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华杰
我曾经在东莞市长安镇的一个旧村里住过四年,那地方住的全是打工一族,密密麻麻的握手楼住满了五湖四海的人,看上去像蚂蚁窝。
因为工资低,我当时租住的是一间铁皮房。那时,我最害怕的就是下雨。雨水落在铁皮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从头响到尾,响得毫无节奏,整个房顶都颤抖起来,让人怀疑不是雨水落在房顶上,而是冰雹砸在房顶上。
我经常半夜被雨水吵醒。有时刚睡着,突然听到房顶传来一阵急骤紧密的响声,梦中疑为山崩地裂,猛然惊醒,知道是下大雨了,并不是世界末日,于是才松了一口气。我有一本珍贵的日记本在一场暴雨中遭到了毁灭。房顶的铁皮有些地方氧化了,漏下来的雨水渗入了天花板,与天花板的灰尘一起流下来,滴落在我放在沙发上的日记本上。日记本就像一具尸体,被泥水泡得膨胀,看起来极是陌生。这日记本记载了我这些年打工的时光,是我用生命行走出来的痕迹,原以为日记本会帮我保留最珍贵的记忆,没想就这样被上天的尘埃给掩盖。
而后,在铁皮房生活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写过日记,只依靠雨声来记录我的历史,任由它一点一滴地渗透我的生命。多年之后,当我面对暴雨时,我能从雨声中听到很多内容。那样的内容让我产生恐惧。
尽管旧村的居住环境很差,但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每天早上,闹钟准时唤醒我,我起床洗漱,换上工衣,拿起厂牌,认认真真地戴到脖子上。厂牌上面贴着一张我多年前的照片,看起来已经不像我,照片下面印有“生管”的头衔,像一个产品售价的标签。这是我打工10年,用青春换来的筹码,我依旧把它押在下落不明的生活中。
旧村最热闹的时间段是早上。工厂正常上班时间都是八点钟,七点半是上班的高峰期,各条小巷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汇集到主巷里,再由主巷输送到大街,分散到工业区的各个工厂里。
我不知道这个旧村到底住了多少人,只觉得所有人都打扮得差不多,都是穿着蓝色或灰色的工衣,胸前佩戴着厂牌。每次看到这些厂牌,我就觉得有一种罪恶感。这张名片大小的厂牌,压缩了我们的命运。它就像我们的心脏,每次我们将厂牌按在公司的打卡机上面,发出“嘀”的一声,打卡机显示出自己的名字和时间点,就像输入一次活着的证据,傲慢的青春就此烙上了死亡的记号。
除了衣着差不多,每个人的状态也相似,都有惺忪的双眼,嘴边打着哈欠,默默地行走,将自己的身影掩埋在嘈杂的脚步声中。很少看到有人带着笑脸上班,甚至连说话的人都很少,大家都只是麻木地走着,或者在巷子里的早餐摊上,沉默地吃着廉价的早餐。在成千上万的人潮中,竟然看不到几张笑脸,再明媚的早晨,也因此蒙上一层灰暗之色。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带着笑容去上班,因为我也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睡醒,脸上肌肉还没有放松,无法浮现笑容,或者是因为别的。住在这个城市最简陋的地带,面对着高物价和低工资,我们卑微地生活着,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那张刚睡醒的脸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早晨,也泛不起一丝微笑。
我随着人潮,就这么麻木地走出旧村,往自己的工厂走去。有一次,刚走出旧村,我莫名地觉得身后好像落下了什么,于是突然回头张望,想看一眼我居住的铁皮房,看它离我到底有多远,我离开它需要多长的时间。但铁皮房已经被淹没在挨挨挤挤的楼房中,我看不到它的真实面目。我看到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旧村上面,像时间下垂的重力,正在缓缓压缩着我们即将遗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