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垛

肖海涛

竹垛是个很小的村子。

整个村子统共十来座小山丘，团子一样地滚在群山中间，这个山头有零散的两三户人家，那个山头零星有着两三座木屋，棕褐色的小盒子一样，零落在蓊蓊郁郁的绿色之中。再加上村子中央，沿小溪中部的十来户，大概一共两百来人，就是这个小村子所有的人口。村子里的人，一家一户都清楚方位，这是谁家的谁，一一都清楚名姓。

竹垛是个很美的村子。

（一）

小溪清浅悠然，像这个小村子一样，不急不缓地往前流着，看岸边的花看岸边的草;看放牛的小丫头看逗狗的男伢;看赶山羊的老大爷执一根细细的竹鞭，眯眼吸一口纸烟，再拖长了气吐出一个烟圈;看烟圈也冉冉往上升，直至与氤氲在村子上方迷蒙的水汽融为一体。小溪就这样流着看着，不肯走得太急太快，时时回头张望。

“汪汪……”张二爷的黄狗在叫;

“咩咩……”笨散悠闲的山羊在叫;

“哞哞……”老拙的水牛在叫。

“丫头，还不回家，冇得饭留喽！”

懵懂的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就回去了！”便一溜烟跑了，撞落了一地的珍珠，被撞落露珠的花草看着跑远的小马尾辫，遗憾地、无奈地摇了摇头，晃了晃肩。

（二）

竹垛的山长满了竹子，绿汪汪的一片竹海。总是有风，有竹叶调皮的“沙沙”声。村子里的小孩子，窜奔于绿色的竹海之间，唱着歌哼着调。一个个小脑袋，摇晃在竹林间的小径上，神色天真，笑意盎然。他们，你牵着我的衣摆，我追着他的脚跟，蹦跳玩闹，无忧无虑。他们的世界，是青山是绿水，是蓝天是白云，是牛犊是羊羔，是每日捡回的一捆柴禾，是清早打回的一把猪草。他们不晓得何为烦恼，也记不住烦恼。

村子東头有一棵很高的黑枣树，白露前后，结了累累的黑枣。每天下午放学后，整个村子的孩子几乎都拥到树下，低头弯腰，捡枣子。酸酸甜甜，好吃得连核都不想吐。每天都惦记着它，盼着枣子快点落下来。等到确定一粒都找不到了，再抬头看看头顶的枣枝，恋恋不舍地挪着步子回家。

村里有一株老银杏，到了掉银杏的时节，每天都会有人去捡。白果晒干了，或蒸或炒，软糯清香，老少皆宜。

十五中秋，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上，仿佛是冷寂的月宫亮满了银灯，满心幽怨的嫦娥仙子，终于起了兴致，认认真真想看一看人间过了一年又变成了如何光景。她一定会被竹垛吸引住目光，她看到的，会是一群群小孩，月华织成的纱披在他们身上，他们跳窜的身影，像一个个降落至人间的精灵。她听到的，是孩子们清稚干净的笑声。每年的今晚，竹垛的小孩子会玩到很晚。他们煞有介事、有模有样地跑到别人家的菜地里去“偷菜”。大人们说，小孩子吃了今天晚上自己“偷”到的菜，眼睛才清亮。于是，孩子们欢欢喜喜，成群结伴，去物色自己喜欢的蔬菜，抱回家，然后带着满满的希望入睡。希望吃了这晒过中秋月光的菜后，眼睛像山间清泉一般明亮。男人们今晚，会在院坪里摆上一桌好菜，就着月光喝酒吃肉;女人们或聚在一起聊家常琐事，或默默躬身，整理孩子们玩得脏兮兮的衣裤鞋袜。

竹垛的山水草木，就是生长在这里的孩子们最大的乐园，里面永远有吃不完的果子，摘不完的花，捉不完的蛐蛐;永远有令他们惊奇的小虫子，长相奇特的树木。他们是受了大自然垂怜的孩子，是大自然疼极爱极的精灵。满眼的清风明月，满心的甘泉甜露，不受一点儿俗世的污染。

（三）

我学前的年岁，在这个叫竹垛的小村子度过。我记得住那儿蓊郁葱茏的树木;记得住那儿开了满山的映山红和山茶花;记得住那儿绿汪汪的波浪起伏的竹海;记得住我站在溪边的小路上，问底下小溪里提着锡桶的外公抓到了多少大螃蟹;记得住我趴在爷爷的背上，迷迷糊糊，昏昏欲睡，我们走在长满绿草的低地里，身后的妈妈着急地让爷爷慢点走，别累着自己;记得住奶奶在后院压的豆腐甜甜的豆香;记得住外婆在雨后混浊的小渠边，教我用挂了肥肉的竹竿钓螃蟹。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子后很多年，这些记忆依然鲜活在我的脑海里。多年之后，妈妈再带我回到那个小小的村庄，那儿依然氤氲着迷蒙的水汽，依然有着绿色的竹海和灿烂的山花。只是少了一些棕褐色的小盒子，多了一些砖红色的或水泥灰的小洋楼。很多的人搬离了那个小小的村庄，去了村子外面的世界。剩下的那些木屋，静默在山丘之上林木之间，像一个个年迈而慈祥的老人，安然寂静地等候着他们离家的孩子哪一天累了奔波的脚步，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在这世间，定然还有许多竹垛一样的小村子，它们温宁安然，在喧繁的尘世之中悠然自得着，波澜不惊。我希望的，是在现代化被大肆鼓喧的今天，这些小村子，可以不被打扰，永远清静安宁，不染俗尘。让这世间永远有这样的小角落，里面是青山绿水，花鸟虫鱼，岁月浅淡无华。它们，为这世界保留着最原始的干净的美，给疲于奔波的现代人，一方歇脚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