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又搬来了新租户。能够听到一家三口的声音,那声音却很不协调。一个是老男人的沧桑,一个是婴儿的啼哭,另一个是柔弱女人的说话声,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他们搬到这个棚户区家属院后外出活动极少,两扇院门犹如已倒闭的小厂子的大门一样,总是关得严严的,让人“不识庐山真面目”。
还是因为一次吵架,揭开了新邻居的神秘面纱。我出于好奇去围观,只见几个大汉,凶神恶煞般地谩骂。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说,你们就是杀了我也没用,我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实在没有一点法儿了。柔弱女人不过三十出头,紧紧搂抱着怀里的孩子不住地掉眼泪。
我吃惊地看着这神秘的新邻居,同时她也认出了我。她叫王虹,是我在小厂子时的工友。王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是我们那个千人国企红极一时的劳动模范。每年都要上台受奖,身披红色绶带,胸带大红花,从厂领导手里接过一个大红本子高高举过头顶,引来台上台下如潮水般的掌声。她获得很多省、市、县诸如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五一劳动奖章、先进工作者、优秀挡车工、技术能手、比武状元等荣誉称号。那一大摞红本子甚至比她还高,也把她的生命映照得红红火火,让她成为全厂职工眼中的当红明星。当时,我在厂子的办公室做文字宣传工作,曾经写过很多篇有关王虹先进事迹的新闻报道,省、市有关报纸刊登了不少。厂区里的黑板报、宣传长廊到处可见展示她劳模风采的大照片,一点也不比大街小巷墙壁上的明星广告逊色。
王虹是个来自农村的女孩,高中毕业就到我们企业当临时工,在织布车间做了挡车工。那时候她正值青春靓丽的年龄,经常引得一群男工友别出心裁地频频发出“围攻”。她却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冷美人不为所动,上班下班,厂里家里,两点一线。来厂里四五年的时间不谈婚论嫁,一心一意学技术,产量、质量月月名列车间首位,业绩遥遥领先。厂里人都知道王虹技术上精益求精,多次主动加班琢磨、攻克技术难关,在职工技术比武中成绩总是第一名。我到车间采访时,她的车间主任告诉我说:“王虹从上班到下班两眼紧紧盯着每一台织布机,负责巡回检查织布机二三十台,从来不会坐下来投机取巧,开机率在全车间是最高的,她为了节省时间,就连去厕所都是一溜儿小跑。”
我和王虹多次聊天,采访她,为她拍照,都是为了树立典型、宣传先进。那年她二十六岁,厂里给她办理了临时工转合同工的手续,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式工。她的积极性更高了,虽已成大龄女,却依然不考虑婚姻问题,一心扑在工作上。我还为她写了一篇人物通讯,以《青春在岗位上闪光》为题,发表在市报上。还有一次厂里搞演讲比赛,我为她写了演讲稿,记录了她从一个临时工转正到当劳模的奋斗历程。然而她在演讲中竟然脱稿,临时增加了新内容。她说:“是工厂让我感受到高考落榜后的人生价值,我把自己嫁给了我们的厂。”王虹声情并茂、泪光闪烁的演讲,博得全厂职工经久不息的掌声,其中也肯定夹杂着一群男孩子无奈的叹息声。
如果我们那个厂在市场浪潮中能够一帆风顺,王虹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番景象。可是王虹的梦完全被击碎了,我们的小厂子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千余名职工分期分批下岗。王虹作为劳模自然成为最后一批下岗职工。那天她从职工宿舍里把近十年来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用编织袋装了满满一大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一圈又一圈地捆好,紧紧地绑在车子上,看得出她是怕那编织袋子掉下来,怕路上那些红本子会从袋子里钻出来。她一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摁住装着红本子的袋子,就像唱大戏的演员,收拾了道具离开落幕的舞台要回家了。她一步步走在小厂子的甬道上,默默地看着厂区里那些熟悉的花草树木,看着那些厂房、烟囱和坑坑洼洼的路面,看着那些石头、砖头和散落的煤块,甚至那些角角落落里的废铜烂铁和垃圾,她的眼睛里充满亮晶晶闪动的光芒。
小厂里通过招商引资,被一个南方人承包经营了。那老板五十多岁的样子,似乎很有钱也很有路子,县里还给予了免税退税和资金支持等诸方面的优惠政策。厂子开始小规模恢复生产经营,虽然用工没有多少,但王虹这样的技术工又是劳模,自然又成为第一批被召回上班的挡车工。那天,我正好碰到了她,看得出她是经过了精心装扮,一头秀发蓬松优雅,一袭长裙一尘不染,但是难以掩饰她那一脸的憔悴,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家这大半年干什么去了?怎么像个病秧子?”我半开玩笑又很关心地问她。
“在家一直闹病呢!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好。”王虹略施粉黛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她又说,“我在家等着厂里重新开工的信儿呢!我知道这么大的厂子总不能说散就散了吧!”她的心没有离开过厂子,她的梦留在了这里,她带着满腔热情和希望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我不久就离开了那个厂子。后来听说承包厂子的老男人不是欣赏王虹是一个劳模、挡车技术有多高,而是对她长得漂亮并且未婚很感兴趣,出乎意料地让王虹当上了副厂长。又过了两年,那个老男人与家里的糟糠之妻离了婚,把未满三十岁的王虹明媒正娶了。听说,王虹在婚礼现场一言不发,只是泪流满面,引得很多工友也泪眼汪汪。婚后,一老一少两个人一起打拼事业,一时成为小厂子里众说纷纭的话题。
承包厂子的南方人最终还是破产了,他为了逃债带着王虹东躲西藏不知去向。工厂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紧紧关闭了好几年,厂区里荒草丛生吞噬了昔日车水马龙的喧嚣,犹如一片偃旗息鼓、折戟沉沙的战场废墟。多年后我每次路过那里,都要驻足呆呆地观望一会儿,心底的荒凉弥漫开来,久久难以消散。
自从在我们的棚户区家属院见到王虹和她的老男人一家三口后,他们很快又搬家了,因为他们暴露了行踪,不敢再住在那里了。到现在十年有余,没有再见到他们。有的说他俩一起去南方打工了,有的说老男人丢下王虹和孩子又与原配复婚了,还有的甚至说他俩被追债的“黑社会”打残废了。
我想,“身世浮沉雨打萍”的王虹无论走到哪里,记忆里都会怀念在小厂子里那一大摞甚至比她还高的红本子。但是我不知道,她如何看待她在小厂子里拿到的最后一个红本子。我说的是她和老男人的那一本结婚证书。
作者简介:郭桂杰,1972年出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副秘書长,《散文风》杂志责任编辑。16岁在《中学生报》发表处女作,作品散见《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当代人》《火花》等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出版散文集《美丽的年轮》。荣获河北散文30年金星创作奖,第八、第十届河北省散文名作一等奖。散文《感受草原》入选高中语文主题学习写作辅导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