至接广告代言。
粉丝砸钱越多,偶像成名的机会越大,这是“养成系”偶像的生存逻辑。
来自丝芭集团的官方数据显示,2016年,SNH48核心粉丝呈3倍增长。目前SNH48官方微博粉丝数接近700万,旗下成员微博总粉丝数超过3000万,其中年收入超过10万元以上的粉丝占到了一半以上。
陶莺记得,SNH48成立第二年,粉丝数迎来了第一次小爆发。这一年,SNH48有了自己的公演剧场“星梦剧院”,每周末都有女团成员的公演,成员有了跟粉丝互动的出口。
演出半年以后,原本封闭式的公演就以直播的形式向各大网络平台开放了,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平台同时直播一场剧场公演。剧场的票房没有降低,反而越来越好。很多之前不知道SNH48是谁的人在看过直播后,很快“路转粉”。
除了公演、握手会以及年度盛事偶像总决选这些常规活动外,2016年起,“丝芭”还办起了丝芭粉丝节、运动会。在粉丝节上,粉丝是主角,可以上台表演,女团成员则坐在台下呐喊助威。
“丝芭”的第二次粉丝数猛涨,出现在2016年,这一年起,丝芭集团开始布局全国,在北京、广州、沈阳、重庆等地开设地方团,并以每年一个新团的速度推进,每个区域都设有独立的原创音乐研发团队。同时,精选SNH48内部成员,打造国际化小分队以及主打低龄市场的“00后”小组合。
“前几年大家听到偶像文化、粉丝经济,还只是听听,没有太多感觉,这几年这么多综艺节目出来,大家讲的都是这块。”陶莺说。
“偶像市场总有 一块留给女生”
除了“48系”,国内目前仍没有出现全民性的女团。“中国其实对偶像饥渴很久了,不仅是现在。”杜华说。
《创造101》总制片人、企鹅影视高级副总裁马延琨认为,此时推出这档节目是顺势而为。“中国市场现在缺女偶像,更缺女团体偶像。”
对于“偶像缺失”的现象,李浪认为地域并非主要问题,而在于艺人包装与粉丝需求两者的结合。“女团一直都不可参考和可复制,不容易找到出路,这一次《创造101》是迄今为止最有机会的一次吧。”
在《创造101》选人、与团体沟通阶段,邱越认为,对方的规划、专业配备以及未来的走向并不清晰。“这个市场其实是没有的。我们用资源平台和专业能力做一次这样的尝试,当然我们也不确保它就能火到什么程度,最终结果怎么样谁也没有办法预测。”
“从大众文化的角度来看,能吸引大众注意力资源的事物,一般具有新和奇的要素,新就是以前没有,现在它出现了,它是新的。奇就是说它不是正常的主流状态的东西。具备这两种元素的事物一般会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创造101》具备了当下其它大众文化所不具备的新和奇的要素。”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研究传媒经济学方向的张辉锋教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随着节目推进,《创造101》距离11名女孩成团的目标也越来越近。然而,目前的国内市场并没有完善的女团打造产业链,很多公司仍在“摸索”阶段,少有成功案例作为参照样本。在最基本的投资问题上,一旦打造的偶像不够红,回钱速度慢于投入速度,女团就成了很多公司必须砍掉的项目。杜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乐华的选手都会去国外培训,全部下来大概要在四千万左右,而这种投入是持续的。”
“一个团的初期投入,至少在一千万以上。”纪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在《创造101》大火之后,纪翔发现,很多同行都开始做女团了,“找上来的投资很多”。他相信,这一次,会有成功且成熟的女团出来,而不再是过去那样没有后续。
“整个中国的偶像市场都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没有团体偶像。全球的偶像市场总有一块留给女生。”马延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毕竟国外优秀的女团很多,国内再不出来好的女团,那么很多优秀的女生又会陷入过去,”李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有梦想、有实力的女生们在一起,就应该受到喜爱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