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
起风了,是这个季节罕有的北风。我在书房看书,风破窗而进,一下替我翻了好几页,仿佛嫌我看得慢,迫不及待把最精彩的章节翻给我看。我站起身,风以为我要追它,继续往里闯,却迎面撞上了另一股风,是电扇的风。风把这股风撞碎,从电扇中间穿过去,呜呜地低吼着,好像它的头发被电扇扯住了。我关掉电扇,风不吼了,一头扎进客厅,将地上的凉席掀到半空,将垃圾桶踢倒在地,又将里面的垃圾拖出去几米,散开了花。等我赶到客厅,风已经跑到餐厅,想撩起餐桌上的桌布,可惜桌布被碗碟压着,风只撩起了它的一角。风不甘心,伸手抓了一把墙上的挂历,又拍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然后一个蹦子跳到阳台,爬上防盗窗,悍然拨开铁丝上的衣服,奔逃了出去。我紧走几步,去阳台救衣服,后面的风接踵而至,推推搡搡,似乎要拦在我前面把衣服搶走。我用身体挡住它们,它们从我的裤裆下、臂弯里、指缝间跑掉了。跑出去的风有了我的形状,我看见透明的自己,拖着两股巨大的气流,像张开了翅膀一样,纵身飞出窗外。飞得越远,轮廓越大,直到布满整个天空。
我家是南北朝向,经常有穿堂风,从北边的卧室和书房进来,经过客厅和餐厅,到南边的阳台出去,或者反之。刮北风的时候,人在卧室和书房里打的嗝、放的屁,一个不落,全顺风跑到餐厅去了。刮南风的时候,厨房里的油烟也随风飘到卧室和书房,伸长鼻子一闻,就能知道炒的什么菜。母亲下完厨,喊客厅里看电视的父亲和书房里看书的我吃饭。这时如果刮南风,母亲的喊声像加了扩音器,变得震耳欲聋;如果刮北风,风把母亲喊出来的话,原路刮回母亲的嘴里,我们只看见母亲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声音。吃饭的时候我和父亲南北对席,母亲打横,坐西朝东。我和父亲一个被吹成背头,一个被吹成鸡窝头,母亲则被吹成中分。饭菜的热气会扑到我和父亲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对着风的人,往往是扒几口饭,喝一口风。背着风的时候,最适合说教,父亲总借背风的机会教训我,风会将他浑厚的嗓音增加几十个分贝,使其更具有不容抗辩的力量,而我的嘴被风堵住了,说什么都喑哑无声,只能洗耳恭听。父亲偶尔也教训母亲,但母亲的位置比我好,可以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不像我,立体环绕,无处逃遁。我因此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许多教训。
每场风一过,屋子里原有的空气就全跑光了。这窝空气,被我们一家三口吸进呼出,已经带有我们的的气味和温度。不管出去多久,跨进门一闻,就知道到家了。风将千里之外的陌生空气搬运过来,换走我们的空气,又将我们的空气,搬运到千里之外。这种近乎魔术的掉包手法,在悄然改变我们的生活。新的空气可能来自城市,来自悲观者的长吁短叹,也可能来自草原,来自乐观者的开怀大笑。我会把头伸进风里,用心辨识空气的质量和情绪。碰到不好的空气,我用前窗引进来,用后窗送出去;碰到好的空气,我就想方设法留住它。我把前窗打开,引诱好空气进来,然后关掉后窗,让它迅速地鼓满屋子,像野马一样横冲直撞。这时我再把前窗封死,外面的野马进不来,里面的野马被我成功驯服了。我用这种方式为我家改善空气,可父母他们却浑然不觉。他们不会想到,空气的好坏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风不仅能吹跑空气,也能吹跑人。我总记得父亲在雷雨之夜走去阳台关窗的情景。那样的夜晚,风跟发了疯似的,高声呼号,满世界乱窜。我躺在床上,风从南边冲进来,碰得窗户哐哐直响,像入室打劫的强盗,把屋里翻得一片狼藉。我不敢睡,也不敢动,我怕一动就会被风发现,一睡就会被风掳走。多少年来,我学会了如何在风中隐藏自己。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大风轻易就能把我带到远处,落在一个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听见隔壁有趿拖鞋的声音,父亲黑黑的身影从卧室里出来,顶着风向阳台走去。他的步伐一向很沉重,此刻听来却轻盈无比,像风中的树叶,一点一点地飘远。父亲太不会隐藏自己了,他总这样暴露着,为我挡去一场场的大风。我担心终有一天,父亲摸黑下床,斜披着衣服,在从卧室去阳台的路上,没有站稳,被大风刮走。我大声喊他,风把我的喊声吹散。我拼命抓他,只抓到满手的空气。我多么希望自己快些长大,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让父亲可以在挡不住风的那一刻,紧紧抓住我。
母亲打扫我的房间,在屋角发现鸟屎。我家住四楼,终年关着纱窗,不可能有鸟飞进来。母亲疑惑地拨开窗帘,发现不但地上有,墙上也有。顺着墙壁往上,在两米高的地方,赫然有一个鸟窝。鸟窝是筑在墙洞里的。墙洞是父亲当年为安装空调预留的,有碗口大小。后来没用上,这个洞就一直荒着。刮风的时候,墙洞像嘬起的嘴唇,对着窗帘吹口哨,声音尖厉而吓人。几次想堵上,但都不了了之。后来不叫了,我们便再没留意,直到现在才知道,有鸟在上面做了窝。
母亲有些生气,想把鸟窝捅了。父亲说别捅,他有办法。
父亲搬来一张椅子,站上去,两只手摁在墙上,勾着脑袋朝洞眼里看,神情专注,像在瞄准远处的天空。
母亲说,你都看见啥了。
父亲说,鸟蛋。
枯草绕着墙洞内壁铺了一圈,里面挤着五个蛋。这应该是临时做的窝,前后还是通的。鸟把外洞口当大门,把内洞口当厕所。鸟在外面吃饱喝足,飞回来,转个身,尾巴一扬,朝屋里拉屎。窗帘是最好的遮挡物。可能正因为窗帘,鸟才决定不封内洞口,就从这里出恭,省得把屁股伸到墙外,刮风下雨都不方便。
父亲找来一根铁丝,掰成钩子,伸进墙洞,钩住一个蛋,扯了几下,扯到洞口,用手接住,放到太阳底下仔细端详。
母亲说,你又看见啥了。
父亲说,有红血丝,幼鸟正在成形。
父亲把蛋送回洞里,用宽胶带封住内洞口,说,这下屎拉不进来了。
开始几天,母亲没事就往墙洞那儿瞅,她担心鸟会啄破膠带,但是鸟没有。鸟那天回窝,发现厕所被封了,蛋的位置被挪动了,心里清楚有人在管它的鸟事。鸟感觉受到了威胁,索性衔一些枯草把内洞口堵死。这让父亲打算透过胶带观察幼鸟孵化的计划泡汤了。几个月后,我从外地回来,就看见一团草,嵌在雪白的墙壁上。父亲说,草后面原本有六只鸟,一只大鸟,五只小鸟,每次大鸟觅食归来,五只小鸟就扯着嗓子叫。后来小鸟长大了,都远走高飞,丢下了这只大鸟,留它孤独地守在这里。
我说,你咋知道的。
父亲说,听的。
在与鸟同居的日子里,我也学父亲,把耳朵贴近洞口,偷听草后面的动静。我几乎听不出什么动静,只能偶尔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一只鸟独自在窝里发出的。鸟飞进来和飞出去的扑翅声最大,我只听过一两次。鸟喉咙里的咕咕声最小,只有夜阑人静的时候才能听见。那种声音断断续续,低沉而落寞,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忍受病痛时所发出的呻吟。我看不见这只鸟,无法知道它全部的晚年图景,但我听见了它的孤独。它的孤独是那样深远,那样幽暗。
我经常想,我在这边偷听鸟,鸟肯定也在那边偷听我们。鸟听出这是一个三口之家,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青年男孩。青年男孩跟自己的小鸟一样,远走高飞,很少回家。中年男人虽然经常回家,但待的时间不长,往往待一晚上,第二天又走了。多数时候,家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鸟觉得这个女人的处境和自己一样可怜。这个女人每天醒来,面对空荡的房子,要怔怔地坐很久,然后懒懒地下床,自己洗自己穿的衣服,自己吃自己做的饭菜,看看电视,拖拖地板,一言不发。只有手机铃声响起,这个女人才会开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一长串鸟听不懂的人话。鸟知道她在和远方的青年男孩通话,否则她不会这么开心。青年男孩已经成为这个女人生命中的全部意义,正如那五只小鸟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全部意义一样。鸟和这个女人,都在守着这份意义过日子。鸟甚至有些羡慕这个女人,毕竟她还能和自己的孩子说说话,而自己只能在窝里独自沉默。
鸟应该知道中年男人在偷听它,但鸟并不介意。那时五只小鸟都在,鸟是幸福的,它不怕自己的幸福被别人听到。后来五只小鸟走了,鸟开始沉默,开始收敛。鸟不想发出太多的声音,它要把孤苦吞进肚子,不让任何人听见。忽然有一天,青年男孩的耳朵贴了过来,鸟更加谨慎。鸟用翅膀捂住自己的心跳,蜷缩在草后一动不动。它以为青年男孩听不到声音就会作罢,但青年男孩没有。他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像窃听军事机密一样,严肃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