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herine Manthfield
他这人真是没法说。总之,太怕羞了。关于自己,他完全无话可说,而且是这么一个大累赘。他一旦进了你的画室,就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他会一直坐下去,坐下去,坐到你几乎要尖叫起来,直到他最后终于红着脸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你气得只想朝他背后扔个极大个儿的煤气炉一类的东西。奇怪的是,他初看上去非常有意思。这点大家意见都一致的。随便哪一天晚上你悠悠走进咖啡馆,都会看到他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咖啡。这是个又黑又瘦的年轻人,穿一件蓝运动衫,外面罩一件小小的灰法兰绒上装,扣子全扣上了。不知为什么,蓝运动衫和袖子太短的灰上衣使他的神气显得就象一个下决心从家里逃走,到海上去的男孩子。事实上,他已经逃出来了,一会儿就会站起来,把一个结好了的装着睡衣和妈妈的肖像的包袱用一根棍子挑起來背着,走到外面黑夜里去,给淹死……去上船时,他甚至还在码头边绊了一跤……他有着剪得短短的黑发,睫毛长长的灰眼睛,苍白的双颊,嘴撅着,仿佛决心不哭出来……人们怎能不被他吸引呢?唉,他这副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酸。而且,好象这样还不够似的,他还有脸红这一招哪……每当侍者走近他的时候,他的脸就涨得通红——仿佛他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而侍者又知道他的底细似的……
“他是谁,我亲爱的?你知道吗?”
“知道,他叫伊安·弗兰契,是个画家。他们说他绝顶聪明。有一个女的先是给他慈母般的关怀和照顾。她问他隔多久收到一次家信,床上的毯子够不够,一天喝多少牛奶。但是,当她上他画室,想要照看他的日常起居时,她把门铃按了又按,就是没人来开门。虽然她赌咒说她听见里面有人的出气声……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另一个女人认定恋爱对他有好处。她把他唤到身边,叫他“孩子”,身子向他靠过去,好让他闻到她头发迷人的香气。她挽起他的胳臂,告诉他,一个人只要有勇气,生活就会变得多么美好,然后,有一天晚上她上他画室去,把门铃按了又按……可是毫无希望!
“这可怜的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狠狠的刺激。”第三个女人说。于是她带他一起去咖啡馆,上有歌舞表演的餐馆和小型舞会,那些地方的饮料尝上去像罐头杏汁,但要卖二十七先令一瓶,名叫香槟;另一些地方则令人毛骨悚然,简直无法形容。你坐的地方黑古隆冬,阴气逼人,前一天晚上总有个什么人被枪杀。但是他毫无反应。只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也没有进一步的结果,只是呆若木鸡地坐着,双颊上两块红晕,就跟——我的天,就跟人们玩的那个滑稽人玩具,那个叫做“坏了的玩偶”那样死眉死眼。但是,当她把他带回画室时,他就差不多恢复正常了。他在楼下街上向她道晚安,仿佛他们是刚从教堂走回家……真没办法。
又经过天知道多少次尝试——因为女人身上的慈爱精神是无穷无尽的——她们总算放开了他。自然,她们仍然对他十分亲切,邀他去看她们的表演,在咖啡馆里和他打招呼,但是如此而已。一个人当了艺术家,就不会有时间去理会不屑作出反应的人了,是不是?
“而且我真的认为这里头一定有点蹊跷的地方……你说呢?决不会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单纯。你如果想做一朵田野里的雏菊,干吗要上巴黎来?不,我不是个多疑的人,可是——”
他住在一幢俯瞰河面的阴凄凄的楼房的顶层。这一类房子在雨夜和月夜望上去是多么富于浪漫色彩:那时百叶窗掩上了,笨重的大门和写着“一套小单元现在出租”的招牌闪烁着,所透出的那种孤独和凄凉,竟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可是这一类房子一年到头总有一股不那么浪漫的气味,门房住在底层一个玻璃笼子里,身上裹一条稀脏的披肩,在锅里搅着什么,不时舀出丁点儿大的小块喂那条蜷伏在缀珠垫上的浮肿的老狗。高耸入云的画室可以望到美妙的景色。正面两扇大窗对着河水,可以看到小船和游艇一摇一摆地来来往往,远处一个小岛四周植了树,看上去就像一个圆圆的花球。侧窗对着一幢更小更破旧的房子,房子下面是花市,你可以看到大伞的伞顶,伞顶下露出一圈娇艳夺目的鲜花,像是给伞顶镶了一条花边;你可以看到条纹布遮篷下面的货摊上有盆栽的植物和种在陶盆里的又湿又亮的一簇簇棕榈,老太婆在花丛中象螃蟹似地匆匆走来走去。他确实没必要出去。他即使在窗边一直坐到白胡子长得拖到窗台上,他也还能找得到可入画的东西……
如果那些温柔多情的女人当时设法硬闯他的门,她们会感到多么惊奇啊,因为他居然把画室收拾得十分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是按一定的格局置放的;有益的平底锅挂在煤气灶后面的墙上,盛鸡蛋的大碗、牛奶罐和茶壶搁在架上,书籍和带有皱巴巴纸罩的灯放在桌上——仿佛是一幅小巧的静物画。白天,他床上盖着一块四周印有一圈高视阔步的红豹的印度罩单。床边墙上,在人躺下后的视平线上的地方贴了一张小条子,上面整整齐齐印着:立即起床。
每天都差不多。光线好的时候,他辛勤作画,然后做饭,收拾房间。晚上他上咖啡馆或者坐在家里看看书或是列出一个最最复杂的开支表,打头的话是:“我必须把开支限制在这个数目之内”,结尾是一句誓言,声明“我发誓下个月开销决不超过这个数字。伊安·弗兰契(签名)”。
这些事没有什么蹊跷之处。但是有远见的女人说得不错,事情的全貌决不止是如此。
一天晚上,他在侧窗旁吃梅子,把核儿扔到空无一人的花市那些巨大的伞顶上。天一直在下雨——这是今年第一场真正的春雨,一切东西都在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花蕾的香味和湿润的泥土气息。在黄昏的空气中,回荡着许多听起来懒洋洋而又心满意足的人声,本想关窗户闩活动遮板的人们反而把身子探到外面来了。楼下花市里,树木冒出了点点新绿。这是些什么树呢?他心里琢磨着。点街灯的人过来了,他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那所房子,那所破旧的小房子。突然,仿佛是回答他的凝视,两扇长窗打开了,一个姑娘走到狭小的阳台上来,手里拿一盆水仙花。这是一个奇瘦的女孩,身系深色的围裙,头上扎了一条粉红色的头巾。袖子挽得很高,几乎齐肩了。纤细的胳膊衬着深色的衣料发出光泽。
“是的,天气够暖和的,对这些花儿有好处。”她把花盆放下,转身对屋里的一个人说道,她又回过身来,抬起两手,把几绺头发塞进头巾里。她朝下看看空荡荡的市场,又抬头望望天空,但是,他坐的这个地方仿佛是空中的一个洞,她就是看不见她对面的这所房子。然后她进屋去了。
他的心从他画室的侧窗里掉出去,掉到对面房子的阳台上,埋在半开的花苞和尖矛似的绿叶下面的水仙花盆里了……有阳台的那个房间是起居室,隔壁那间是厨房。她在晚饭后洗涮,他听见了碗碟的磕碰声;然后她走到窗前,把一个小拖把往窗框上敲敲,再挂在一颗钉子上晾干。她从来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哼哼唱唱,头发散开披着,或者把双臂举向月亮。她总是系着那条深色围裙,扎着那条粉红头巾……她和谁住在一起呢?……没有别的人走到这两扇窗前来,然而她总是在和房间里的一个人说话。她妈妈,他判断,是个病人。她们接针线活到家里来做,爸爸死了……他以前是一个新闻记者——非常苍白,胡须长长的,一绺黑发掉在额前。
她们靠整天干活,勉强可以维持温饱,但是她们从来不出门,也没有朋友。现在他在桌边坐下,得作出一套完全不同的新誓言了——在某一时间之前,不得走近侧窗。伊安·弗兰契(签名)。在结束一天工作,把画收起来之前不去想她。伊安·弗兰契(签名)。
事情很简单。她是他唯一真正想认识的人,因为他认为她是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中间唯一和他年龄一样大小的人。他受不了格格痴笑的姑娘,而成年女人对他没用——她和他年龄一样,她——嗯,情况正跟他差不多。他坐在昏暗的画室里,感到疲乏了,一只胳臂搭在椅背上,呆呆地望着她的窗户,他看到自己在那儿和她在一起。她脾气暴躁,他们不时激烈争吵,他和她。她作出一种跺脚、在围裙上拧绞双手的样子……在大发雷霆呢。她难得笑。她对他讲到她有过一只傻乎乎的小猫,每次喂它吃肉,它总要吼叫,假装自己是狮子。只有在讲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才笑。这类事情让她发笑……但是通常他们总是非常安静地坐在一起。他,就像现在这么坐着;而她呢,则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两只脚缩在下面。他们俩低声交谈,或者默默无言,因为干了一天活,感到很疲乏了。她当然从来不问起他的画;他当然也给她画了许多美妙和畫像。她讨厌这些画,因为把她画得那么瘦那么黑……但是他怎么才能去结识她呢?现在的这种状况也许要持续好多年……
然后他发现,她每星期有一个晚上出来买东西。接连两个星期四,她到窗前来时,围裙外加了一条老式披肩,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他从他坐的地方看不见她家大门。但是到了第三个星期四晚上那个时间,他一把抓起帽子,奔下楼梯。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可爱的粉红色的亮光。他看到河水闪烁着粉红色的光,朝他走来的人,脸和手也都是粉红色的。
他倚在他房子侧墙上等候她。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她来了,”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道。她走得很快,步子小而轻,一手拿着篮子,手拢住披肩……他能做什么呢?他只能跟着走……她先走进一家食品杂货店,呆了很久;然后去肉铺,在那儿她得排队等着轮到她买;再去布店讨价还价了好半天;然后又去水果店买一只柠檬。他看着她,现在他对她的了解肯定比什么时候都多了,该去结识她了。她的从容、严肃和孤独,她走路的姿势似乎都在表明她急于和这个成年人的世界从此断绝一切联系。而这一切在他看来又是那么自然,不可避免。
“是的,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他骄傲地想道:“我们和这些人没有关系。”
但是她现在是在回家的路上,他离她还是这么远……她突然拐进乳品店,他隔着橱窗看见她买了一个鸡蛋。她这么小心翼翼地把蛋从筐子里拿出来——一个棕色的,形状这么美的蛋,他也会选中这么一个的。她出乳品店时他跟着也进去了,一会儿就又出来,尾随她走过自己房子,穿过花市,在大伞之间闪来闪去,踩在地上的花朵和花盆留下的印子上面……进了大门,他蹑手蹑脚跟在她后面上楼,注意和她步调一致,以免引起她注意。最后她在楼梯过道上停下来,从钱包里掏出钥匙。她把钥匙放进门锁孔里,他跑了上去,面对面朝着她。
他的脸从来没这么红过,但却神色严厉地看着她,几乎是生气地说道:“对不起,小姐,你掉了这个。”
他交给她一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