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神彪
每每深夜,想起故乡的时候,我总能看到父亲的眼睛,透出的那种那温和而严厉的光,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似乎一转眼间,父亲离世已经差不多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有无限的思念想诉与父亲。十八年前,他还正当年,可他却走了,说好的我们父子要找一个从容的日子,好好地用一壶母亲亲手酿制的土米酒叙一叙我们的父子缘。可老天却为什么这么无情,似乎让我们父子一瞬间拥有了遗憾。遗憾了我一生整整十八年,也许还会更久,或者直至我的终生。
我的父亲,亲爱的父亲啊,儿子欠你老人家的何止是一壶酒呢!
在我从小成长的经历中,有的事情已经淡忘,但你和母亲如何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把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拉扯大,我却是一清二楚的。你和母亲为了我们八个孩子在那个极端困难的年月不至于饿肚子,含辛茹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就算再累再苦,你和母亲总能化苦累为美妙的山歌,一夜一夜地唱,温暖了我们每一个孩子的心灵。
我知道,你和母亲是我们那一带四乡八邻的“山歌王”,正是山歌,让你和母亲的心连在了一起,组成了我们可爱和睦的家庭。我还知道,你爱喝土米酒,爱喝女歌王——我母亲亲手酿制的土米酒。特别到了农闲时,你一喝土米酒,便一定邀来五六个同辈歌友,一起把酒欢歌。这个时候母亲也不会闲着,她也唤来山歌闺蜜能手,大家一起,一唱就唱它个三天三夜,唱到尽欢而散。
最令我一生难忘的还是,我那时在上初中,多少也知道了一些青春男女的烟火事。当我的愁儿表姐从崇左板利那边引来了好几位漂亮姐姐的时候,我们村和邻村的后生们便大多跑来我们家对歌恋爱。有趣的是,父亲你泡着一壶酒在那些后生们的身后充当了恋歌师傅,而母亲呢,也坐在姑娘们中间,为她们打败后生做坚强后盾。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场对歌的主角,是父亲和母亲呢!
你和我母亲的歌声,自然让我耳濡目染,我虽然唱不好山歌,但我后来学会写诗,再成长为一位诗人,你和母亲的山歌,伴随我在文学之路上一直行走到如今。
我是你和母亲的大儿子,你们对一个长子的寄托自然也是最大的。我对父亲你的愧疚之痛,不是欠你一壶酒那么简单。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没有见你对我们兄弟姐妹红过脸,对我好像没有发过一次脾气。可是后来为了我入学的事,父亲你是真的大大发了脾气,大发雷霆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原因是我在初中即将毕业时犯了不可原谅的错。我当时虽然是学校的团委副书记,在参与收缴“黄色小说”“毒草书籍”时,偷看了大量的《青春之歌》《苦菜花》《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楼梦》等书籍。更要命的是,我还偷看了手抄本《少女之心》,同时还给了部分男同学传阅。于是我思想道德评分不足,上不了高中。父亲你着急,却也没有骂我一句。你当时在中学的校长们中间奔波,好不容易说通了,让我继续复读,可我却怕丑丢人不想去。在领我去中学复读时,刚走到村东头我拔腿就要跑。你当时肺都要气炸开,你一直绕着村边的草垛追,追到我时你手中拿了块大砖头,说我再跑就要打断我的腿,还说把我给废了你还有3个儿子,让我试试看。我只好乖乖地跟着你重新走上了初中复读的求学道路,继续学习,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我听了你的劝告,父亲。可这就苦了你和母亲,还连累了我的愁儿表姐和我的几个妹妹。你们和她们都为了我的出人头地,无私地在奉献。我如今去哪里感谢呢?可你不需要我的感谢,父亲!你说你不需要我们子女的感谢,你说你和母亲生下我们,就是注定了有义务把我们抚养长大,培育成人。你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你所受的苦我们知道,当年你和母亲用米酒和动听的山歌,使我们的家、我们的小山村日子充满了欢乐。
可正当我走上事业正轨的时候,却传来了晴天霹雳:你身患严重糖尿病晚期,脚趾溃烂不断往上感染。我把你接来南宁医院,可是医生说晚了,想要活命就要马上给你截肢。我们问医生,说截肢你还能活多久,医生说“3个月,最多半年,需要10万元钱……”你听后,平静地说:“把我送回家吧,我不想到头来还欠你们……”母亲也流着泪告诉我们,说:“你父亲不想缺腿缺脚的,把你父亲送回家吧!”
我不曾想到的是,只是过了仅仅二十多天,我到上海出差组稿时,你就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我连夜坐飞机从上海返回南宁,再从南宁驱车回到你身边时,你已经无法说话,只是嘴角还能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而我紧握着你的手的时候,我知道你是让我给你喝上一口酒,可没等我把酒打来,你的眼睛却慢慢地安静地闭拢了。
父亲,为什么你不喝下我敬你的这杯酒后再走呢?我心情沉重地提着手中的那壶酒不知所措,而此时我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我的女儿此时在南宁的医院降生了——她的呱呱啼叫,宣告一个新生命的开始,却也宣告了一个旧生命的终结!
我的父亲,我回顾我的大半生,欠你的仅仅是一壶酒吗?也许我的未来,所欠的还会很多,欠父亲你的,欠母亲的,也许还欠很多很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