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凡
出门之前,陶虹偎在女儿小宝床边,看着她。女儿刚睡醒,眨巴着眼睛,拿出童话故事书《罗尔德·达尔》:“妈妈,你觉得我一天能看完这本书吗?”
没等陶虹说话,她接着说:“妈妈,你要不回身把窗帘打开?我要看书啦。”
“那你能先给妈妈5分钟,跟妈妈聊会几天吗?”
小宝“啪”地把书放下来,“好呀!”
类似的生活片段,被陶虹称为“妈妈的福利”,和女儿在一起的全部时光都值得享受。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联接透过血脉,轻描淡写地构成生活的张力。
简单安排好接送时间,嘱咐女儿上学要穿的衣服之后,陶虹坐上车,前往北京国贸附近一家酒店。她要在这里化妆,接受4家媒体采访,而后前往附近的影院参加电影《奇迹男孩》首映礼。
她乐于讲述这部电影传递的温暖和力量,就像讲述最普通的日常。
她对细微的善良保持敏感,这是专注于生活的成果之一。转眼间,当年的小龙女已为人母,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天生的精灵可爱没变,只是不再出挑,与周围环境融成一色,显得愈加质朴可人。
重回大众视线,是因为《演员的诞生》。
陶虹作为飞行导师出场,负责点评选手表现。重头戏是与晋级演员合作表演影视剧片段。那期节目开拍前几天,她才确定加盟,宋丹丹心脏不好,无法承担大强度工作量。身为话剧演员,“救场如救火”是陶虹的本能。
对综艺节目一直以来的抗拒,并没有影响她全身心投入。
与陶虹合作的是演员彭昱畅,两人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她欣赏他演戏时的灵气。重新编排剧本,时间紧促,来不及解释,故事在陶虹头脑中一成形,便当即投入拍摄。
“现场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干吗。她要什么,摄影、灯光、道具就给什么。”经纪人井太告诉火星试验室。
陶虹一边化妆,一边画分鏡,将10分钟左右的影片拆解成三幕。台词不多,几乎全是临场发挥,几个场景流转闪现,勾勒出末代皇后一生的悲辛。
陶虹主导影片拍摄,后期也亲力亲为,节目组在北京五环外找了一间录音棚,工作人员陪着她剪片子剪了一整夜,第二天顺利上传给电视台。
有懂行的观众发现,这个小短剧里,陶虹尽可能地帮对手彭昱畅扬长避短,呈现效果极佳。
节目播出后,反响巨大,她随即被贴上证明演技的“老戏骨”标签。而在节目现场,章子怡评价,陶虹家不应该只有一个导演。
朋友眼中,陶虹的功力足以掌控更大的场面。导演宁浩称她是敏锐的、有智慧的人,“有非常好的审美和判断能力,非常适合当导演。”宁浩告诉火星试验室。
与此同时,为陶虹感到“惋惜”的说法也逐渐流行起来。人们似乎无法接受,一个实力超群的女人整日为家务和孩子奔忙。
波澜顿生后迅速归于沉寂,是陶虹的风格,或者说,是她的选择。
面对扑面而来的赞誉,她习惯用另一种视角解读。“这不在于我这东西有多好,只能说市面上的好东西太少了。说到底就是个命题作文,短时间内完成,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呢?”陶虹对火星试验室说。
算起来,陶虹远离聚光灯已有十年。偶有作品面世,叫好声不减。
十年时光并不如想象中云淡风轻,那些潜藏于生活之下、内心深处的暗流曾经搅动她的生命:那些无法解决的困惑、无力抗拒的悲伤也曾让她神伤。时过境迁后聊起往事,所幸往日的纠缠已化成时间的玫瑰。
“生命”是陶虹时常提及的词汇,意象宏大,由她讲出却不显得突兀。
她和朋友合办了一家互联网“生命教育大学”,想将这些年的领悟传递给更多年轻人。同所有宽广的概念一样,她想传递的东西很难用一两句话解释。
大约十年前,陶虹父母相继离世,不久之后小宝出生。三四年内,她经历了一轮生老病死,最大的感受是“困惑”。她不明白该如何面对生死,日思夜想,不得其法,精神上的纠缠开始侵扰健康。
那段时间,她每天可以睡十多个小时,喝几杯咖啡,但感觉清醒的时刻很少,只要聊起父母,眼泪就止不住。她第一次体会到浑浑噩噩是什么感觉。
她被很多事情推着往前走。小宝一天天成长,初为人母的陶虹必然要面对如何处理与孩子关系的问题。她读很多书,报名参加各种新手妈妈培训班,但往往各讲一套,让人更加困惑。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孩子与自己的关系,都像一枚硬币的两面,问题一以贯之,似乎从未真正解决过。
父母去世带来的打击之所以剧烈,很大程度上源于内疚,她自觉做得远远不够,没能让父母更加幸福。
但只要与陶虹熟识的朋友,都会为这个论断感到意外。多年的好友宁浩记得,每次大家一起出去旅游,陶虹总是带上父母,为父母操心一切她能顾及的东西。有时甚至会让宁浩觉得,她背负的责任太多、太重。
当年拍戏时东奔西跑,无论多忙,每周都会陪爸妈到超市采购:自搬出父母家,买了离他们最近的房子,步行10分钟能到。陶虹觉得这本是生而为人注定要做的事,竭尽所能给父母最好的,是儿女的本分。
她自觉倾尽最极限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在今天被她形容为“笨拙”和“刻板”,但生活的复杂程度总会超出人的想象。她依然感到与父母相处过程中的磕绊,也一度不理解他们在各种小事上的不满。“我已经做得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这样?”陶虹回忆。
“就觉得跟父母有一些东西没有联接上。”她常常开玩笑说,打小的心愿就是做家庭妇女。自她记事起,便与父母聚少离多,一开始父母工作忙,她被托管在外,长大了参加游泳队,要到各地比赛,后来当了演员更加奔波。
那时,她觉得最棒的生活就是在家踏踏实实待着。现在回头看,年轻时把生活想得太简单,觉得不用训练,不用比赛,没有那些竞争和比较,“以为这就是生活,其实不是这样的”。真当上家庭妇女才知道,这是个“要求更加全面的高难度职业”。
宁浩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多拍点戏,得到的答复是,“我还有生活呢,生活多重要”。“她特别明白事情的重点是什么,人生有很多东西是大于那些欲望的。”宁浩说。
“只有在认认真真生活,才对生活有所反思。那些本来拥有的东西、可能丢失的东西,不是你忙忙碌碌的时候可以得到的。”回想起小的时候拼命努力,现在拼命放松,“发现连放松都不会,你说让你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你做得到吗?”
最终,她决定停下来,把丢失的东西找回。而这时的她已经是名满全国的影视演员,是手握多项大奖的影后。
即便拿下了不少奖杯,陶虹却坦陈“一直不是特别有演员的志向”。
她的演员生涯起步于《阳光灿烂的日子》,姜文到游泳队找会游泳的女孩,陶虹陪着队友面试,结果莫名其妙被选中,成了电影里的于北蓓。
后来从游泳队退役,她考上中央戏剧学院,懵懵懂懂,大二时猛然意识到以后很可能要当演员。凭着泳池里磨炼出的一股认真劲儿,她把演员这个职业做得得心应手,事业一路走高,片约、奖项不断。
1998年拍《春光灿烂猪八戒》,与徐峥相识,几年后两人修成正果。在外人看来,陶虹的人生顺风顺水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但在聚光灯下待久了,难免有种不真实感,似乎离生活越来越远,让人手足无措。最终让她走出明星角色的是演戏的逻辑。“要像人一样生活,你才能演人,你像明星那样生活,你演的就只能是明星了,还不一定演得像。”陶虹说。
井太对陶虹的称呼一直是“陶演员”,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在提醒她,别轻易浪费演戏的天赋。
两个人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井太鼓励她接受一些综艺的邀请,她总是说“算了吧”:为她出席活动准备的礼服,她时常会觉得太隆重、太繁复。“我的工作目标就是漫慢‘腐蚀她,让她不要越来越佛系。”并太告诉火星试验室。
經常有人评价,陶虹出道时的起点太高。《阳光灿烂的日子》让她从一开始就看到这个行业的最高标准,这对演员来说是取之不尽的财富。
在陶虹眼中,作为导演的姜文特别懂得照顾演员情绪。她从此明白,所有的演员都需要保护,在镜头前最珍贵的不是漂亮的脸蛋儿,或娴熟的技巧,而是那种对于自我的信念感。
和陶虹拍《末代皇后》之前,彭昱畅专门去看了当年姜文、陈道明饰演的溥仪。看完就被吓到了,毕竟是初出茅庐,以前演的大多是蹦蹦跳跳的小孩,忽然要演皇帝,且珠玉在前,实在紧张。
他跑去找陶虹求助,一副愣头愣脑的可爱劲儿。陶虹宽慰他,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表演没有对错这件事,你去复制别人,复制得再好也是赝品,独一无二才是最好的东西。
彭昱畅告诉火星试验室,片子呈现出的效果好,自己“沾了(陶虹)老师的光”。在片场的短暂时间里,陶虹给他讲溥仪是怎样的人,人物的背景和状态,每一个时期都经历了什么。因为彭昱畅还要参加《演员的诞生》后续拍摄,她特意把他的戏份提前拍,“我真的第一次被这样照顾,当时就觉得受宠若惊。”彭昱畅说。
与其说这是职业素养,不如说是生活状态的自然延伸。在宁浩眼中,陶虹从来不是“大姐”,而是“大姐姐”,会照顾人。拍戏的时候她会给所有工作人员买冰棍儿,拍《黄金大劫案》的时候资金不足,陶虹一分钱片酬没要,剧组缺车,她就自己花钱租。
即便如此,陶虹也会为当年的“无心之失”懊悔。直到现在,吴秀波还总说起刚出道那会儿,陶虹如何教他演戏。“油离配合你知道吧,刚学的时候手忙脚乱,等你开熟了,你就根本不会想这件事了,都不用过脑子。”陶虹对吴秀波说。
听者无心,陶虹却为当年的话愧悔。“你看我当年多张狂,肚子里多少墨水,就敢去教人。”陶虹说,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嗨,人不轻狂枉少年嘛。”不管是成功还是无意之失,她都越来越明白如何接纳。“她是个特别透亮儿的人。”宁浩说。
年龄渐长,她也开始试着接纳和理解父母。即便是那些不太愉快的记忆,理清之后也显得可笑又可爱。小时候她常年在游泳队训练,每周末回家一趟,爸妈知道她爱吃牛蛙,从星期一就开始准备,爸爸凌晨4点去菜市场买。等她周末回家,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桌上。就像为了平衡付出的感情,或者维持作为家长的威严,爸妈丝毫不提为这桌菜花费的工夫,更不会讲他们对她的关心和想念,反而一副嫌弃的表情。
‘他已经过了温情的那一段,剩下牢骚的那一段给你说。因是什么呢?为什么突然来个果呢?”温暖的部分没有感受到,反倒被唠叨一顿,她感觉莫名其妙,争执也往往因此而起。
记忆中母亲从未表扬过她,不管取得什么成绩,永远是兜头一盆冷水让她清醒。有一次她碰到母亲的同事,聊起来,说你妈当着我们面怎么怎么夸你。陶虹感到惊讶,同时也意识到一个荒诞的问题,为什么爸妈传递爱的方式非要如此拐弯抹角?
正如每一个孩子都能感受到的那样,父母带给陶虹很多礼物,最重要的一个是,“我还没为他们做什么,他们就走了,这让我重新看待我的生命”。
陶虹这些年越来越平和。以前她性子急,听见包里电话响了,恨不得立马把包翻个底朝天。后来想,它响一声跟响两声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总是很着急,整个世界都着急。”陶虹说。
她常带女儿看电影,对各类动画片如数家珍,出来的时候从不戴墨镜,有时不化妆,被人认出来,女儿便在一旁挤眉弄眼,“妈妈给我签个名呗!”
宁浩问她为何不遮掩—下,她贫嘴:“不戴墨镜被人认出来,‘哎哟,陶虹:要戴了墨镜被认出来,‘哎哟,陶虹,还挺装的。”
当然,她依然会为生活的琐屑焦虑。女儿早上不起床,起床了不穿衣服,穿上衣服愣着不去刷牙,都有可能成为点燃怒火的捻子。但她从未因此向往回到之前的生活节奏中。
“这是干吗?逃避吗?家里不如意我就逃到外面去,外面不如意我就逃到家里来?”陶虹反问道,“这是没有意义的,这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甚至不需要勇敢面对,你只需要接受,不仅仅是生活本身,更是接受你自己。”
渐渐地,她与女儿相处,亲近她,观察她,这个过程使她补足了幼时的记忆,同时诸多问题也迎刃而解。“所以一定要感谢孩子。”陶虹说。
她逐渐明白当年父母的“挑剔”背后是什么。正因为太过爱她,以她的幸福作为衡量自己幸福的标准,所以她为女儿“笨拙的努力”感动,但也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现在想来,她抽出拍戏的时间跑回家陪媽妈买菜,并不能让母亲真正满意,她害怕女儿奔波劳累,宁愿自己默默想念。
孝字上“老”下“子”,合在一起,意为传承。这是陶虹在《孝经》中读到的,与女儿的相处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传承的意涵。
有一次她出差后回到家,打开冰箱,看到碗里放着一块歪七扭八的、已经咬了一口的“食物”。那是小宝在手工课上做的蛋糕,舍不得吃,只咬了一口,说剩下的要留给妈妈。她猛然间回想起曾对女儿说过的话——每次做什么东西,都要给奶奶留一些,要先照顾长辈。小宝记住了,之后吃饭都要奶奶先吃才能动筷子。奶奶很受用,夸孙女懂事。
总之,那种无法言明的东西在几代人之间传递,维系它的是生活细节。她陶醉于缀满趣味的生活中,对众人的“惋惜”不置可否。她在一档节目中与李小萌谈子女教育,“每个人都想给孩子最好的,那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给她呢?你觉得保姆比你好是吗?”
在亲子关系中,母女二人相互学习,通往彼此的方式是真实。以前陶虹难过不想让女儿看到,强颜欢笑,内心的痛苦更加无法消解。况且,“你以为小孩好骗吗,小孩不是用来骗的”。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一次,小宝过来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妈妈想外婆了。”
小宝摸摸她的脸:“妈妈流眼泪了。”孩子思绪翻飞,进而和妈妈讨论起“死”和“飞天”是否同义。
“那个时候我发现我很快就能跳出来,是真的,没有伪装的。从某个角度讲,孩子一直在教育我,你伤心了告诉她没什么关系,不告诉她是因为你不信任她,我告诉她是因为我相信我们是平等的。”陶虹对火星试验室说。
1月15日是陶虹生日,正在拍电影的徐峥回来陪她庆祝。面前摆着蛋糕和蜡烛,她双手合十许愿,徐峥和小宝亲吻她两侧脸颊。对陶虹来说,许多条路早已在眼前铺开,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家人同行。
来源:火星试验室(微信公众号:sparkle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