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种菜,屋后也种菜

2018-06-14 06:23成霏霏
家庭百事通 2018年5期
关键词:领舞刘大爷张大妈

成霏霏

我恨西红柿

我妈退休了,从此我开始叫她“老太太”。可我妈对这个称号十分不满。她说我就像检疫员,在蓝戳子上呵足一口气,“啪”的一声,就给她盖上了标签。其实,我妈参加工作很早,申请内退的这一年还不到50岁,着实算不上“老太太”。然而作为一名合格的检疫员,我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

我妈退休后有一阵总是早出晚归,每次回来还带着一些鸡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听不同的保健品讲座。她还飞快地加入了小区广场舞的队伍,并和王阿姨争夺领舞的位置。虽然比了几次舞都败下阵来,但丝毫没有影响她摇摆的热情。她把上班时用过的有型有款的包全部束之高阁,换了个小腰包,随时随地都能从里面抽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用完后再团成一团塞回去。总之,她一切的行迹都在昭告天下,她就是个退休的“老太太”。

只有一件事,我妈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超凡的定力。对门的张大妈不知从哪弄来一盆罕见的兰花,引得附近的阿姨们成群结队来参观。张大妈在各种惊叹声中笑得几乎能看见后槽牙。却不想没过两天,这穿梭的队伍就拐进了楼上李阿姨的家。据说李阿姨把在南方才养得好的栀子花培育得繁花满枝,香气四溢。李阿姨在家门口热络地招呼客人,笑声拐着弯儿地飘下来,气得张大妈鼻子一“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的心也跟着一个抖动。女人之间的攀比啊,贯穿终生,无孔不入,实在可怕。

我正摇着头感慨,忽然听见咀嚼声,一回头,便看见我妈正蹲在阳台前,叼着个葱叶慢悠悠地嚼着。我凑上前去,说:“老太太,你咋不去参观参观,也整点花啊朵啊的装点装点咱家。”我妈拿起喷壶,“呲呲”地给小葱喷着水,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说:“花能吃么?葱就可以!躲开躲开,你太宽了,挡住光了。”

我悲伤地站起身,愤愤地回望了眼阳台上的植物:一盆小葱,一丛香菜,一整泡沫箱韭菜,还有几棵缤纷的彩椒,阳光下两株坐了果的四季西红柿正映着我妈专注的脸。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我的地位或许连个西红柿都不如。

我恨西红柿!

草莓的自我修养

我妈对种菜的执着是永恒的。她一点也不在乎那些来家里串门的阿姨克制的嘲讽和讥笑。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妈很有一点“我自种菜向天笑”的风骨。

我们小区楼间距十分大,小区的每户人家都分得一块小菜地。五月,我妈种的草莓结出水灵灵的果实。然而很快地,它也迎来了第一个“小偷”。那是暖融融的一天,我躺在沙发上一边吃坚果一边看小说,我妈趴在后阳台上欣赏她的菜地。我正要在表针的滴答声里入睡,忽听我妈的声音锐起:“唉!你再吃我就没有啦!”吓得我赶紧扔下坚果就跑。可等奔到她身边,我才发现,她不是在说我。

后园里,患了糖尿病的刘大爷被我妈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还抓着两颗半红半绿的草莓。我妈笑眯眯地朝他挥手,可隔着三层楼我都能感觉到,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的刘大爷,简直要哭出声来。我赶紧拉着我妈撤离了后阳台,并教育她:“草莓没了还可以再种,吓坏了刘大爷,他老伴儿——那领舞的王阿姨以后还能让你进广场舞的队伍么?”我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周后,她望着刚好熟透的草莓,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们上门拜访的那天,刘大爷的脸都白了,战战兢兢地添茶布水。我妈在王阿姨戒备的眼神里掀开小竹篮上的白手绢,说:“小王啊,我让我闺女上网查了,也问了医生,说是糖尿病人适当吃点水果不要紧,尤其是草莓,维生素和矿物质最丰富。这不,我挑了点好的,给你家老刘解解馋,你吃了也能美容养颜,更漂亮不是。”

我真是佩服我妈,王阿姨明明比她还要大两岁,她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叫人家“小王”,非但没有告刘大爷的状,还四两拨千斤地恭维了王阿姨的容貌。刘大爷彻底败在我妈的草莓攻势之下,我们走后就主动向王阿姨坦诚了一切,我妈厚道仁义的形象就此树立起来。

隔天,小区广场舞的领舞就多了一个人,那是大章鱼样舞蹈着的我妈。于是,一篇崭新的“学术论文”就此诞生——论草莓的自我修养。

茄子的魔力

我喜欢各种故事,却畏惧真实的生活。因为故事里的種种变故,都有伏笔,有逻辑,有起承转合。而生活,从来不肯给你准备的时间。

我妈退休后过了三年静好的时光,第四年秋天再来的时候,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晕倒,进了医院。我也这才知道她提前内退的原因。她在单位体检时发现心脏出了问题,那时候我正在兵荒马乱地毕业求职,她跟我爸便瞒了下来。我妈进医院做完手术后,却没有按时醒过来。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天色微亮的时候醒来,坐起身不禁打了个寒颤。窗子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我妈还安安静静地睡在病床上。她做完手术的这些天,我从没哭过,因为总觉得她不过是在熟睡,天亮了,就会醒过来,然后一边做着早餐一边数落我的懒惰,厨房里会飘出浓浓的白粥的香味……

然而这样一个凄冷的早晨,我独自站在半明半暗的窗前,怔忪良久,才清楚这是在医院,躺在病床上的那个我至亲至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害怕,我猛地回过头,奔到我妈的床边。

我摸到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不着边际地开始说话:“妈,该起床了,起床吃早饭,吃完饭得去摘菜了。地里的菜没人管,萝卜就要糠了,豆角也要老了。今天霜降了,地里的茄子再不摘就要被霜打了。妈,快起来了,妈……”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终于不可遏制地伏在床边大声哭了出来。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干,我哭得迷迷糊糊,忽然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在我的头发上。

我几乎是瞬间止住了抽噎,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她,然后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痕,飞奔着去叫医生。医生给我妈做了周密的检查,出来的时候微笑着跟我说:“人醒过来就没事了,放心吧。”

病房里,我妈半倚在床上对我招了招手,那一刻的我像极了和主人久别重逢的小狗,泪水与鼻涕齐飞,奔向她身边。我妈笑眯眯地说:“本来还想多睡一会儿的,可是没办法啊,霜降了,得赶紧回家做蒜茄子了。”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爱茄子。

我妈恢复得很好,很快就回了家。这次,我跟我爸没有丝毫抱怨,一趟趟不辞辛劳地运着小菜园儿里的收成。我妈则挽了袖子,重新在阳台上摆满大小不一的容器。

似乎是从对生活有愿景开始,我就盼着能早一点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能有那么一所远离闹市的房子,房前种树,屋后栽花,廊下听雨,凭栏读词。然而这一天,我看着我妈在纷飞的蒜皮和蒸熟的茄子中穿梭的身影,忽然对生活有了另一种期许。我或许可以像我妈一样,在平凡烟火人生中实现另一种梦想——房前种菜,屋后也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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