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百仁
中国转型在创造经济奇迹的同时也带来了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其中一个显著表现就是阶层结构多元化。陆学艺以职业为基础,组织、经济和文化资源的占有量为标准,把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人群分为“国家与社会管理者、经理人员、私营企业主、专业技术人员、办事人员、个体工商户、商业服务人员、产业工人、农业劳动者和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十大阶层。但是,它们在社会结构的占比严重不均衡,前三项不到10%*陆学艺. 当代中国社会十大阶层分析[J]. 学习与实践, 2002(3):55-63.。李强的“倒丁字型”和“土字型”格局也印证了这点*李强. 我国社会结构、社会分层的新特征新趋势[N]. 北京日报,2016-5-30(15).。可见,在结构相对开放、流动机会甚多的今天,尽管人们有向上流动的期待与追求,但晋升上层,成为精英者很少,普通人才是绝大多数。
普通人与精英是两类相对的社会人群,后者指社会领域内拥有高分的人们,比如国家与社会管理者、企业主、大律师,阶层结构的顶端优势使他们远胜于绝大多数*帕累托. 普通社会学纲要[M].田时纲译. 北京:三联书店, 2001.。与之不同,普通人跨层性大,普通人生活因其成员构成的广泛性而链接大众的生活诉求与愿景。党的十八大指出“全党一定要牢记人民信任和重托,更加奋发有为、兢兢业业地工作……继续改善人民生活、增进人民福祉,完成时代赋予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胡锦涛. 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EB/OL].[2016-10-21].http:∥cpc.people.com.cn/18/n/2012/1109/c350821-19529916-2.html.,而普通人正是人民队伍中规模最大的组成部分。因此,关注普通人生活意义重大。
普通人生活是一个综合性范畴,涵盖诸多领域和内容。既有对身心健康的基本要求,也有对财富收入的物质需要,还有对亲情友谊的社交期望等,可以从不同角度审视。本文将普通人生活置于社会分层框架,视普通人生活为某一阶层类型,看待普通人社会地位与生活境遇,并使用2013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数据,以阶层意识理论为切入点,探讨市民的“普通人生活”。笔者试图回答:(1)市民对“普通人生活”有什么要求与期待,他们眼中的“普通人生活”怎样?(2)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如何?哪些因素影响其选择?(3)市民的“普通人生活”认知与归属是否存在区域差异?
分层是社会结构的最主要现象,阶层意识研究是对这一现象的理论探讨。它最早追溯至马克思,他指出,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有大批居民转化成工人,而资本的统治创造了工人的同等地位和利益联盟,促使他们逐步形成与资本家相对立的自在阶级,即工人对自身所处阶级关系的主观认识,构成阶级/阶层意识的起点。沿着马克思,后继者发展出两种不同的理论进路:一是集体层面的阶层意识取向,把阶层作为“群体性实体”的特征,以卢卡奇、汤普森、米尔斯等为代表;一是个体层面的阶层意识取向,理解个体作为阶层成员的具体属性,以赖特、吉登斯、杰克曼夫妇等为代表*李飞.客观分层与主观建构:城镇居民阶层认同的影响因素分析——对既往相关研究的梳理与验证[J].青年研究,2013(4):69-83.。
本文所讨论的阶层意识指向第二种类型,是个体对社会分层、各阶层状况及自身所处的阶层位置的主观意识、评价和感受。它强调了个体的心理和意识状态,同视社会为阶梯结构的分层理论模型密切相联*刘欣.转型期中国大陆城市居民的阶层意识[J].社会学研究,2001(3):8-17.。具体来说,阶层意识的操作定义主要包括阶层认知和阶层归属两方面内容。
阶层认知关注的问题涉及阶层分化是否存在、阶层划准是什么、阶层情况如何等。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和韦伯的阶层理论为探讨人们的阶层认知提供了重要理论依据。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这些集团在历史上一定社会生产关系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对生产资料的关系不同,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使得自己所支配的那部分社会财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由于它们在一定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其中一个集团能够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列宁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可见,他们对阶级采取了一种整体论的观点,将阶级视为社会中实存的社会群体,并主要以社会经济结构(生产关系)作为划分阶级的基础。按照马克思的本来面貌,在阶级形成中,经济因素虽是基础,起决定性作用,但并不是唯一的,还存在起“交互作用”的其他因素(比如生活方式、教育程度),他分析十九世纪法国农民时指出“数百万家庭的经济条件使他们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与其他阶级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同并相互敌对,他们就形成一个阶级”*仇立平.社会阶层理论:马克思和韦伯[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5):99-104.。
韦伯的分层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马克思影响,他的阶层观点与马克思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像马克思那样深窥现象背后的原因,其对阶层的类型分析以及对地位群体的强调使他远离马克思。韦伯认为,阶级、地位群体和政党是某一共同体权力分配的三种现象。其中,阶级取决于市场处境,指市场上表现出来的具有相同生活机遇和经济利益的人。在市场条件下,劳动分工使市场成为一个职业群体彼此竞争的地方,因此,阶级就和职业关联。地位与荣誉相关,指处于共同地位境况的所有人,即“人生活中每个特有部分是由一种特殊的——不论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荣誉的社会评价所决定”。政党是权力分配的第三种现象,韦伯的阶层理论比较关注阶级和地位的关系,他把政党看作一个相对独立的范畴,认为阶级和地位群体的利益可以由政党来代表*Woronov T E. Learning to serve: Urban youth, vocational schools and new class formations in China[J].Journal of Nanjing Tech University, 2011, 66(6):77-99.。后来,以上三个方面被西方学者视为阶层认知的三重标准,即财富、声望、权力。
尽管马克思和韦伯的观点区别很大,但这两种经典社会分层理论均表达了一个关于阶级/阶层的多元主义概念。因此,阶层认知至少包括职业、教育、收入和声望几个方面。
作为阶层意识的另一重要方面,阶层归属(阶层认同)指个人在阶层认知基础上,对自己在分层结构中所处位置的主观感知*Jackman M R, Jackman R W.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social status[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73,38(5):569.。阶层归属从属于分层结构设置:若阶层建构为多维尺度时,阶层归属测量也应当分解为不同部分;若为综合尺度时,阶层归属测量无需分解。像韦伯那样,阶层结构包括经济地位、声望地位、权力地位三个相对独立方面。那么,在考察阶层归属时就要区分出经济地位认同、声望地位认同和权力地位认同*Kluegel J R, Singleton R, Starnes C E. Subjective class identification: A multiple indicator approach[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77,42(4):599-611.。
关于阶层归属的形成,学界有两种基本理论取向:地位决定论和相对地位变动论。地位决定论者认为,阶层意识由客观阶层地位决定,地位分化导致人们的阶层意识不同。杰克曼夫妇的研究就证实了职业、教育、收入等地位特征对阶层意识的影响*Jackman M R, Jackman R W.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social status[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73,38(5):569.。还有学者受倪志伟的市场转型论和边燕杰、罗根的权力持续论启发,将其中要素(教育、职业、干部)重新组合,放置于更大的分析框架进行思考,提出了阶层意识形成的市场转型论和权力维系论。陈天柱、苏祥发现,权力资本与人力资本对白领阶层意识形成有显著影响,受过高等教育的领导干部比其他人更有可能认为自己是白领。这种现象可以用倪志伟的市场转型论来解释:在社会主义市场转型过程中,人力资本对于白领意识形成的作用力越来越大。同时要对倪志伟的权力资本贬值进行修正,在这一点上边燕杰和罗根的权力维系理论更有说服力*陈天柱, 苏祥. 中国白领阶层意识形成的两种理论解释及其比较研究[J].社会科学研究, 2010(2):142-146.。
然而,人们的客观地位与主观归属之间并非一一对应,时常表现出明显的不一致。为解释地位认同偏差现象,相对地位变动论者对地位决定论进行了修正和发展,认为阶层归属不仅基于个体在地位结构中的位置体验,更受到社会比较因素的动态影响*韩钰,仇立平.中国城市居民阶层地位认同偏移研究[J].社会发展研究,2015(1):1-17.。对此,刘欣提出了“阶层意识的相对剥夺论”。该命题指出,分层机制的变化必然使一部分人在社会地位或生活机遇上处于相对剥夺状态,即丧失传统体制下的既得利益或未获得充分的改革新收益;当人们处于相对剥夺地位时,无论其占据的客观地位是高还是低,都会倾向于作出不平等判断,而且在阶层归属上,他们的回答也比较消极。该理论取向凸显了个体的社会性,即作为社会一员,当他审视自己的阶层地位时,必然要与他人相互比较*刘欣.相对剥夺地位与阶层认知[J].社会学研究,2002(1):81-90.。
以上两种理论取向和实证发现较好地解释了人们的阶层归属,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但从现有经验研究来看,无论是地位决定论,还是相对地位变动论都主要检验了个体因素(微观层次的地位结构和主观态度)的作用,例如,个体的教育、职业、收入、管理岗位或相对地位,较少关注个体所属的集团类别(宏观结构因素)。社会集团的定义比较模糊,与诸如社会群体、社会组织等术语可互换。Tilly指出,社会集团包括各种有边界的社会关系的集合,其中成员能在跨越边界的活动中运用集团资源,比如,家族、宗教群体以及地方社区*Lamont M, Molnár V. The study of boundaries in the social sciences[J].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2002,28(1):749-765.。社会学家们早就认识到社会分层是由不同集团类别生成和维护的社会结构的根本性表现;作为积极的行动者,个体通过组成或加入集体而完成生成和维护社会分化的过程。因此,集团因素比个体因素在地位获得和阶层归属上更重要并在逻辑上更早,它对资源和机会有着不同的权利和支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的阶层地位和归属*王天夫,王丰.中国城市收入分配中的集团因素:1986—1995[J].社会学研究,2005(3):156-181.。
在普通人生活认知基础上,人们会作出某种归属判断:或超过普通人生活,或达到普通人生活,或不如普通人生活。基于前人研究,笔者认为,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不仅取决于微观层次的地位结构和主观态度,还受到宏观层次的集团因素影响。这一思想源自布迪厄的生成结构主义理论和吉登斯的结构二重性理论,它们的共识是:人们的思想、行动不仅受到结构和制度性因素的影响,同时人们还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例如,个人能力、资源或认知、态度)进行建构*韩钰,仇立平.中国城市居民阶层地位认同偏移研究[J].社会发展研究,2015(1):1-17.。 是故,本研究提出影响市民普通人生活归属的三大假说:地位决定假说、相对剥夺假说和社会集团假说。
1. 地位决定假说
地位决定假说是一种微观结构主义取向的静态模型,它强调个体地位在阶层意识形成中的重要作用*刘欣.相对剥夺地位与阶层认知[J].社会学研究,2002(1):81-90.。对于每个个体,他们的阶层归属是其客观地位在主体意识中的某种反映,具有相对一致性:如果人们的客观阶层地位较高,那么其阶层归属越好,反之较差。提出
假设1:市民客观阶层地位越高,“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社会经济地位是阶层地位的综合反映指标,一般由教育程度、收入水平和职业声望构成。由于职业声望是教育和收入的函数,所以,许多研究直接用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来测量*Stevens G, Featherman D L. A revised socioeconomic index of occupational status[J].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1981,10(4):364-395.,本研究亦遵循此做法。由此推出
假设1.1:市民教育程度越高,“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假设1.2:市民收入水平越高,“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2. 相对剥夺假说
与静态模型不同,相对剥夺假说关注个体地位变化的影响。根据社会比较理论,人们在评价自身地位时往往不是孤立的,而是从自身条件出发,选择一定的参考点比照,进而得到某种结果*Festinger L. A theory of social comparison processes[J]. Human relations, 1954,7(2):117-140.。个体与其他成员相比较,发现自己处于高位时,则走向相对优势,否则沦入相对剥夺。而相对剥夺者往往伴随消极体验,其主观阶层认同判定偏低*韩钰,仇立平. 中国城市居民阶层地位认同偏移研究[J].社会发展研究,2015(1):1-17.。提出
假设2:市民越远离相对剥夺,“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在相对剥夺假说下,阶层归属的建构过程依托于某个参照物,参照物的选择影响人们的流动感知和相对地位。从时空角度来看,自身过去和周围人群是个体经常选择的比较对象,左右着相对剥夺判断。由此推出
假设2.1:与自身过去比,市民相对地位越高,“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假设2.2:与同龄人比,市民相对地位越高,“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3. 社会集团假说
相比绝对地位、相对地位等个体因素,社会集团是一种比较宏观层次的结构性、制度性设置。这一假说指出,社会集团在阶层意识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社会集团将所有社会成员区分为圈内人和圈外人,圈内人分享着集团的喜与忧,也影响其态度认知,而且这些随集团类别不同而不同。相对而言,优势集团的市民处境更好,也更具乐观主义态度。提出
假设3:市民所属的集团越具优势,“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
单位、行业和地域类型是我国城市中引人注目的集团类别。在计划经济时期,集团类别就是或被转化而成为社会分化的主要来源。改革开放以来,集团类别在资本、技术和产品市场上的差异导致它们在新时期追逐经济安全和繁荣时的起点和发展不同*王天夫,王丰.中国城市收入分配中的集团因素:1986-1995[J].社会学研究,2005(3):156-181.。从单位来看,随着企业自主权扩大和相关制度的改革,在国有、事业单位基础上,出现了私营、外资、三资企业等,尽管如此,国有、事业单位的职工依旧享有较大制度福利;从行业来看,在市场经济下,计划经济时期至关重要的行业,如采矿、地质、建筑和重工业,失去了往日辉煌,而金融、通讯和房地产业等成为新星,处于相对领先水平;从地域来看,我国各区域发展不平衡,差距较大,由于自然、历史和政策原因,西部发展程度明显低于其他地区。相应地,其中成员因所处的集团类别而在阶层归属方面不同。由此推出
假设3.1:相比其他企业市民,国有或事业单位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较积极。
假设3.2:相比其他行业市民,金融或房地产业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较积极。
假设3.3:相比东部地区市民,中部或西部地区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较消极。
数据来自2013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城市居民部分。该调查采用多阶段的抽样方法。首先,调查在全国抽取100个县(区),再加上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深圳5个大城市,作为初级抽样单元。然后,在每个县(区)随机抽取4个居(村)委会;在每个居(村)委会调查25个家庭;在每个家庭随机抽取一人进行访问。而在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深圳5个大城市抽取80个居委会;在每个居委会调查25个家庭;在每个家庭随机抽取一人进行访问。最后,共获得有效样本量11438个,非农业户口样本量4146。剔除缺少项后,本研究实际使用样本量是2373个。
1. 因变量:“普通人生活”
本文将“普通人生活”放置于阶层分析框架,涉及 “普通人生活”的认知和归属情况。因此,“普通人生活”问题设置涵括两方面:阶层认知采用多维的角度测量,包括教育、职业、收入和声誉四项内容,题项为“在您看来,过‘普通人的生活’应该具备什么样的职业、收入、教育与社会地位方面的条件?”;阶层归属采用比较笼统的常见问法,题项为“就您的情况来看,您认为您的生活比‘普通人的生活’怎样?”
2. 自变量:阶层地位、相对剥夺和社会集团
阶层地位代表了个体在微观结构中的位置,采用社会经济地位来测量,具体指标包括个人的收入水平和教育程度。题项分别为“您目前的最高教育程度是什么?”“您个人去年的总收入是多少?”,分析时,收入取自然对数形式。
相对剥夺反映了个体在社会比较后的流动感知与地位状态,具体使用横向比较和纵向比较两个向度来测量。题项分别为“与同龄人相比,您本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如何?”和“与三年前相比,您的社会经济地位如何?”
社会集团是一种宏观层次的结构、制度性因素,类别众多,而单位、行业和地域是三种典型集团类别。其中,单位类别根据被访者工作的单位分为党政社团、事业单位和其他类型三类;行业类型根据被访者工作所属的行业分为五类,即工业制造,商业服务,金融保险、房地产,科教文卫和党政社团。地域类型根据被访者所属的户口所在地,区分为东部、中部和西部三类。
3. 控制变量
除此之外,笔者还将性别、年龄和政治面貌等个人特征变量视为控制变量纳入模型。具体变量测量情况见表1。
表1 变量的描述统计(N=2373人)
本部分为两大块:首先,探讨市民对“普通人生活”的阶层认知。其次,在此基础上,分析他们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及影响机制。
人们常常提到过一种“普通人生活”,那么,何谓“普通人生活”?按照阶层意识理论,本文主要从教育程度、职业地位、收入水平、社会声望四个方面剖析市民对“普通人生活”的认知情况(见表2)。
表2 “普通人生活”的阶层认知 单位:%
结果显示,市民“普通人生活”认知在具体指标上的分布各异。在职业地位和收入水平方面,回答项的比例分布呈一种“趋中”特点:他们认为过“普通人生活”在职业方面至少是“单位领导或企业老板”“管理人员或技术人员”“一般办事人员”“干体力活也行”的,分别占4.28%、22.76%、52、40%、20.56%;认为过“普通人生活”在收入方面要达到“上等水平”“中上等水平”“中等水平”“中下等水平”“无所谓”的,分别占2.23%、18.34%、67.79%、6.49%、5.14%。在教育程度和社会声望方面,回答项的比例分布有一种“偏上”趋势:他们认为过“普通人的生活”在教育方面要达到“本科及以上”“大专以上”“高中以上”“初中以上”“无所谓”的,分别占20.66%、32.69%、28.72%、7.01%、10.92%;认为过“普通人的生活”在社会声望方面应该处于“很受人尊敬”“较受人尊敬”“看得起就行”“无所谓”的,分别占8.40%、45.82%、35.85%、9.92%。综合以上四项指标,在市民眼中,过“普通人生活”并不容易,多数人秉持的下限标准近乎当前流行的“中间阶层”“中产阶级/阶层”或“白领阶层”*李路路,孔国书.中产阶级的“元问题”[J].开放时代,2017(3):90-100.。
市民对“普通人生活”的阶层认知还表现出显著区域差异。从职业地位来看,东、中部市民的要求高于西部,“干体力活也行”的比例明显偏少,低10个百分点;从收入水平来看,中部市民比东、西部市民更趋向“中等(包括中上等、中下等)”,两端的比例分布明显偏低;从教育程度来看,东、中部市民的高学历(大专、本科及以上)要求多于西部市民,所占比例超过50%;从社会声望来看,东部市民对名誉比较看重,“(很或较)受人尊敬”的比重略高于中、西部。
1. “普通人生活”归属的总体分布
在上述“普通人生活”认知下,市民会做出怎样的归属选择,是否也存在地区差异?表3表明,对全体市民,其“普通人生活”归属呈现“中间大,两头小”格局,是一种橄榄型分布结构。具体来说,市民中认为自己超过“普通人生活”的比例为5.31%,达到“普通人生活”的比例为81.75%,不如“普通人生活”的比例为12.94%。
表3 “普通人生活”的阶层归属情况 单位:%
而且,不同地区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差异显著。调查显示,地区发展水平越高,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也相对要好。相比西部市民,中部和东部市民的阶层归属情况明显偏好,不如“普通人生活”的比例逐次递减,分别少3.61和7.42个百分点。
2. “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影响机制
市民“普通人生活”归属到底取决于什么?根据前文预设,这里主要从阶层地位、相对剥夺和社会集团三个维度来检视。“普通人生活”归属选项重置为超过或达到“普通人生活”和不如“普通人生活”两类,所以采用二元Logistic回归模型。同时,为考察解释变量的独立效应,使用逐步纳入策略:模型1是基准模型,仅放入了控制变量,模型2、模型3、模型4分别在此基础上添加了阶层地位、相对剥夺和社会集团变量,模型5是全模型。
(1) 阶层地位对“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影响。
模型2检视了阶层地位的独立效应。我们发现,阶层地位变量均通过了统计检验,这表明,个体客观阶层状况显著影响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具体而言,在教育程度方面,仅“大专”一项作用明显,相比教育程度为“小学及以下”者,教育程度为“大专”的市民更倾向于认同“普通人生活”。假设1.1得到部分支持。在收入水平方面,由其系数为正值可知,收入水平存在明显的正向促进作用,个人收入提高有助于增强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假设1.2得到支持。
总结上述研究结果,本文发现:一方面,客观地位结构的确在阶层意识形成中起重要作用,基本支持了“地位决定假说”;但另一方面,它仅解释了因变量变异的4.7%,解释力不高,需要引入其他变量来对模型予以改进。
(2) 相对剥夺对“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影响。
模型3检视了相对剥夺的独立效应。与阶层地位类似,相对剥夺变量也都通过了统计检验,这表明它对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同样影响显著。具体而言,在纵向比较中,市民发现自己处于高位,未感知沦入相对剥夺时,则其“普通人生活”归属比较积极。以“与三年前比较,社会经济地位降低了”为参照,认为自己社会经济地位“差不多”“上升了”的市民,其倾向于“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发生比率分别是前者的1.649倍、3.796倍。假设2.1得到支持。在横向比较中,市民发现自己处于高位,未感知沦入相对剥夺时,则其“普通人生活”归属也比较积极。以“与同龄人比较,社会经济地位较差”为参照,认为自己社会经济地位“差不多”“较高”的市民,其倾向于“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发生比率分别是前者的4.170倍、8.917倍。假设2.2得到支持。由此可见,是否沦入相对剥夺地位与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息息相关,证实了“相对剥夺假说”。
(3) 集团类别对“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影响。
模型4检视了社会集团的独立效应。结果显示,行业和地区变量均通过了统计检验,而单位效应不显著,假设3.1未能得到支持。这表明,行业和地区在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中作用显著。具体而言,从行业来看,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存在一定的行业差异。相比位于“金融、房地产行业”者,就职于“工业制造业”“商业服务业”“党政社团”的市民呈现更为消极的阶层归属,其倾向于“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发生比率分别比前者低0.448倍、0.465倍、0.519倍,而与“教科文卫”者无明显区别。假设3.2得到部分支持。从地区来看,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存在明显的地区差异。相比生活于东部地区者,中、西部地区的市民呈现更为消极的阶层归属,其倾向于“普通人生活”归属的发生比率分别比前者低0.335倍、0.531倍。假设3.3得到支持。
对比模型2、模型3、模型4,本文发现,模型3对因变量(普通人生活归属)方差的改进最大。模型2和模型4的拟合劣度分别为4.7%、2.8%,而模型3的拟合劣度为13.3%。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引入相对剥夺变量的相对重要性。最后,笔者将所有变量纳入模型,形成模型5。结果显示,总体而言,各变量的作用模式基本保持不变。“普通人生活”归属的Logistic回归分析情况见表4。
表4 “普通人生活”归属的Logistic回归分析
表4(续)
注:1. !P<0.1, *P<0.05, **P<0.01, ***P<0.001.括号内是回归系数的标准误。
2.伪R2不同于普通回归的拟合优度,它是基于Cox和Snell的拟合劣度算法,目的是把当前模型与零模型进行比较,计算G2的改进程度,是指因变量方差的改进。
2015年3月23日《人民日报》刊发了一篇题为《做好普通人》的评论,随后引发社会热议,反响甚大。该文指出“做好一个普通人,其实不容易”。但是,普通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到底有多少人达到“普通人生活”?鲜有学者描绘之。在本文中,笔者将“普通人生活”放置于社会分层框架,视其为某一阶层类型,以阶层意识为切入点,从认知、归属两方面探讨了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基本结论是,就阶层认知,市民感知的“普通人生活”分化明显,但多数将下限设定为“职业是办事员、收入是中等水平、教育是大专文化、声誉是较受人尊敬”,近乎中产阶层标准;就阶层归属,市民的“普通人生活”认同不尽相同,超过八成者认为达到或超过“普通人生活”,亦有一部分人表示不如“普通人生活”。而且,市民的“普通人生活”认知和归属均存在明显的地区差异。
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为何如此?笔者结合布迪厄的生成结构主义理论和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提出影响“普通人生活”归属的三大假说:地位决定假说、相对剥夺假说和社会集团假说。研究发现,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是个体和集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阶层地位和相对剥夺认知是重要的个体因素,影响机制表现为:在阶层地位方面,教育程度有一定的正向作用,相比教育程度为“小学及以下”者,教育程度为“大专”的市民更倾向于认同“普通人生活”,而教育程度为其他类型的市民之间并没有表现出显著差异;收入水平存在明显的正向促进作用,个人收入提高有助于增强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在相对剥夺方面,是否沦入相对剥夺地位与“普通人生活”归属息息相关,无论是在纵向的自我比较,还是横向的同龄人比较中,市民感知越好,越远离相对剥夺,则其“普通人生活”归属越积极。另一方面,社会集团的作用也不能忽视,集团类别不同,影响机制也不同。总的来说,行业和地区的集团优势明显:在行业方面,就职于经济发展效益较好的金融、房地产行业的市民更倾向于作出“普通人生活”归属;在地区方面,东部地区市民的“普通人生活”归属明显好于中、西部市民。不过,单位效应不显著。
相比之下,相对剥夺对因变量(“普通人生活”)方差的改进最大,这意味着引入该维度的相对重要性,同时,它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阶层地位和社会集团优势,并受到它们的影响。所以,在很大程度上,相对剥夺是“普通人生活”归属的风向标,预示人们与“普通人生活”的距离。刘欣的研究也表明,人们并不是客观世界的囚徒,而是通过选择社会比较标准而创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他们的阶层归属偏低与其相对剥夺有关*刘欣.相对剥夺地位与阶层认知[J].社会学研究,2002(1):81-90.。本研究的启示意义在于:一方面,最大限度地保障社会公平和流动,减少各种制度限制,提高人们的阶层地位;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降低社会分化和不平等,减少各种相对剥夺,增加获得感和满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