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方舟
我小时候看过余华的一篇短篇小说,叫作《古典爱情》,讲的是古代“金融海啸”时,荒村破落,树都被人啃得伤痕累累——还嵌着牙齿,甚至还有“菜人市场”,人肉按斤两和新鲜程度贩卖。这部小说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直到现在,在这场“海啸”的犄角旮旯处瑟瑟发抖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等来想象里人性阴暗睚眦毕现的一幕。一个人变穷,的确会血脉贲张,现出穷凶极恶;一群人变穷,反而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低柔的同病相怜感。
在经济危机中,穷人更加理直气壮地逆来顺受,富人也在樯倾楫摧中无计可施,相互打量时,双方满眼都是对彼此慈悲的同情。人的这种无奈的叹息神情,在人类创造的时代中是很难得的,因为稀罕,所以显得动人。
我十分崇拜我的一个同学,他从初中开始,就和人合伙开服装店,专门卖国外著名运动品牌的限量款,动辄上千。上了高中,他开始涉足金融界,虚报年龄,在证券事务所工作,坊间盛传他赚钱比谁都多,偶尔开着新车来上学,坐到教室里,勾勾手指随便把一个同学叫到面前,也不正眼看,微微斜睨着,懒洋洋地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讨厌你。”他把这当作消遣,我们只是恐惧凄惶,不敢生气。
如果没有经济危机,我永远无法想象自己能和他心平气和地促膝交心。前段时间,他来我们学校进修一个MBA班。我和他见了面,他对我抱怨道:“我现在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经济危机,我的生意首先受损。有个女朋友,每个月要有情感投资。我健身,每天要吃牛肉,现在连这都保证不了。”
我不知该怎么宽慰他,只能赔笑道:“不过,你气色倒是变好了。”这是实话,他反而胖了一些,面孔粉白粉红,好看得很。他脸上原来有一股逢佛杀佛、遇祖弑祖的戾气,现在全部化解,竟闪着圣洁的母性光辉。
坏经济来袭,人人从五官上开始缴械投降,眉目都好商好量地耷拉下来。得势时候的凶相都不见了,脸上是一马平川的慈祥圆柔。人呈现老态,面相上的表现是先显现出女里女气来。
人忽然被放置在一个奋斗力弱、抵抗力微的生活线上,如此危险又悬空的险境,让人发现自己无能,彼此靠不住,必须寻找一个更大又牢靠的精神靠山。
女人因为承担繁衍重任,无论顺境逆境都必须存活下来,所以上天赋予她这项生存能力,其实是一种弹性和韧性,成为对厄运的抵抗机谋。
人被经济风吹雨打地冻蔫儿了,臊眉搭眼地争相变女。这篇命题作文的题目是:“坏经济会让人变好吗?”女人就是好人吗?我不知道。我知道西蒙娜·波伏娃的话:“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造就的。”可见暂时的性别转弯不难。
人要变成男人,需要的是天时地利外加能力;人要变成女人,大抵只是心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