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孩子（下）

赵瑜

赵 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集《小忧伤》《小闲事》等六部，有作品获得海南文学双年奖，杜甫文学奖等。

男人一旦在家庭生活中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了厌倦感，可能身体里会散发出一股特殊的味道，并被其他异性闻到。赵卓只是内心里对乃玉有了一丝不满，便被同事小茶察觉。

小茶喜欢赵卓，当着乃玉的面，她都敢献殷勤。这一下闻到了味道，便蜜蜂一般地在赵卓的身边送蜂蜜。

故事倒也简捷，小茶将她和赵卓亲热的照片发了一张给乃玉。而乃玉恰好手机坏掉了几天，就扔在放点心和茶叶的盒子里。赵卓给她买了新款的手机。

这场出轨以赵卓的转身而终止。果然，当男人在外面犯了事，回到家里就会表现得很好。赵卓又一次回到了和乃玉的生物钟里。

他们温暖地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他们看完中国好声音就执行计划。三个月，中国好声音都决出冠军来了，仍然没有动静。

又要遵一次医嘱了，两个人很无奈。

检查的结果让乃玉崩溃了，输卵管不通，医生拿着一支粉红色的圆珠笔，来回给赵卓和乃玉演示，让乃玉觉得十分恶心。乃玉心想，我的输卵管怎么就成了你手里的圆珠笔呢。正露着厌恶的表情出神，那医生又补充一句：“要好好治疗，不然可能会终生不孕。”

一张检查单不能确认，医生将口罩拉下来，问了一句是公费还是自费？赵卓为了不让乃玉有负担，抢着说是公费。那医生便又给乃玉开了满满一纸的检查项目。

出了门诊楼，乃玉就将那张检查单撕了。赵卓责备她说，应该听医生的话，再做一些检查。乃玉也很生气，说：“遵医嘱，遵医嘱，我们偏不。除了会检查之外，这些医生从来不说一句有人味的话，我可不想让那些冰凉的管子再来插我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她父母亲家里走。乃玉擅长走路，这大概和她长时间喜欢逛街有关系。反正和乃玉一起散步的时候，赵卓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体育专业有什么优势，因为，他根本赶不上乃玉的节奏。

回到家乃玉就大睡了一天，起来后开始画日期坐标图。等到自己的身体排卵期到了，那天晚上，乃玉疯狂了一样，对赵卓说，这次一定能行，我都能感觉到肚子里有一棵苗已经在动了。

赵卓笑了她一回，一棵苗，你以为是种花生吗？

然而，乃玉的花生苗并没有动静。

乃玉晚上的时候开始睡眠不好，将房间里所有的光线全都遮挡住，仍然不行。乃玉听得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鸟儿翅膀展开的声音，以及月光一点点在窗台上爬行的声音。乃玉叫醒赵卓，说，会不会是你们家里以前做过什么坏事，现在才有了报应。

赵卓哭笑不得，又不能说她胡思乱想，紧紧地抱了她一会儿，又呼啸着进入梦里。

乃玉觉得，从背后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慢慢地松开了手，而她却跌入一池很凉的水里。乃玉轻浅地睡了一会儿，做梦，也是在很凉的水里，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就病倒了。

乃玉的生理周期迟迟不来，坐公交车去上班的时候，一下车就吐了。吐得很有沧桑感。

她請了假，回到家里，给赵卓打电话。说自己身体有了异样，有了。这一回不能再学上次了，要静养三个月。一定得等胎儿稳定了，才能说上班的事情。

赵卓接了电话就回家，兴奋地将之前的音乐碟都找出来，给乃玉买了她最爱吃的巧克力和美国提子，剥提子皮儿，一粒一粒地剥，剥好了，还喂食乃玉。

仿佛之前所有的家庭作业都不及格，而现在乃玉用肚子全部补齐了，不但及格，还得了家庭考试的满分。

在家里躺了一个礼拜，乃玉又突然对赵卓说，她其实并没有怀孕。呕吐也有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体质最近不好，晕车了。不等赵卓回答，她便自己跳了两下，说：“根本没有怀孕，你看看我的肚皮，你知道，女人只要怀孕，肚脐眼的上面两厘米处会有一片泛着白光的地方，这是规律。可是，你看看我的肚皮有吗，什么都没有。”

可是下班回来以后，乃玉便躺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赵卓问她也不答话，音乐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赵卓坐在她身边时，乃玉压低了声音，对赵卓说：“要遵医嘱，你听到了吗，现在我正在给孩子做胎教，正在听的这个音乐是已经做过了低音处理的。你听听，是不是显得有些闷呢，就是尾音部分显然有些闷是吗，其实就是过滤了空气处理，这样的话，声音的波段可能会短一些，也才能传递到肚子里。”

赵卓不知道乃玉怎么了，以为她开玩笑呢，拉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说：“宝宝不是没有怀上吗，我们不着急，王丹不是三十二才生的吗，我们还有三年呢，来得及。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托我们频道的总监问她的同学了，她同学在一家私立医院，是妇科医生，很有名的。”

乃玉笑了，看着赵卓，白了他一眼，说：“你捣什么乱呢，孩子都已经在我肚子里啦。”

隔三差五地，乃玉还是会去学校一趟。回来后和赵卓说说学校的事情，小学，虽然老师不多，可也是一个小社会，种种姿势都充满了故事。尤其是女人们之间相互说的小话，更是赤裸裸的情色小说。

乃玉说：“老公，他们都说我的肚子显形了，你看着显了吗？”

乃玉的肚子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经过乃玉的提醒，又加上乃玉穿了一件宽大的袍子，赵卓也有些模糊，说乃玉会不会真的意外怀上了呢。

一个月以后，乃玉的话就被证伪了。她自然没有怀孕。

可是乃玉却不这样认为，她每天早晨起来都量自己的腰围，还记在日记本上。还给肚子里的孩子听各种各样的故事。甚至，连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也挨天看，说法律也是未来社会需要的知识。

最让赵卓受不了的是，乃玉去孕妇店里买了各式各样的孕妇装穿，明明没有肚子，还装作很笨的样子，就好像她真有一个大的肚子，只是有人施了法术，让赵卓看不到。

每天晚上，赵卓只要用手一碰乃玉的肚子，乃玉准会半侧一下身子，说，给我们的孩子讲个故事吧，就讲婆婆说的你那些丑事也行。

她穿着大号的孕妇装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候，还在楼下和一群孩子的母亲交流经验。有一天，一个邻居遇到赵卓，大声地恭喜赵卓要当爸爸了。

乃玉扮演了三个月孕妇以后，已经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演员了。因为她不论是走路还是吃饭，都完全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有时候会躺在飘窗边上的长沙发上，给肚子里的孩子朗诵一些散文诗歌，很深情地，甚至是很动情的。

可是，让赵卓无法接受的是，她完全没有怀孕啊。

唯一能确认的是，乃玉的精神有了障碍。赵卓有些害怕，打电话给自己的岳父说乃玉最近的异常情况，也和岳母在电话里沟通了很久。仿佛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岳父母家的楼下邻居不知是要新租出去，还是要给儿子娶媳妇，总之在装修，天天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叮叮咣咣的，也不适合乃玉去住。

岳母就搬到赵卓家里住了两天，无论怎样说乃玉没有怀孕，都说不通。

岳母问赵卓：“你不是说她一会儿一会儿的吗，怎么这两天都怀孕的啊，一直也没有清醒过啊。”

赵卓也不知原因，摇着头，答：“妈，那是刚开始那两天，乃玉一会儿说自己怀了孕，一会儿又说自己没有怀孕。可是，现在，仿佛她自己也证实了怀孕的事实。”

岳父找了一个精神病医生，到赵卓家里来探病，问了乃玉好多问题，回答得都很正确，只是怀孕这件事情，乃玉完全是疯癫的。那医生也无能为力，只是判断乃玉可能是临时性的失忆。赵卓不信，对医生说，不可能是失忆啊，因为乃玉认识自己，还有她父母亲啊。

医生说，失忆也有可能是时间错乱的失忆，比如，乃玉之前怀过孕，现在或者乃玉的内心里，时间是错着的，她还以为她处在原来怀孕而未流产的那段时间里。所以，没有办法，这种记忆的时间错乱，从精神病的范畴上来理解，也是重度强迫症的表现。

要说强迫症，乃玉还是有的，轻度的，常常伴随着她成长的。赵卓和岳母亲都能证明乃玉的强迫症。

“很小的时候，乃玉就老是怀疑自己掉头发，老是怀疑，不停地对母亲说。后来，我才知道，是办公室的同事开她的玩笑，说，鼻子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会掉头发。乃玉的鼻子挺而直，好看，所以，她一天不知道要照多少次镜子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掉了。”岳母说。

“结婚后有很长一阵子，乃玉常害怕自己的乳房会越长越大，买了很紧的束胸，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取下来。她大概是看了某本书某个电视片的介绍，说是带着束胸睡觉可以防止胸部长大。只有一次……”赵卓想说起某天晚上他和乃玉床事时说的话，但抬眼看了一眼正惊讶的岳母，立即住了嘴，有些羞涩地说，“乃玉就是那样，一旦觉得某件事情不对，就会犯偏执症。”

怎么办啊？岳父岳母瞪着赵卓。赵卓想了一想，说：“就当作是真怀孕了好啦。”

岳母也点点头，说：“那就一边照顾着她，一边希望她能自己恢复记忆。”

岳父也觉得只能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女儿心理最为脆弱的时候，捅破她内心最薄的部分。不就是假装她已经怀孕了吗，对她加倍小心就好了嘛。

三個人的意见一致，只好开始布置房间。

上次乃玉怀孕时在墙上贴的几幅海报，又张罗着挂了出来，是几个造型特别好看的孩子。乃玉也特别喜欢看。说是看多了好看的小孩子，生出来孩子才会漂亮。

然而，赵卓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每天都要给乃玉轻轻地揉肚子，说是这样能让孩子感觉到父亲的体温，生出来以后，孩子不认生。轻轻地揉，多轻呢，赵卓便没有了分寸，揉不了几下，乃玉便生气了，说：“孩子在里面喊疼了，你不要那么大力气啊！”

孕妇奶粉买了，防辐射的孕妇衣服买了。最让赵卓头疼的是，乃玉感冒了，但不吃药。是啊，怀孕期间怎么能吃药啊，就只好不停地喝水，喝了水，就会不停地起夜。起夜呢，又需要赵卓来照顾。要开灯关灯啊，要帮着冲马桶啊。得，两天后，赵卓也感冒了。

岳母是一个凡事都十分小心的人，跟在乃玉后面，外出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水，纸巾，甚至乃玉最喜欢吃的水果。乃玉说了，她要吃两个人的东西，必须得保证营养。

发胖是必然的了，乃玉的体重从九十斤一下子到了一百二十斤，整个人像是被吹了一圈的气球。岳母怕赵卓不喜欢体态过胖的乃玉，怕她们的婚姻有变，暗地里减少乃玉的饮食，可是不行，乃玉吵着要吃，不够了就指着肚子骂母亲。

岳母受不了这份气了，不侍候了，让赵卓把乃玉带回家自己侍候吧。

日子就是这样，如果乃玉真的怀孕了，她所有的这些要求，也不算过分。可是，她现在明明没有怀孕，而是假装自己怀孕，那么，她所有的这些个要求，就变得不可谅解。一开始还好，为了不让乃玉的心理崩溃，大家演一演戏，哄她开心。可是，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在演戏，还是自己也被乃玉传染了，也变成了强迫症患者了。

最要命的是，赵卓的房事也不可能有了，乃玉最喜欢的是：遵医嘱。即使这次怀孕是她自己宣布的，但在乃玉的意识里，医生已经是嘱咐过了的。

火车站北出口的人越来越少了。母亲可能背了东西，走得慢。赵卓劝自己耐心一些。赵卓喜欢喝玉米糊，每一次母亲从老家来，都会用面袋扛上一袋子玉米糁。

过几天，赵卓要出一次外景，大概要一周时间，去湖北与河南交界的一个森林保护区。想着岳母前一阵子被乃玉折磨的样子。赵卓决定让母亲从乡下进城来。

母亲自然是不想来的，可是，妹妹赵越已经将嫂子的情形说给母亲听了。赵卓不想让母亲知道具体的情形，因为母亲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一个人生活久了，不好的消息总会放大。赵卓从内心里不希望母亲天天被这些负面的信息困扰。

所以，在电话里，赵卓只是告诉邻居，乃玉身体不舒服，而他要出差，所以，让母亲坐早班许镇到考城的车，然后从考城坐火车到省城。他去火车站接她。

从考城到省城郑州的车上午只有一班，是九点钟的，如果赶不上这班车，就要到下午四点钟。所以，赵卓掐着时间来到车站的北出口，可是反复不见母亲的影子。

难道是没有买上车票，那也应该在考城打个公用电话啊。

火车到站时间都过了四十分钟了，母亲肯定已经出站。赵卓决定去南出口看看。

南出站口有几个穿警服的人，在查过路人的身份证，但这些警察看起来很可疑，他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查，而是挑选个别的人。赵卓一眼就看到了在出站口里面的一个柱子旁边蹲着的母亲。

母亲的侧影有些陌生，是那种苍老的陌生。

赵卓叫了一声“娘”。母亲听到了，站起来，将身边的布袋扛起来，果然，是半袋玉米糁。

母亲说：“我都知道了，乃玉的事儿，还是怨我。”

“娘，乃玉有轻度的强迫症，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流产只是诱因。”赵卓安慰母亲。

“又阴？”母亲听不懂。

赵卓讪笑了一声，说：“娘，乃玉的强迫症一早就有，流产后加重了，也不全赖你。”

母亲跟着赵卓，看他直接往广场的里面走，说，我记得是往东边啊。赵卓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母亲才停了问。

路上，赵卓对母亲说：“娘，到家里后，你一定要认真地把乃玉当成孕妇，不能笑话她。总之是不刺激她，配合着她，直到有一天，她自己突然意识到了，醒了，就算是好了。医生也是说，像乃玉这样的，重了的话，会有自虐倾向，轻了的话，会慢慢有反问别人意见的习惯，以别人为参照，慢慢地回到正常来。”

母亲听得不太懂，但是知道她这次来的目的，点点头，说，中。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乃玉在厨房里切菜，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问：“卓子你上次买的豆腐还能吃吗，我想油炸了切丝凉拌呢。”说话时并不往外看，她不知道婆婆要来。

待看到婆婆，连忙笑着说：“妈，你可来了，你洗洗手给我炸丸子吃吧，我最喜欢吃你炸的绿豆面丸子了。”

赵卓将母亲的包全都接了，然后对母亲说：“娘，你去卫生间洗下手，替乃玉吧。”

午饭就吃上了炸丸子，萝卜白菜的，很焦。母亲夹了几个，自己吃，牙齿不好，一边吃一边说，白菜切得碎些好了。

周末的时候赵卓出差，乃玉大着“肚子”去楼下送。然后和婆婆一起去动物园附近的丹尼斯超市买奶粉，说是在网上查过了，进口奶粉，那里有一个专架，价格最便宜。

坐2路车去，婆婆跟在乃玉的后面，替她拿着包。

乃玉穿着夸张的孕妇装，虽然肚子看不出来，但走路笨重的模样，一上车便有人让座。车上的人很多。挤得很。乃玉坐在前排的侧位上，婆婆就面对着乃玉站立着，和她说话。

说什么呢，晚饭的内容，还有衣服的样式，这些都是赵卓交待过的。反正是不能逆着乃玉的话来说。

公交车过科技市场的时候，又上来一群年轻人，抱着电脑上来，将本来拥挤的走道，挤得严严实实的。要拐向花园路了，怕到时候出来不方便。婆婆便让乃玉从座位上下来，然后，在前面给乃玉蹚路。婆婆在前面走，一边说着方言：“挪挪，让我们搁去。”

花园路和农科路交叉口又加了一个红绿灯，婆婆自然不知道，到红绿灯口就停下来了，挤在那里，婆婆觉得离开座位早了。转过脸看乃玉，正准备说话，车子突然发动。

是那种电动的汽车，紧急启动的时候，加速得突然。婆婆的手没有来得及抓东西，整个身体都扑向了乃玉。

乃玉又一次用肚子接着了婆婆冲过来的头。乃玉被婆婆撞到之后，身体就靠在后面的人身上，因为重心失衡，随后乃玉倒在地上。

公交车上一片骂声，有孩子的鼻子流血了，有人的手机从后面滚到了前排，还有人买的一条鱼在车厢里打转。乃玉的肚子一阵疼后，便没有动静了。

婆婆一个劲儿地问乃玉，疼不疼，疼不疼。乃玉为了安慰她，说，没有事，衣服穿得厚。

下了车，乃玉坐在路边，给赵卓打电话。赵卓没有接，但立即回了过来。问乃玉有什么事。

乃玉哇哇地哭个不停，赵卓很紧张，问乃玉：“乃玉，到底怎么了，孩子还好吗？”

乃玉止住哭，突然对着电话说：“卓子，孩子不是早就没有了吗？妈妈为什么还在侍候我呢？我都说过了，妈妈她一坐车就晕车，根本没有办法照顾我，这不，又在车上把我撞倒了。”

赵卓在电话里惊呆了，乃玉的记忆回来了。赵卓高兴地在电话里大声叫，让娘接电话，叫娘接电话。然后，他对着娘说：“娘，乃玉终于不装大肚子，娘，你要好好地幫着她恢复记忆啊娘。”

娘说：“你快些回来把她的肚子弄大，不就不用担心她再装大肚子了。”

赵卓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便哈哈地笑。关上电话以后，赵卓想到母亲和乃玉去超市里买的东西也会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