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国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李老太今年恰好八十四岁,也真是邪乎了,跨过年她就得了中风,只能依靠轮椅活动。比她大一岁的老伴儿,不但闯过了八十四岁的“关口”,而且身体翘健,完全担负起照顾老伴儿的重任。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欢实的李老爹虽然闯过了八十四,却在八十五岁突发心梗,在医院里撒手人寰。家里立刻乱了套,儿女们手忙脚乱地安排老爷子的后事。大家一致决定:先对老娘封锁消息,如果她得知相依为命的老伴“走了”,说不定也会两眼一翻,一“走”了之。
可是,对老娘封锁消息谈何容易!老两口有三儿三女,都混得人五人六的,小女儿全家甚至还拿到了美国绿卡。大家纷纷从天南海北趕回来奔丧,那动静还能小得了?老娘又不是小猫小狗,总不能把她“封锁”在地下室吧?最后,大家形成决议,先把老太太“转移”到亲戚家,等丧事办完后再拉回来。
待办完丧事,李老太也从亲戚家回来了。到家后她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儿女们这样齐聚过,就连在美国的小闺女全家也回来了。小闺女骗李老太说,儿女们共同商定,要提前给老娘过八十五岁生日,把八十四的“关口”给跳过去,图个吉利。李老太半信半疑,不停地转动着鹰隼似的眼珠子,本能地寻找自己的老伴。
大家按照事先编好的台词,骗李老太说,政府派人来把老爷子给接走了。当年她和老爸表演的涅水大秧歌,已经入选国家“非遗”项目,老爸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到北京录节目去了,说不定将来还能出国展示哩。李老太一听,就嚷着要与老头子通话。大家又骗她说,电视台有要求,组织上有纪律,不准随便与家人通话影响“非遗”项目。李老太不停地埋怨老头子“缺心眼”,太老实。接着就开始闹情绪,谁也不搭理,并且“罢工”不吃药,不进食。
现编的谎言毕竟不圆泛,正在儿女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这天,李老太捧着一个描金小花盒翻看一通后,突然目光瓷瞪,四肢抖动,立马就背过气儿!众人慌成一团,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进行抢救。不料李老太刚缓过气儿,怪事又发生了,老人家竟然直说饿,饭菜端过来以后,大家才发现今天“老佛爷”胃口奇好,简直就是狼吞虎咽。刚刚撂下碗,李老太就抱起描金小花盒儿,吩咐家人推着轮椅去逛涅水河。儿女们都感到蹊跷,却又不得不任由老太太折腾。轮椅刚刚停在涅水河岸,李老太忽然对着河面大放悲声,直哭得撕心裂肺、悲壮苍凉。哭够了,她突然提着老伴儿的小名破口大骂:
“李石头,你个挨千刀的!只顾自己在那边瞎风光,撇下我在这儿受凄惶。你为啥说话不算话……”
儿女们七嘴八舌地哄劝着,都说老爸“在北京挺好的”。李老太谁劝也不听,直闹到星星眨眼、月出东山,方才回去。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唯有小女儿见多识广,她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说,这是中风病人受刺激后的一种正常反应,哭闹一阵子后,自然就会“闸住”的。
不料李老太不但没有“闸住”,反而闹腾得更欢。每天晚饭后,她都要按时去涅水河边。一到那儿,她照例是先哭后骂,那哭声骂声,令人鼻子发酸,心惊胆寒。这种反常的现象,实在超出了小女儿的医学认知范围。更让人奇怪的是,李老太每晚在河边,总抱着那个描金小花盒儿,谁也不让碰。
这天晚上,更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
因为大家已经没有兴趣陪老娘到涅水河边去“演出”,只有大儿子为了应付差事,勉强推着老娘到河边去。李老太今晚哭得格外凄惨,简直是山崩地裂!大儿子没太在意,还趁空到小树林里方便。突然,老太太喊了一声:“老头子,你等等我!”喊罢就抱紧小花盒儿,纵身一跃,一头栽向涅水河!
大儿子只听得扑通一声,知道大事不妙,来不及勒紧裤带,也跳进河里,咬紧牙关扛起老娘把老娘从河里扛上了岸。接着,打电话唤来了兄弟姐妹。李老太一边吐着泥水,一边指着河水,喊:“花盒儿,水里还有我的小花盒儿!”
家里哭声一片,大家都埋怨老娘不该自寻短见,陷儿女们于不孝不义之中。不料老娘却挨着个儿骂儿女们不孝,不该对她隐瞒老头子的死讯。儿女们面面相觑:怪了,到底是哪个环节“漏了气儿”呢?
姐弟六人惊魂未定,全都哑口噤声,颤颤惊惊地听着老太太骂,等待着可怕的事儿发生。不料老太太骂够了,反而显得异常镇静,她把湿漉漉的描金盒儿交给大女儿,吩咐她打开。
描金花盒儿有一尺见方,是老太太当年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因为年代久远,红漆已经变成棕黑色。众人猜想:小花盒里说不定存放着金钗银饰之类,至少也会有一些“袁大头”。大家猜不透老娘的心思,莫非老太太要交代后事,分割遗产?弟兄姊妹哪个不是腰缠万贯?谁还稀罕那些碎铜烂铁旧银元!
描金花盒儿打开了,哪里有什么金银首饰?连一块银元也没有!大女儿只从盒里扯出一条长长的红绸飘带!
儿女们望着这条长长的红飘带,全都傻眼了。年过花甲的大姐知道底细:花盒里早年确实装过一些姥姥家陪送的宝贝儿,后来日子艰难时,为了养活全家人,早就变卖糊口了。再后来就只存放着一条红绸飘带,这是当年在欢庆解放时,老娘在青年秧歌队用过的。
接着,大姐又向大家转述她从小姨妈那里听来的故事:刚刚解放那阵儿,乡里组织秧歌队,跳欢庆解放的涅水大秧歌。老娘是女队的“队花儿”,老爸是男队的“人尖儿”,两人结对子担任秧歌队的领舞。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雪,他们表演完秧歌后回家,老娘脚底一滑摔进涅水河,是老爸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死死抓住这条红飘带,把老娘救上岸的。后来这条红飘带就成了定情信物,把他俩拴在了一起。老两口像宝贝一样把红飘带珍藏起来,一藏就是几十年,说是要用红飘带把两人永远拴在一起,免得谁跑丢了。
这时,大家方才知道:老娘这几天按时“上班”的涅水河畔,就是他俩当年遇险定情的地方。儿女们逐渐醒过劲儿,纷纷询问老娘咋知道老爸已经过世。
李老太闭上眼睛,涌出两行老泪反问:“既是到北京展示涅水大秧歌,老头子能忘了带红飘带?你们不该把我当猴子来耍!我一看红飘带,就知道你们老爸已经走了!”
大姐心有不甘,惴惴地问老娘:“妈,我搞不明白,您咋能凭着红飘带就判断出老爸不在了呢?”
李老太也不搭话,顺手把描金花盒倒了个底朝天,炕桌上出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用回形针串着的纸片儿,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老爸的童体字。李老太接着告诉儿女们老两口之间的秘密:老爸每次离家出远门,总要在红飘带上别一只回形针,寓意一个“回”字,回形针上夹着一张小纸片儿,纸片儿上写的都是老爸不在家时,老娘应注意的事儿,例如在什么时间吃什么药片儿,等等。待老爸回来后再把回形针取下,对着纸片儿询问老娘做到了没有。如果这次老爸真的是去北京,他能忘了在红飘带上别回形针写纸条儿?
李老太制止了儿女们的哭泣,异常冷静地吩咐大女儿:“既然红飘带没能拴住你爸,你就把它拿到他坟前烧了吧,有红飘带陪着老头子,让他也存个念想,有个伴儿,哪天我跟着去了,也好找些。”
儿女们听了红飘带的故事后都没有说话,也没人去烧红飘带。最后,移民美国的小女儿眼圈红红地说:“就让红飘带陪着老娘吧,儿女们都是她最亲的人,老娘就像这条红飘带,把大家的心拴在一起。有老娘在,大家无论身在天涯海角,总能想着红飘带,想着老娘,经常联系,互通消息。”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