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家愉
作者单位/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敦煌写卷P.3093背面有三首《定风波》词,阐述阴毒、夹食、风湿三类伤寒的区别,这是敦煌词中唯一以医疗医方为主题的词作。此卷首尾均残,题名及撰写人不详,双面书写。正面为《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卷背共有102行,前部存各类方剂七条,道家炼制金石的方术(六一泥法、长生涌泉汞法、钗子法、又方、白朱砂法)、疾风方和地黄丸。最后即为《定风波》三首。《敦煌古医籍考释》称之为“杂方术”1,《敦煌中医药全书》题作“道家合和金丹法”2,《敦煌医药文献辑校》亦将之命名为“杂方术残卷”3。可见其中虽杂有道家方术,主体还是属于医疗文献范畴。其医疗社会史的价值自不必多言,王振国的文章已经从医药学与民俗学的角度进行了分析4(下文简称“王文”)。此外,在署名易静的《兵要望江南》中有《人药方》一组十六首涉医词,内容多是关于行军打仗时遭遇的病症创伤,简明扼要,实用性强。这是唐五代词中仅有的两组关于中医药、医方的词作(《兵要望江南》中还有《马药方》,属于兽医范畴,本文暂不涉及),从词体的演进上看,在以《云谣》《花间》为主的表达相思怨别的唐五代词中,体现中医学中理论与实践的词作算是一个异调。
唐五代词大致包括四个部分,早期的敦煌词、中唐的文人词,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以及南唐词,以温韦冯李为代表的秾艳细腻之作成为研究之大宗,似乎给这一时期的词作贴上了男女爱情、惆怅眷恋的标签。然而无论是敦煌词还是《兵要望江南》,其内容涉及面之广博均已突破了“花间范式”的藩篱,王重民曾言:“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居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然其善者定以抗衡飞卿,比肩端己5。”本文所讨论的医疗词即属于“医生之歌诀”。具体来看可分为症状、告知禁忌、药方三大类,也有作品兼而有之。
以疾病病症与诊疗入词者少之又少,以致于王文误以为只有敦煌词《定风波》一例*,这种认识当然是片面的。此类作品存量不多,却极富特色。《定风波》三首主要是区别三种伤寒的发病症状,期间还穿插发病原因、治疗方法、注意事项等其他内容。兹先列《定风波》三首如下。
阴毒伤寒脉又微,四肢厥冷最难医,更遇盲医与宣泻,休也。头面大汗永分离。时当五六日,头如针刺汗微微。吐逆粘滑脉沈细,胃脉溃。斯须儿女独孤凄。
夹食伤寒脉沈迟,时时寒热汗微微。只为脏中有结物,虚汗出。心脾连胃睡不得。时当八九日,上气喘粗人不识。鼻头舌焦容颜黑,明医识。垛积千金医不得。
风湿伤寒脉紧沈,遍身虚汗似汤淋。此是三伤谁识别,情切。有风有气有食结。时当五六日,言语惺惺精神出。勾当如同强健日,名医识。喘粗如睡遭沈溺6。
从上文可知,三首词用同样的模式,按照脉象、体温、病因、治疗周期与方法的大致顺序着重分析了阴毒、夹食、风湿三类伤寒的区别,为判别病症和进一步的治疗提供了依据。传统社会中“伤寒”所指称的疾病范围较广,《素问·热论篇》云:“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7。”这里所说的伤寒包含了各种热病,而实际上它们的病因与诊疗又是千差万别的,于是才会有辨别之说。从脉象的强弱快慢着眼亦为医家所常用。其医学症候之具体情况王文已征引古代医学文献对比分析,兹不赘述。就其对病情的阐述而言能与医籍相互印证,专业准确,分明得当,词作者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
《人药方》中也有两首词专论“金伤”的症状。所谓的“金伤”在这里是指战争之中箭簇所造成的创伤。其词曰:“金伤处,伤脑及天仓。臂中脉跳并心内,鸠尾五脏小腹胱。医者不能当。”(《其七》)“金伤者,脑髓出非常。颈咽喉中声沸者,两目直视痛难当。血似水泉塘。(似此,皆不治而难医也)8”(《其八》)对箭伤的穿刺部位、穴位、脉象、内脏反应等症状进行了形象的介绍,清晰明白。末一首又加小注,强调其严重性。古代战场上的箭伤往往很深,箭头脏而且很可能有倒钩,战争过程中缺乏及时的伤口清创处理,因此等伤员接受医生治疗时,箭伤处往往已经严重感染。箭伤颅脑,感染的细菌极可能造成反复的发炎溃烂,加之疼痛流血,死亡率很高。当时史料中就有不少战士中箭的记录,如《新唐书·王难得传》:“方战,麾下士失马,难得驰救,矢著眉,披肤鄣目,乃拔箭断肤,殊死前斗,血蔑面不已,帝嘉之9。”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无法及时处置,危害极大。
不管是描述伤寒还是“金伤”,从这些作品中除了读到各种症状的表征外,还能窥见时人对疾病的焦虑与无奈。“垛积千金医不得”“医者不能当”“似此,皆不治而难医也”……在医疗技术如此匮乏的大背景之下,这样帮助诊疗的歌诀更显难能可贵。
反映医家告知禁忌的词类似于今天的医嘱,是医生根据病情和治疗的需要对病人在饮食、用药、化验等方面的指示,是药物与手术治疗的必要补充。《人药方》中有两首相关作品(其一,其六),具体内容如下。
“众军聚,驻札已经时。多有相蒸多气郁,使军疫瘴见灾危。一一与君知8。”“金伤者,甚渴即非常。切忌休将水与饮,饮之必定有乖张。肥腻即无妨8。”瘴气多存在于南方湿热地区,瘴疫一般是指因为瘴气所引发的多种疾病的泛称,唐人可以说是谈瘴色变。《旧唐书·地理志四·北流条》:“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10”战争与贬谪是文人与军士们来到瘴乡的主要原因,这篇作品的主要目的也在于提醒军队上下防范于未然。次一首词是在饮食方面对金伤者进行告知,并且交代了严重的后果,是贴合战争实际的产物。告知与禁忌这类作品仅有两首,但这是伤病治疗与康复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当时参战人员的健康保障与战斗力恢复都有警示作用。
应对疾病的药方是唐五代涉及医疗的词作中数量最多的一类,涉及的疾病和药品也比较广泛,《兵要望江南》具有兵书性质,《人药方》这些药方和伤病与战争行军密切相关。涉及瘴气、刀伤、痈疽、霍乱等伤病,生姜、艾叶、芭蕉、大蒜等传统中医药品,外用内服,丸粒汤药无所不包。为我们了解当时的医疗社会史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为了分析方便,笔者将相关的词作题目和其它必要信息绘制成表格如下。
表1 唐五代医药方剂词信息表
从表格来看,12首药方词以外用的药膏、药汁为主,共涉及8首作品,有涂抹于伤患处药膏,往往与粥、酒、醋等液体配合使用。还有用于热洗的药汤。另外内服用药的4篇词作,有熬制的汤药,合成的丸粒,还有植物焚烧的烟雾。无论内服还是外用的药物,原料多是常见的动植物,易寻易得。所适用的有战争中兵刃所伤,如刀、毒箭等,也有慢性的疑难杂症,如霍乱、瘴疠、疽等。从中得见兵士们的常见伤病,细考这些药物原料还能够推定爆发战争的大致地域,从医学的角度展示了战争所带来的创伤。
敦煌词《定风波》和易静的《兵要望江南·人药方》详述当时常见病症、禁忌、药方等医疗信息。语言简单质朴,生动形象,是完全不同于文人词的另一种风貌,贴近生活,具有较高的实用价值。
联章是诗词的一种特殊形式,任半塘在其《敦煌歌辞总编》中将“联章”作为一种分类标准,把包括大量佛曲在内的歌辞分为曲子、普通联章、重句联章、定格联章、长篇定格联章和大曲几类,至于具体的分类标准,则未作说明。夏承焘和吴熊和认为“把二首以上同调或不同调的词按照一定方式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套曲,歌咏同一或同类题材,便称为联章11。”并把唐宋词中的联章分为普通联章、鼓子词和转踏三种。按照这个定义《定风波》和《人药方》均属于联章。而且整个《兵要望江南》也可视作一组大部头的联章词。
敦煌词《定风波》围绕不同的伤寒病症从多个角度进行辨析,三首词在同样的位置重复相同句式的主题内容,一首词一种病症,因类联章。《人药方》16首词是一个联章,它们围绕着不同的病症、禁忌、药方等方面又可以细分为多个次级别的联章。《其一》《其二》《其十六》三首作品均表现瘴气,“多有相蒸多气郁,使军疫瘴见灾危。”(《其一》)“便去上风焚此物,众人闻此灭灾殃。”“山瘴气,岚谷用恒山。独头大蒜乌梅肉,速将酒煮便安痊。”(《其十六》)这三首作品虽未按序放在一起,却完整地再现了预警、外围应对、服药治疗的整个过程,可视作独立的联章词。与此相同的是记录“金伤”的7首作品,即《其四》至《其十》。依据受伤部位和兵器的不同开出了不同的药方,马牛毛烧成粉末外敷止血、细嚼香白芷外敷疮口、采草药与石灰研磨混合熬汤等等。与前述的《定风波》一事一词不同,《人药方》这些联章词围绕同一病症,相互关联,互为补充。这样就把药方及效用呈现得更加清晰、形象。
采用联章的形式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增加了词对疾病的表现空间,把从患病之前到治疗康复的整个体系都纳入到联章的写作范围,加强了作品的叙述容量,涉医的联章词以组曲的形式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单篇作品受词调字数的局限而不能表达清楚一种症状或一味药方的遗憾,它们能够通过一个一个的小段落辅以平白如话的语言阐释患病情状与医药方剂,达到简单实用,完整清晰的效果。完全不同于文人吟风弄月相思离别之作。
“词为艳科”是长久以来传统社会的文人学者们对词体的认知,尤其是以《花间集》为代表的唐五代词更被视作歌筵酒席间之艳曲。《旧唐书·温庭筠传》:“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10。”这些由文士为宴饮书写的曲子词通过歌妓或者他们本人以燕乐或书本为载体流传在官员、文人之间,并不是直接指向一般的普通民众,这是涉医词与《花间词》在传播上的根本不同,因此造就了主题上的巨大差异,这也是二者分野为秾艳与质朴词风的缘由。以下笔者将从传播模式上来分析《定风波》与《兵要望江南·人药方》流传情况。
敦煌词有着和文人词完全不同的传播模式,运用拉斯韦尔传播模式进行简要分析。传播者自然是词作者,从三首伤寒辨析词的专业性来看,作者应为当时具有丰富经验的医家。这里要注意的是敦煌写卷上的抄手并不等于是作者,他们有时甚至是受众。受传者首先应当是患有伤寒病症的病人,以及其他的僧尼群众(包括医生)。这一点《定风波》因为其医疗的主题指向就更有针对性。传播的讯息就是词的本身,主要说明如何辨别三种伤寒这个问题。媒介是敦煌词的一大特殊之处,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文人词多是通过刻印本的各类文史典籍收集整理而成。而《定风波》的载体是P.3093这个卷轴装的写卷,书写在它的反面。它不是刻本,更不能够像其他文人词一样配乐歌唱,缺少了歌妓这种唐五代词中常见的媒介。但它们回以医疗歌诀的形式在民众中间口耳相传,传播的效果就是指明了疾病之间的不同之处,有助于医患双方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以上的分析无法避免这一模式静态单一的缺陷,为此我们还要考虑到敦煌这一地区的常见病症,医疗状况等相关因素,这样才能更加合理地解释辨识伤寒的词为什么会出现于此。于赓哲通过对敦煌写本《新菩萨经》和《劝善经》的多个写卷对唐代的主要疾病进行了考察,这些疾病主要是疟病、天行病、卒病、肿病、生产、赤白痢、患腹、血痈、风黄病、水痢、赤眼12。疟病、天行病都是伤寒的一种,名列其中。在《备急千金要方》中伤寒也被列为“百病之本”的次席。如果结合《人药方》出现的疾病,更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其中的血痈,与词作中的背疽、痈疽类似,而赤白痢、患腹、水痢基本等同于今天的腹泻,也和霍乱有相似的症状。可见敦煌词里出现有关伤寒的内容不是偶然,它是和当时的多发疾病密切相连的。
具体到敦煌地区而言,此地远离中原,四方汇集,人流量大。加之气候干燥炎热,更是伤寒这类外感热病蔓延的温床。所以这三首词为告诫医家或者患者之用,被书写于佛经背面。
《人药方》是《兵要望江南》的第二十九类。除《委任》《禳厌》《医方》《马药方》外其他各个部类都与军事战争中的占卜有关,如《占雨》《占雷》《占天》《占日》等等。整体来看是以词的形式来记录军事内容。历来的目录学著作也把其归为兵家一类。
参照前文的分析模式,本词的传播者不再是无名氏,基本可以考实为晚唐人易静。对此王兆鹏曾撰文《〈兵要望江南>版本及作者考辨》进行了说明13。关于作者的记载比较简略,晁志云:“《兵要望江南》,一卷。右题云黄石公以授张良者。按其书杂占行军吉凶,寓声于《望江南》词,取其易记忆。《总目》云‘武安军左押衙易静撰’,盖唐人也14。”受传者主要是征战沙场的将士们,词中涉及的瘴气、金伤等都是战争中容易发生的伤病。传播讯息是有关这些词作所涉及到的有关疾病防控、治疗、恢复的内容。传播媒介一方面是流传的这些刻印本,另一方面如晁志所云寓声于词,便于记忆,属于中医歌赋类文体。关于什么是中医歌赋,姜媛曾言:“本文所研究的中医歌赋,从形式上说,是以韵文文体为结构编写的一类中医著作或专篇;从内容上说,是表述中医药各科理论的相关内容;从时间上说,将其界定为从先秦开始到清(1911年止)之间的所有古代中医药歌赋典籍15。”以此来看,本文所研究的两组词均属于中医歌赋,只是它们不同于抒情言志的一般诗词,而只是借用词的韵律节奏填入医学内容,便于医疗活动的开展与疾病的预防。
由此观之,唐五代医疗词的传播模式、目的和文人词差异较大。文人词艳丽精工,闺阁气息重,主要流传于士大夫阶层吟咏性情,属于案头文学。医疗词,直陈其事,市民气息浓厚,为普通大众和军队将士服务。
唐五代的医疗词数量不多,《兵要望江南·人药方》与《定风波》合计仅19首。它们是在花间范式之外的一组难得的变奏曲,除了前人阐述的中医药学和民俗学价值外,我以为它还有着重要的文学与词学的价值:首先从文体功用上说,处于萌芽期的唐五代医疗词,特别是敦煌词就已经不同于宴席歌辞的格调。无论就其联章体的形式、语言特点和写作目的来看都具有实用导向性。其次从词体演进上看,它是由清切婉丽向通俗质朴的过渡。《四库全书·〈东坡词〉提要》曰:“词至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16。”中晚唐的文人词将敦煌曲子词的世俗性带离,转移到士大夫的审美意趣,此后这种由“雅”变“俗”的回转过程似乎是在柳永笔下完成的。细读易静的《兵要望江南》,它已经接近柳永词浅近鄙俗,平白如话的特征,因此它应当是由“雅”变“俗”的先声。最后就其传播模式来讲,它代表着一种面向世俗大众传播的渠道,这与文人词面对的精英群体的传播路径相互影响,并行而进。
*王振国在《敦煌“咏伤寒”词的医药学与民俗学价值》中说:“以词的形式作这种吟咏病证的尝试这三首词是为仅见。”(《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年第3期,90页)
事实上除了本文还要讨论的《人药方》外,至少还有收录在明代医家高武《针灸聚英》中的《八法八穴歌(西江月调)》,一组八首词描述八种病症及其针灸应对之法。(高武:《针灸聚英》,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7年,250页至2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