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块

2018-06-14 02:46冯骥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牌桌三轮车夫牌友

冯骥才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不小心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医治。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似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来找他,他手指一触,隔皮戳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喀嚓喀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各色。苏大夫有个规矩:凡來瞧病者,无论贫富亲疏,必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为之瞧病,否则绝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苏七块”。大家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渐渐地,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边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直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是摔坏了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事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跟没听见似的,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定,心思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用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果真名不虚传。

牙医华大夫是出了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地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从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华大夫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痛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了,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拉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人。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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