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苹
【作者简介】袁永苹,曾荣获2012年度美国DJS艺术基金会诗集奖、第七届未名诗歌奖,入围中国诗歌突围年度奖等奖项;出版诗集《私人生活》(2012 )《地下城市》(2017 ),诗集《心灵之火的日常》( 2018)。
在我是一个母亲的时候我不是一个诗人
在我是一个诗人的时候,我不是一个女人
在我是一个女人的时候,我忘记了我是一个母亲。
那年在手术台上,疼痛像蜘蛛网布满周身
我跳过正在我身体中忙碌的医生和护士
眺望向窗外的枯树枝和一个在吃饭的陌生人。
在那一刻我把自己忘记在树木、手术刀
天空和白床单之间。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去捡蘑菇,
乡下,在大壕的桥墩下洗澡,
我不再有任何身份
我是一棵树,一株草,是万物中的一个,
普通的。许多人的痛苦来自于
那个时刻聒噪的自我。但是当你
死过几次,你就会忘记那个自我,
劝服他安静,不要自命不凡,
劝服他谦卑。因为躺在病床上时
你与所有的死者,不论什么身份
思想家、伟人、捡垃圾者、罪犯
一样,仅有的肉体是你最好的圣经。
我从公交车站带一束紫色的小雏菊回家
它干巴瘦弱像是某种糟糕的菌类
我搭载的公交车上只有两个人
幸运的是我们都到达同一个终点
这样公交车就会一直开,直到我们到达。
我可以粗暴地从大街上带回这束花
我可以做到的,让我想到我无能为力的。
每天,从蓝色的办公大厅走出,
我的胸腔里总是存有一首诗歌的愤怒。
而夜晚的绿色草丛,发着相似的光。
她叫了他五次,甚至更多次。
她叫:爸爸,爸爸,爸爸。她会害羞了。
“我也想去喝酒。”她说。马尾辫随风飘着,
小麻雀落在树枝上又飞走了,偷偷地。
爸爸,爸爸,爸爸。她叫道,五次,甚至更多。
她也笑着,看见他眼中涌动的热情,
这个时候如果是她一定会给那孩子一个
重重的拥抱,然后将她抛向空中。
有时候她比他更像是爸爸。
但是他站着,没有拥抱,看着她
眼里涌动着压抑的热烈,
他爱这孩子的心全在这里面。
里面。她笑得贤妻良母,
而这一次她没有压抑体内的刺
舒服地微笑着,中产阶级的太太。
他们挥手告别,她们一大一小沿着砖路
走向红色滑梯,那里可以拥抱很多
平凡的善意。在路的中途,她转头
正看见他转过头来笑,像个高中生,
像初恋,虽然他们已经经历很多
年轻夫妻的困顿、厮打、甚至厌倦
然而他们在生命的中途
在婚姻里,仍旧相爱,
每隔一段时间重新相爱一次。
孩子随时需要母亲
虚空只有爱才可以填满
——然而我躲避。
独自一人
能让我的体内猛烈地生长出
岩层,剥掉地衣和苔藓。
孩子需要母亲的爱
来确认自己曾经存活于世,
而这位母亲却需要孤独,
才可以确认这种存活。
哦,亲爱的胎儿、幼崽,
成年人!这世界由虚空填满
也必将因虚空而欢腾。
当我拥抱,我返回尘世
虚弱的部分被隐藏。
我抓住了我小女儿的肩膀
就抓住了坚定实在
这有别于脑中正在焚烧的
有别于高天上思辨
有别于玫瑰花的名
这是真实在
完完全全的触摸
完完全全的活
你那虚假的、高天上地操纵
一次痛苦的缓解——
治愈我无权利写她,
治愈我无权利不写她。
每天,小鸟在沉睡着、准备苏醒的
大脑中啄取一个缝隙。
早晨从塑钢窗进入,未经邀请。
一天的仪式,夏日的清晨。
我用许多时日来等待
一首诗的莅临,
波浪一个推着一个,
人世之海。
细小柔软的波浪,来了又回。
每日坐在同一辆车的车头厢,
偶尔看见地铁隧道朝向裸露室外奔驰,
驶向哪里?是否还会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