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本刊记者 图|
Article | Dong Qian Pictures | You Yu
中山古镇盐店头街
重走江津,细读历史,一个个“有盐有味”的盐商故事,在古道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盐店头”这处中山老街端头的地名,牵引出那段关于江津盐商叱咤风云的时代。江津一代盐商的故事,就从这里不远处的中山鱼塆村枣子坪庄园开始讲起。
光绪十年(1884年),年过六旬的宦茂明,已经过上了在庄园里日日种花赏鱼的日子。每每看到院落里忙于一日三餐的佣人,他总会回想这家大业大的日子来得多么不易。祖父辈随着湖广填四川来到江津,从那时起,宦氏一族就与盐打上了交道。盐业生意越做越大,才修建起了枣子坪这座硕大的庄园。
枣子坪庄园占地约2744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853平方米,清朝末年才得以落成。这座复合式的四合院由大朝门、二大侧门和四个天井组成,端庄而沉稳,宏大的气势无不彰显宦氏“盐巴大王”的威名。
离大门不远,又设了一道“六合门”,即进入内院花厅的大门,门坎又高又长,阔绰气派,结实无比。凡有贵客将至,平常紧闭的大门和六合门大大敞开,宦茂明的贴身佣人必然会在此躬身等候,彰显家族待客礼仪。
从枣子坪到中山老街上,不足一里路,宦茂明偶会选择步行去街上巡铺。专营盐巴的店铺,在这条老街上一开就是几代人的时光。泥泞的道路行来并不容易,为了方便买卖,宦家出资将店铺外的街道重新修整。青石板铺设的老街路,就从那时开始落了一个“盐店头”的名号。
盐业的生意,虽不是宦茂明开创,但沿袭家族生意,将盐铺专营、运输等产业一脉合成,也让他跨入当地响当当的一代盐商之列。然而自古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同样让宦茂明惴惴不安。同辈里有弟兄三人,其中两个是傻子。宦茂明眼见自己日益年迈,却深陷百年之后父业难继的思索之中。
光绪十八年(1892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尚存一息的宦茂明,把老三宦贤安叫于床畔再三嘱咐:“亲情须珍惜,要善待两个傻哥哥,善待他们就是善待自己的良心。做生意先做人,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商场伙伴都要一视同仁,不能昧良心、失本性。”
会龙庄
石龙门庄园
“独木难成林,一根筷子容易断。只有联手合作,利益共享,风险同担才有出路。弱肉强食,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皆不可为……”话音刚落,宦茂明就撒手而去。
“盐巴大王”的离去,并没有带走江津盐路古道上的兴盛繁荣。自贡此时的盐业,随着生产技术的逐渐完善,生产工人的分工也变得日渐繁细。清朝人温瑞柏在《盐井记》中写道:“其人有司井、司牛、司车、司篾、司帮、司漕、司涧、司锅、司火……一井如此,千井若何?”
细致的盐业分工,引来了一位“搅局”之人:邓石泉。早在清朝初年,来自江津的烧盐工人越来越多,老乡相互照应的常情下,“江津帮”这个自发组建的自贡第一行会由此而生。同为苦难人出身的邓石泉,12岁离家到江津朱氏钱庄做学徒。学徒出师自立门户做小贩时,他便开始往来于白沙、江津、重庆,为了生活,日夜奔波。
不短斤少两,诚实守信,让邓石泉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因此,石龙门庄园的陈家,才盯上了这个勤劳肯干的小伙子,吸收他为股东,打理陈家盐店。从盐运到仓库管理、专营到零售,邓石泉在积累经验的同时,谋划着自己的锦绣前程。
1849年,掌握盐业渠道销售的邓石泉,在江津白沙开设“洪顺祥”盐号。十年后,太平军攻克武昌、南京诸城,使供应湖南、湖北的东盐西运受阻,清廷下令川盐东运,供应两湖。此时邓石泉恰好在自贡以低价赊销购进了大批滞销食盐,于是顺江东下,运至汉口,高价出售,“洪顺祥”就此名声大振。需要行业“带头大哥”的“江津帮”,顺势推举邓石泉成了行会的带头人,快速发展成为控制四川盐业的主力行会之一。
川盐经水路,可走白沙转运陆路。江津虽不产盐,但转运分销,将川盐销往贵州等地,可成盐号产业砥柱。邓石泉瞄准白沙的地理优势,更看中白沙极其重要的商业地位。白沙盐业市场早在雍正九年(1731年)兴起,经过邓石泉、陈宝善等盐业巨商的风云搅动后,市场兴盛,至清光绪三年(1877年)在此设官运盐务分局,管理川黔两省临近县的盐业运销。
此时盐业官管民运,邓石泉的运盐大队,每天穿梭于江津数条盐茶古道上。沿途豪绅世家均以盐业分销为产业,迅速积累起富甲一方的财富。
从盐运分销上分得一杯羹汤的会龙庄,虽主营木材生意,却也不愿放弃盐巴分销的蛋糕。从白沙码头转运盐巴,走李市到柏林场,最后进入贵州,水路到了江津,改为陆路运输。“可以说,会龙庄的财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背二哥背出来的。”世代居住在白沙码头的老人赵长真还记得祖辈背盐入黔的经历。
各家盐商雇佣的马帮、背二哥,在白沙卸货就开始装筐。来往众多的商船,让白沙、真武老街热闹非凡。几十家旅店、酒肆密密麻麻开成一线,带活了码头的商贸,同时也将这种热闹带上了各条盐茶古道。
从白沙来的背二哥,一队几十上百人,走到柏林场,也就是会龙庄这个中转站时,将主要的盐巴卸货后,由赶往贵州的背夫队伍继续赶路。路上逢马帮相遇,停下来歇个脚,把木杖往货背篼和地上一杵,不论年纪大小的背二哥,都习得抽上一口水烟的习惯。“穷苦人家的娃儿,十多岁就开始当背夫。马帮一匹马要驮200斤,人就要背上至少100斤。”在中山镇一条偏僻的古道石板上,现在还留有背夫们用木杖杵出来的坑,这是对赵长真记忆最好的印证。
走中山古镇的马帮、背夫,往往都会在“盐店头”中转。盐运鼎盛时期,每天来此转运的骡马就有900多匹,靠岸商船300多条。走长江、笋溪河,还有白沙的运盐队伍,在“盐店头”中转之后,要么走会龙庄到大店子、梁村、寨坝到温水、赤水一线,要么走其他几条古道出川入黔。
从会龙庄周边的路网图来看,江津南部山区以基层场镇为广大乡村区域的中心节点,以陆路交通为主,并辅以水运交通,将各个场镇以及大中城市串联起来,将较低层级的乡村市场与较高层级的城市市场联系起来,从而构成
古盐茶商路
中山古镇
了四通八达、商品流动的网络体系。会龙庄的盐业分销,通过这样一张网,将盐这种必需品带往各个场镇。
那时商贾专营收获巨大财富,挑夫却可能为每天的脚力银子付出生命的代价。深处密林的会龙庄身后,四面山山脉中藏匿着一个古道遗址——“万牛坑”。当地老百姓说,“万牛坑”得名正是因那里地势险要,运载货物的牛马走到那里,一不小心就会葬身坑底,传说不少背夫也在此送命。
中山古镇
中山古镇
从会龙庄到石龙门、枣子坪众多庄园一路走来,站在白沙码头眺望江津美景时,寻索历史中的江津庄园鼎盛时代,都与那条条运盐商路有关。为何如此多的古老庄园密布于江津?它们的出现是不是有着潜在的故事?在寻找江津庄园故事时,我们曾经屡思不解的疑问,正在一步步解开。
寻访的路上我们发现,不论是会龙庄、石龙门、枣子坪,还是民国初期西洋建筑风格的马家洋楼,盐运成为这些庄园主秘而不宣的财富来源。尽管这些庄园多数都是经历上百年几代人的营建,但真正的兴旺似乎都发生在清道光年间。
古有名言云“川盐走贵州,秦商聚茅台”,这正是对盐运发展鼎盛时期最形象的描述。从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起,清政府在两淮地区取消特许专商制度,任何人只要纳税,就可以领盐贩运,且所贩盐可以在指定地段自由销售。这样的制度在后期推广时,为本不产盐的江津带来了盐运兴商的契机。
与江津毗邻的贵州,是全国为数不多不产盐的区域。市场所需的盐,基本靠四川、湖南等周边省份,但较之运输路程而言,川盐入黔最为直接,使得贵州盐业市场由川盐占据半壁江山。
地处长江上游的江津,成为川盐入黔最为主要的大通道。江津区域流域面积大于30平方公里的河流27条,其中流域面积大于200平方公里的有7条,即长江、临江河、璧南河、塘河、驴子溪、綦江河、笋溪河。一张清代江津流域图显示,仅仅长江在江津流域段,设立的码头就有白沙码头、河口码头等8个之多。綦江河流域就有广兴等6个码头。綦江河上的真武码头,也成为继白沙码头之后,又一大盐运码头。
陈宝善、邓石泉等主要从事盐业运输、分销的大庄园主,通过把控水陆盐运,江津本地盐业自销,其迅速积累的财富,足以振动四川盐业。以盐业为基础衍生出来的盐锅制造,也使得马家洋楼的马氏成为那个时代的后起之秀。延续家族财富的会龙庄王氏,更是占得商路先机,一路将水运川盐,组织商队走陆路肩挑背扛输入贵州。
从四面山巅眺望江津,虽有密林阻挡,大庄园成为避世桃园。但对于庄园营造上的精雕细琢,却不逊于扬州园林。纵观历史,扬州汇聚的盐商,不惜金银建筑庭院楼阁,青砖黛瓦,雕饰精细,园林宅邸规制严明。这些出自盐商手笔的审美情趣,同样在江津的庄园中彰显。曾经辉煌的江津盐商全盛时代,都凝固在那座座庄园的一砖一瓦之间,等待世人重走江津,细读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