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华晖
(集美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福建现代民间绘画又称农民画,是福建民间美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现代民间绘画之乡”的漳州龙海、泉州晋江等县市有着地域性的社会风俗情趣和浓厚的生活气息,也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它已成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一种新的绘画形式。在国内外的多次展览中,现代民间绘画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作为一种在福建农村地区深受民众喜爱的绘画艺术,民间绘画的独特风格已逐渐得到大家的公认。福建现代民间绘画艺术所显示的强大生命力凸显了其独特的审美价值,研究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美学价值,不仅是福建现代民间绘画创作实践的需要,而且也是挖掘民族艺术宝库的需要。
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意志和情感,上承闽南古老的民间美术源流,下载民间画家们对新生活的感悟与追求,表现题材又为闽南地域文化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极富乡土气息”。[1]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既不同于中国画中的人物画、山水画和花鸟画,又有别于西洋画中的油画、水粉画和水彩画,它以自己本土思维方式和表现力规定了审美感受的方向、内容和程度,显示着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审美特征。
作品的面貌,取决于作者的面貌。上述这样的格局,便形成了这样的民间画家群:他们生活在民间艺术的宝库之中,接受传统,但不墨守陈规、泥古不化;他们处在信息开放时代,受到现代艺术的影响,但又不是模仿照搬、食“洋”不化;他们知道一些科学造型法则,但更熟悉乡土民间艺术;他们从多方面汲取营养,以丰富自己、充实自己;他们不断拓宽知识面、开阔眼界、更新观念。现代意识自然地在他们那富有民间特色的作品中表现出来,代表着民间美术的未来。土生土长的民间画家们得天独厚地植根于民间艺术的沃土之中,有着优良而丰厚的民间艺术的传统基因。
例如,漳州龙海黄清垂创作的《捞海蜇》(见图1)底色全部处理成深蓝色,以向心式构图烘托出生龙活虎般的热烈场面,作者以直观反映的眼睛、童真般的心灵、经验型的大脑、等待盼望的心理和朴实、善良的愿望去幻想着丰收的明天,忘却了痛苦,顾不上忧愁,以知足常乐的情态,塑造出一幅海边渔民生活、劳动的画作。这幅作品在1991年荣获福建省首届书画节银奖。
图1 《捞海蜇》(黄清垂作)
现代民间绘画的作品证明,民间画家有着超乎寻常的艺术胆略,享有最大限度的创作自由,透视、色彩、构图、比例诸法则以及时空关系等等,不是束缚手脚的绳索,而是表达主观激情的手段与工具。一切服从需要,一切随心所欲,但不逾矩——即符合艺术规律。在他们的作品中,直觉高于逻辑,体验大于知觉;价值高于法则,感性大于理性。这些方面也许就是一些现代绘画流派所追求的,但民间画家们却表现得更加入情入理。犹如在中国戏曲舞台上“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八百万雄兵”,重意境而不是自然主义的摹仿和再现,重情绪而不强求表象的逼真。
综观其审美特征之一,是表现生活的现实存在性与未来理想性的和谐统一。“艺术的本质,就在于它是理念及理念的物质显现的统一”。[2]23如果存在物仅仅是局限于它的物质价值,它便失去了自己的象征意义,失去了它具有的透明性,艺术也就失去了自己的媒介。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既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又以作者的审美理想塑造艺术形象。理想的形象与现实存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种远近适度的距离,成为理想与现实的交叉结合的中介部分。中介部分的抉择,一方面显示作者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另一方面表达作者从物质世界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愿望。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这一审美特征,是需要与愿望两种力相互作用的结果。正因为如此,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更富有民众性、审美性和时代感觉。
其审美特征之二,是富有民族、民间特色的装饰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们希望生活理想化、环境有序化。装饰艺术正是一种类化环境、丰富生活的手段之一,也是人们心理秩序的一种显现,是人们喜好的艺术形式。装饰艺术,一般是追求形式美,而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装饰性已不是单纯追求形式美,而是用以强化情感、深化主题。装饰处理由作品的主题所决定,又反过来服务于主题,使美的装饰与理想的生活内容相吻合、相统一。此外,福建现代民间绘画创作始于乡村的海域生活,与民间的装饰艺术有密切的“血缘近亲”关系。装饰处理又与散点透视在视觉式样上相一致,形成福建现代民间绘画表现手法的和谐统一。没有装饰性,民间绘画的散点透视手法的表现力,必然受到削弱。装饰已成为福建现代民间绘画不可缺少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弃之则无味,失之则无力。
其审美特征之三,是特有的思维式样所唤起的丰富想象力。福建现代民间绘画作者从切身体验中,全面把握事物属性的基本特征。他们把实践中体验的基本理念以感性的形象显现出来,即把内在情感通过可视形象表达出来,他们丰富想象力的产生原因,在于他们的思维方式不是从抽象的概念出发,不是从教条的法则、公式出发,而是从丰富多彩的生活出发。
“他们来自生活,天真纯洁、无忧无虑,思维不受任何污染,像原始人那样直率地表达情感”。[3]17他们凭直觉、灵感、顿悟,凭视觉思维的本能,发挥着自己的创作才能。显然,这种丰富的想象力,一方面来自视觉思维本能,一方面是民族传统艺术思维积淀的结果和延伸。
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审美特征,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在民族艺术的历史过程中,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相结合的产物。溯本寻源,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所运用的艺术处理手法,可以在传统艺术品中觅到它的踪迹。
早在新石器时代,古人绘制的舞蹈纹陶盆人物(见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马家窑文化的彩陶效盒内壁的舞人画)[4]和人面鱼纹图(见半坡人面鱼纹画)[5],其中就运用了简化、变形、夸张的处理手法,并且群舞人物整齐优美,富有装饰性。
从先秦两汉到魏晋时期,直至唐宋,中国的绘画艺术经历了萌芽、成熟、形成到繁荣的不同阶段。纵向观之,虽题材转换,技艺翻新,但始终追求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大象无形的美学思想。《左传》提出“铸造象物”“使民知神奸”[6]24;《周易》提出“立象以尽意”[7]171;顾恺之提出“传神写照”“以形写神”,还有“迁想妙得”[8]225;谢赫的“六法”[9]49、石涛的“用我法”[10]21到齐白石提出“在似与不似之间”[11]106等理论,可谓是中国美学思想不同角度的论述。正是在这种美学思想的倡导下,中国画逐渐形成了写意性与程式化两个基本的特征。
散点透视法也是我国传统的绘画手法之一。古代名画《洛神赋图》(东晋顾恺之作)和《清明上河图》(宋张择端作),便是很有力的例证。
尽管不少福建现代民间绘画创作者从未学过传统艺术的程式,也未受过系统的民间美术的训练,但民间画家处于广阔的空间,是物质文明的建设者、创造者,因而他们有着深厚的生活积累,丰富的生活感受,并以此为源泉,从全新角度、以饱满的热情和独到的感知,讴歌着现代生活,描绘民间习俗,努力创造着艺术的美。他们粗犷豪放的气质,正是人类艺术的本源和人类本源艺术的精髓。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继承了传统的美学思想和传统的表现手法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与此同时,应当看到,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所塑之形,所传之神,形神贯通形式,与中国画又迥然不同。以泉州晋江徐维耕创作的农民画《惠女新传》(见图2)为例,以一位恬静祥和的惠安青年女子的合十形象为中心构图,四周搭配惠安女捞鱼、织网、搬石、锯木等劳动场景,人的姿态与周围的氛围都在烘托出一颗不静不闲的心。各式各样活生生复杂的劳动场景,都在同一幅画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是劳动者切身体会的表达方式。那饱满、和谐、富于装饰性又质朴的表达,只有劳动者切身体会和创作者的思维,才能实现。如果作进一步的剖析,便可发现福建现代民间绘画对于艺术传统的继承与发展,绝不仅仅是表层的技法的沿用,而是在艺术的本质方面和思维的式样方面有其深层的丰富内蕴。
图2 《惠女新传》(徐维耕作)
无论是我国南方的民间绘画或是北方的民间绘画,它们的艺术特色几乎都和当地的剪纸、皮影、刺绣、泥玩等民族传统艺术保持着血缘联系,彼此间存在着许多极为相似的地方。譬如,在形象塑造上重夸张、讲变形,注重形体动态在画面上的艺术表现力;在色彩处理上讲求明快与热烈,强调色块与色块的对比并追求在对比中求得和谐与统一的效果;在用线上力求简练而具有概括力;在构图上多用散点透视与形象的平面分布结构;在整体艺术效果上带有较浓的装饰趣味等等。民间绘画是民族传统艺术家族中的成员,是民间传统绘画艺术的延伸。福建现代民间绘画同样受着当地各种民间艺术的影响,并从他们那里汲取丰富的营养,民间绘画与民族传统艺术之间存在着极为紧密地相互联系。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之一,我们的民族文化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思维模式。人们对事物的多维观察、深层挖掘,抓住特征、整体把握的形象思维方式和对人生价值、人的能动性的理性思考,已经成为艺术思维习惯。艺术思维式样是艺术创作的深层内核,而技巧与手法是内核的外壳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讲,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所继承和发展的实质性内容,正是对于民族艺术思维内核的继承与发展,这也正是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重要美学价值之一。
美国艺术心理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认为:“从知觉经验中推衍出来的物体的视觉概念具有三个重要的特征,这就是:(1)物体被看成是三度的。(2)物体的现状具有恒常性。(3)物体的视知觉形象不等同于从某个特殊的投影方位所见到的该物体的形象。”[2]223人的这种视觉概念的基本特征,是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发达表现。他对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罗马的艺术品和当代的儿童画作了大量考察研究,证实了人的视觉本能的存在及其方式,雄辩地论证了科学透视法则束缚下的视觉活动,导致视觉本能分裂、退化的必然性。鲁道夫·阿恩海姆指出,视觉本能的退化必然导致艺术的危机。这种危机的危险性就在于它为艺术创作制定了一条“永恒的原则”和“规则性很强的样式”。危机的结果可能导致艺术的枯竭和人的视觉本能向低级动物转化。因此,绘画表现应当是建立在有关物体的完整的三度视觉概念的基础上。只有这样,才能使人的视觉本能健全发展,防止艺术的“自杀”。[2]226
西方传统绘画——西洋画以素描为基础,偏重于再现现实,重视绘画的思维、理智、认识作用以及形态的写实性。从文艺复兴初期开始,科学透视法便盛行起来,现实主义绘画逐渐占据主导统摄地位。而“在现实主义绘画中,有两个原理尤其是不能违抗的,这就是重迭原理和选取典型投影面的原理”。[12]223这些规则性很强的原理,一方面为绘画艺术在二度平面上增强立体感和空间感,提供了新的途经和手段;另一方面,则严重束缚了人的视觉本能的发挥和发展,成为人们多侧面全方位把握事物的障碍。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出现,打破了现实主义绘画法则统一艺坛的局面,冲破了种种限制,使西方绘画艺术又步入一个新的境地。
“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13]294福建现代民间绘画作者,不受眼睛所见客观物象的局限,亦不受绘画上各种成法的束缚,作者在创作中着意表现的是渗透着感情的生活感受,而不是处在特定时空中的某一事物的物理属性。基于这一点,使他们对那种由于图像在视平线上下移动所产生的不同透视现象并不以为然,所关注的是物象本身给他的印象和作者的表现需要。我们可以从漳州龙海蓝溪泉创作的《捕蟹》(见图3)、泉州晋江吴晓军创作的《渔讯》等作品看出,画面按焦点透视法表现,将不相干的劳动场景分别画在一条直线上,这是来自四平八稳的生活经验,而不是根据绘画透视原理,这种表现手法是民间绘画中极常见的。它不是物象外形的客观再现,而是生活之理、自然之理的传达。
图3 《捕蟹》(蓝溪泉作)
在西方,现代派绘画与现实主义绘画相辅相成,以不同的艺术符号、表现手法、视觉思维方式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防止了本能的分裂。[14]117但是由于民族、地域、文化心态的差异,国内欣赏西方现代派绘画的人数还是趋于少数。从我国传统欣赏习惯来看,现代派绘画中代表物质性的符号与人的视知觉概念分裂过度,距离太远,物质性极少,因而欣赏起来晦涩难解。
立足民俗、立足民间、立足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了现代民间绘画的普遍共识。但现代民间绘画的内涵与外延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过不断地创造和革新,以适应新的时代和群众的文化娱乐与创造的要求。[15]集众家之长的福建现代民间绘画,正是适应了这种“气候”,它既易于接受,又可以起到现代派艺术在整个审美活动中的特殊作用。在整个艺术活动实践中,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这种特殊地位和特殊功能,是它的又一个重要的美学价值。
福建现代民间绘画的内容特点在主观内容方面,就是渗透在整个作品中的那种创作者的思想感情与审美理想,作者本身所具有的民间文化气质是形成这种特点的决定因素。今天我们对民间绘画产生特别的兴趣,与其说是民间美术对我们的冲击,倒不如说更因为我们自身的文化中越来越明显地缺少农民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某些艺术的本质的东西。我们的文化使我们对艺术过于理性,过于实用了,以致我们偏离了艺术的本性,把艺术沦为一种简单的说教。
从福建现代民间绘画中,我们可以感喟:与其说美是一种自由,毋宁说美是一种主体对自由的追求。自由的事物不一定美,而渴求自由,争取生命发展的追求过程往往留下的就是生动活泼、充满动力的美。它们的美,不在于传统老,也不在观念、手法新,而在于体现了现代民间绘画创作者精神生活中对一种主体自由开展的追求,是从旧有遗产基地上争取时代所需、环境所需、自我意识所需的艺术创造飞跃的顽强欲念与艰苦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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