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庄古戏台演昆剧

■蒋佩珍

周庄古镇有一座古戏台，说它古也古不到哪里去，它是在周庄已被拆毁的古戏台原址上修复重建的。修复是因为中国昆曲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而昆山是昆曲的发源地，周庄作为全国闻名的5A景区和昆曲的故乡，理所当然地担负起了推广昆曲、宣传昆曲的责任。

江苏省昆剧院从2005年开始在周庄古戏台演出，刚开始一年演出两三个月，后来逐渐增加到五六个月，现在是全年演出。我们大多都是苏州人，十一二岁就离开家乡去南京上学，如今一家一业都在南京，每年几个月时间抛开家庭到外地演出，心理上是需要做充分的自我疏导的，毕竟哪家哪户没个柴米油盐酱醋茶事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吃这行饭，权当为了事业为家乡做贡献吧。

在周庄演出期间，我们集体租住在周庄的民宿，十二年来我们共换过四家民宿，“桃源里宾馆”、“九龙宾馆”等等……听着名头挺大，其实就是一栋设有六七个房间的小楼，房间里有一些基本的生活配置，通常两人一间，人多就三人一间，这样又回到了集体宿舍模式。从开启周庄演出的那天起，我每年在家庭和集体宿舍这两种生活模式间转换，颇有些旧时代跑码头唱戏的感受，早起通常会高叫一声“起床了”，然后是“下后台了”、“吃饭了”，大家同出同进颇有些军事化管理的样子，人到中年还要经历这样的生活也是蛮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打工嫂。吃饭也是在当地的私人饭馆包伙食，旅游景点的饭菜一开始还有些新鲜口感，每天老三样吃长了，毕竟不如家里的饭菜可口。我们总结了周庄菜的特点是少油寡淡：“万三蹄”据说是沈万三进贡给朱元璋皇帝享用的美味，一开始隔三差五就吃一顿，渐渐也吃腻了，加上景区里满街飘散着红烧猪蹄的味道，久闻生厌闻着忍不住就想打饱嗝，只好和饭馆老板商量一星期上一次“万三蹄”即可，周庄还有一种“阿婆菜”，用菜心腌渍而成，有些酸酸的咸味，用它来炒鸡蛋倒也蛮清新爽口，可天天吃也受不了。但吃饭的气氛却是热闹，大家围坐在一桌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有时高兴了男生们还弄上两杯小酒喝喝，当然喝酒必须是在晚饭时间，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说道“男生”、“女生”，一来是老一波的都是同学，小一波的都是学生，我们叫惯了口也就这样了。

按照周庄旅游公司的规定，我们上午9：00下后台化妆，10:00开始演出，上午演两场，每场20分钟，中间休息20分钟。女演员因为化妆过程比较复杂，必须提前一小时到后台化妆。每场演出前由主持人用大致5分钟宣讲一下昆曲的发展历史、特点，以及在周庄古戏台演出昆剧的意义，还对演出剧目的剧情做一个大致的讲解。因为旅游景点的观众大都是看“流水席”，很少有人从头到尾坐在那里看戏，多半是进进出出看一眼热闹就走人，就算是坐下或站定了也无非是喝茶聊天，要不就是带着孩子在场地玩耍，前两年还会有导游拿着大喇叭扯着嗓子喊，他们可不管你在不在演出，只是把你当个景来看，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只好暂停下来，请导游关闭喇叭，不要影响别的游客看戏，近两年有所改善。起先我们这些习惯了在剧场演出的人还真不习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演出，那么多年演下来也就安之若素哉了，当然也会有喜爱昆剧的观众看完演出后会上场要求合影或到后台来聊一会慰问一下我们，让我们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下午我们从13:30至15:30演出四场，演出形式同上午相同。一天六场的剧目不能重复。

周庄这个舞台挺锻炼人的，因为经费问题，剧院一次只能安排12个人在周庄演出，加之院里还有其他演出任务，有时候安排到周庄演出的人员也就10人，到了周庄我们都锻炼成了多面手，我在周庄学会了主持节目和打字幕，有时还要兼任舞美帮助包头和穿服装，但我情愿化妆上台去演戏也不愿打字幕，因为主持和打字幕通常是由一个人来承担，主持完这边撂下话筒就要奔到楼上去打字幕，特别是在下午场，打字幕时困得不行，颇折磨人。

周庄这个古戏台是开放式的舞台，三面透风，坐南朝北，夏季酷暑难耐，一场演出下来汗透衣衫，脸上的妆被汗水浇灌成了大花脸，这时就盼着刮点风，哪怕是一丝丝微风也能缓解一下闷热，冬天寒风刺骨，在台上冻得手指僵硬，连道具都拿不稳，此刻就怕刮风，经常是一张口一口西北风灌进去凉遍全身，试问谁不愿意守着家里常温的空调过舒适的日子？谁不愿意在声光电条件好的剧场里演出？为了宣扬民族文化，为了对得起自己热爱的工作，也为了昆曲故乡的人民，我们就这样在一头扎进了周庄，就是在这样一个舞台上我演出了《游园》（饰演：春香）、《挡马》（饰演：杨八姐）、《双下山》（饰演：色空）、《打店》（饰演：孙二娘）。寒来暑往，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记不清在周庄生活和演出了多少个岁月，拿平均每年在周庄四个月计算，十二年就是四十八个月，就是四年，换算成天数就是1460天，这也就是个大概的数字。

只要不是节假日，晚饭后我和同事会相约去古镇里散散步，记得有一次经过检票口，恰逢一位新入职的工作人员值班，我们常年在周庄演出算是老面孔，和那些老的值班人员早就熟识，不用问就大摇大摆走过去，听见那位新人问：“这些是什么人？”一位年轻的老职工回答说“戏子”。我的同事转身向着那位说“戏子”的人走去，问道:“你刚刚说我们是什么？”那人却生生地回答:“戏子”。我同事板着脸说:“以后要称文艺工作者，记住没有？”回答是：“记住了”。我们在景区里闲游，走过蜿蜒曲折的小巷，像周庄的河水流经每一个饱经风霜的门户，双脚踏在被打磨的光滑铮亮的石板路上，每一块石板都印刻着岁月的年轮，路边那一丛丛的青苔仿佛是岁月的吻印一般，走过双桥，聊起陈逸飞对周庄的贡献，就是应为他的一幅油画，因为他对故乡的回忆，唤醒了这个沉寂在江南水乡中默默无闻的小镇，把周庄推到了世人面前，吸引来大量游客，可惜斯人已去，可这座双桥每天却用它残弱的身躯承载着成千上万人的踩踏，据说节假日时还有人被挤下河去。走过老街，一座座古宅原本的民居已开辟成卖旅游用品店铺，扑面而来的商业气息把清新古雅的小镇渲染得媚俗，唯有几家原来的大户还保留着原来的面貌，供游人参观，从那些雕花老窗中仿佛还能听到昆山腔的曲调在浅唱低吟，窗里，曾经有过多少代人倚窗望月吟唱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如今，我们仍在这里的古戏台上演唱着六百多年的曲子，若说周庄是江南水乡的皇冠，那么周庄古戏台就是皇冠上点缀的一颗明珠，昆曲就是那明珠上闪闪发光的亮点。

夕阳的余晖渐渐退尽了，在清淡月光中的小巷里，我们原路返回，仍经过那个检票口，那称呼我们是“戏子”的人还在，我的同事劲直向他走去问：“你称呼我们什么？”年轻人说：“文艺工作者！”，我笑得蹲在了地上，好欢乐！

周庄古戏台演出《游园》杜丽娘（钱冬霞饰）春香（蒋佩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