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1王聪明拦住张士伟的筷子,说,暂停。
张士伟将他那双竹筷子扔在草地上,说,又来了,能不能别来这一套?
王聪明说,做什么都讲究个公正公平,一份猪头肉我只吃了几块,你一个人民教师吃肉像个土匪。王聪明将塑料饭盒里的花生米数了一遍,一共三百二十四粒,双数,正好一人一半,他把一半拨到另一个塑料饭盒里,那饭盒本来空了,还剩一点猪头肉的油渍。王聪明说,这归我。
王聪明贪酒,张士伟馋肉,各有所好。
王聪明说,我几乎每个礼拜天都来陪你过周末,不说帮你捎这捎那跑腿费……你算算这大半年我陪你已经浪费了多少光阴?像律师那样收费,我已经能买辆小四轮,像小姐那样收费,我都能开上小轿车了。
张士伟不理他,他抬头朝前看,校舍被斜坡挡住了,能看到半坡小学的旗杆,旗杆的后面是山,山的后面还是山。
王聪明说,这前后十里八里,就我一个读完了高中,我实话实说,我回山里来是为了我儿子,老天不长眼,把我的老婆弄丢了,把我的俩老人都收天了,我把儿子扔给谁?
王聪明说,当然,这前后十里八里,也就我王聪明这种男人能在老家挣钱过日子。我容易吗?光是对付满山遍野的留守妇女我就得累断腰。肉要一块—块吃,花生米要―粒一粒嚼,你年纪小,不懂。对了,我不是叫你去家访吗?你小子怕了?你这样的五花肉,错了,小鲜肉,要是在山凹子里被女家长扑倒了,不榨干你的骨髓怕不会放你走。
王聪明酒多了,自言自语,不需要张士伟应答。其实王聪明酒醉心灵,这个张老师你只要不碰他的敏感话题,他都任你胡诌。张老师的敏感词是父母和探亲,王聪明有一次无意打听他父母做什么工作,他甩手就走。另一次是学校放假,王聪明问他什么时候回省城,张老师突然翻脸,指着门囗叫他“滚”,一个假期没理睬王聪明。吃一堑长一智,何况他是王聪明,当然牢牢记住了。
张士伟说,花生米都是你的了,酒也带回家吧。我送你回家。
王聪明说,谁要你送啦?去守你的空房吧。我不准任何人进我的院子,老王家金屋藏娇,岂是闲人想进就进得了的?
张士伟说,我是你儿子的老师,今天我是家访,你敢不让老师家访,你就是你说的那类愚昧的农民。
王聪明自认为他是不一般的农民,说,我能是吗?笑话,那好,今天我让你开开眼界。
2王聪明的本事是修摩托车,当然,遇上助力电动车自行车有毛病,他也揽下,如果有汽车在他的摊位附近趴窝,他也敢鼓捣几下。王聪明从前在南边打工,在一家4S店洗车,洗车不需要动脑筋,王聪明心思用在偷学修车上。王聪明全心全意偷技时,他老婆在家―心一意偷人,偷了个串村走岗收古董的南方人,王聪明家几代赤贫,在家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值钱的旧货,那女人一怒之下就让南方人把她当古董收了。王聪明没办法,只能辞工回家照顾儿子。王聪明其实也想回家了,他觉得偷学的本事需要有用武之地,他在镇上开了家摩托车修理店,租的房店面不大院子大,他顺便又兼做废品回收店。小镇离他家三十公里,他几乎天天来回。王聪明说,老婆随时可能变成别人的,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张士伟问王聪明,不说路难走,这摩托车的汽油费就是―笔不小的开支。王聪明说,张老师虽说是大学生,说你笨还真是笨,我替人家修车,车修得好不好,不得试跑试跑才知道?要不,人家取了车,骑个十里八里又坏了,不回头找我算账?王聪明的聪明是真是假不敢说,但他那张嘴吐出来的话,听上去是聪明人说出来的。
张士伟有求于王聪明,他偶尔想上一趟镇子不容易,山路上骑自行车一半是人骑车,还有―半是车骑人,认识了王聪明,他就能搭个便车,坐后座。王聪明也有求于张士伟,他不能回家的时候,儿子王天才就交给张士伟,管吃管住。礼尚往来,互惠互利,但王聪明总有办法让张士伟请客,每次镇上带回的酒菜都让张士伟买单,还得了便宜卖乖,说,采办和运输我就不收费了。回来时天色已晚,王聪明在山坡上按两下喇叭,张士伟就懒洋洋地从那间宿舍里晃出来,手里拿―双竹筷。他拒绝用一次性筷子,书读多了人难免有怪癖,王聪明不计较。张士伟也是一个有胸怀的人,每次买回的菜王聪明都拨了一份另外打包,留给王天才,有一回车没停稳当,菜在挂箱里打翻,汤汤水水流了出来,王聪明不得不当着张士伟的面收拾,王聪明说,王天才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学生,学习尖子,他也应该吃上肉。张士伟说,应该,下回打包仔细点,别弄浪费了。
山里地广人稀,走出去几里地才能遇见一个村庄,说是村庄,也就三五户人家,也不像平原上挤在一起,隔着空旷的院子,甚至隔着半个山坡。王聪明的家是独户,小学是他的近邻,但离小学也有三四里地。张士伟不敢去任何学生家家访,王聪明吓唬他说山里有狼,狼没见过,但山里人家的狗他见过,比他想象的狼还凶。老远听到人声就狂吠,哪怕是路过,它也尾随你张牙舞爪,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如影随形。这里几乎家家都有一条狗,张士伟知道,是看门狗,深山里过日子的人家不能少了它。王聪明家也有狗,但它像主人一样机灵,见了张士伟,迎上来嗅了嗅他的裤管,就朝他殷勤地摇尾巴示好。
王聪明今天骑的摩托车看上去很洋气,后面还有―个漂亮的盛物箱,里面放着王聪明的帆布包,包里依然是他从废品里捡出的废齿轮旧电线之类。每次他都带回一大包这类旧货,斜背在身上时,王聪明一只肩高一只肩低,很像是瘸了一条腿。王聪明说,王天才,张老师来了,你还不出来问老师好。王天才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半坡小学其实只有两个班,一二三年级一个班,由本地的刘老师教;四五六年级一个班,是张士伟教。这叫复合班,每个班才二十几个人。本来人数多一些,有的父母都在城里打工,就想办法把孩子弄进城里上学了。王天才是班长,在这个班上王天才年龄最小年级最低,但成绩特别好,除了四年级的作业,五六年级的作业他常顺便做了,常常是高年级的同学倒要向他请教。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王天才爸爸是张老师的哥们。这是没办法的事,家长想巴结张老师都没机会,他没有地种,不像刘老师有玉米地,忙时家长们都抢着帮她家摘玉米。半坡小学在家的都是女家长,都知道张老师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是帅哥,即使翻山越岭来看一眼,有些女家长也乐意。张老师没有发出过邀请,没有开过一次家长会。见老师的机会都让王聪明抢去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关键是王聪明是在家的唯一男家长,得天独厚。王天才与张老师太熟悉了,同锅吃饭,同被窝睡觉,张老师做饭时他烧火,张老师屁股上有块胎记王天才都见过。王天才问过老师好,就接过饭盒进自己房间了。
张士伟从来不相信王聪明屋里藏着 “娇”,他乐意吹牛就听他吹吧。总比听屋顶上刮过的风鬼哭狼嚎好。哪怕藏了个老巫婆,他也不至于让王天才常跟老师来挤床铺。王聪明领他进了偏屋,低矮,昏暗,一股猪屎味。王聪明笑着说,以前老婆在时养猪,现在是本人的工作室。开了灯,那张旧方桌倒挺像工厂车间的工作台,有各种张士伟叫不出名字的机械和器具。王聪明一一向他介绍,张士伟是语文老师,听得一知半解,王聪明说,这么说吧,我有一个梦想,我要造一个机器人,女人。张士伟说,就你这猪圈?机器人,还机器女人?王聪明不生气,说,你爱信不信。
张士伟明白了,王聪明恨不得天天往家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王天才,也是为了造这个机器女人。张士伟在电视上看见过,农民中不缺异想天开者,有人在院子里造飞机,有人在池塘里造潜水艇,还有一收破烂的山东老汉造了―个能拉车的机器人。这样看来,王聪明开那个废品收购店也是早有想法,并不是临时拍脑袋,。王聪明跟张士伟把话说开了,就常常理直气壮地让天才在老师那里留宿,有时悄悄回来忙活到天亮,却骗儿子说忙呢,没时间回家。
3王聪明像一个女人一样啰嗦,像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抑制不住激动和憧憬,他的机器女人已经能站起来了,这天他要庆祝一下,他从镇上捎来了鸡爪和酒,还有满满一塑料袋的桑椹。他豪迈地说,张老师,今天我请客。
王聪明说,冰冰一定是像我一样聪明,却又具备女人的温柔善良。
王聪明补充了一句,我造的机器人叫冰冰。
张士伟故意刺激他,说,你见过范冰冰李冰冰,那其实是电影上的影儿,你见过真实的机器人吗?
王聪明说,当然,我在城里的时候,经常去一家饭店看稀奇,上菜的服务员就是一个机器人,美女,声音嗲嗲地:先生,您的菜来了,请慢用。就是“她”,让我产生了造机器人的念头。
张士伟觉得荒唐,那样的机器人是电脑产品,只有科学家们才能研制出来,与王聪明的机械机器人根本不是一个概念,这王聪明,高中没读完就弃学打工去了,机器人的边都挨不着。
王聪明说,你想一想啊,冰冰已经能站了,下一步她就会走路,会说话了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这人说的是他家的孩子。张士伟不想说什么话,山里的天总觉得就压在头顶上,来到这半坡小学后,他就觉得像掉进了一个梦境,教室不真实,学生不真实,现在和这个叫王聪明的山民坐在一起喝酒,他更觉得世界不真实。
王聪明说,张老师,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相信老王有这本事。退一万步讲,人总得有个盼头,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有个奋斗目标。人不是这坡上的黄牛,除了吃上口草,就不想东想西了。
王聪明纸杯子里的白酒已经是第二杯,两个男人一起喝酒,最后一道下酒菜肯定是女人,王聪明的话题开始不正经了。王聪明拣起一颗桑椹,青中带红,红中带紫,紫中又带着黑,王聪明用拇指和食指不停捻动,缓缓塞在上下嘴唇之间,含糊地说,吃过没?张士伟点点头,这又不是什么珍稀水果,山里有的水果城里现在都有,几块钱一盒。王聪明不怀好意地说,真吃过吗?仔细想一想。张士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他又何尝没有吃过。他骂了老王一声“流氓”,老王开心地笑了。王聪明说,郑小燕,你班上的五年级学生郑小燕,她娘大奶子在镇上开理发店,那店门前有几棵桑树,大奶子非要送我一袋尝尝。
郑小燕是半坡小学的名人,她父母离异,父亲在省城打工,把她扔给了爷爷奶奶,是个苦命的孩子。张士伟班上有好几个学生都是这种家庭状况,现在农村老人有低保,山里老人勤快,带个孙娃吃饱肚子没有问题。许多孩子的父母,尤其离婚的父母,把孩子扔给老人似乎是当然的选择。郑小燕的妈妈,也就是王聪明说的大奶子,春节前来看女儿,那时学校已经放寒假,她只有到前夫家才能看到小燕,见到了,做母亲的给女儿买了不少吃的穿的,临走时母女俩免不了哭一场,母亲坐的摩的在前面飞奔,小燕不放母亲走,在土尘里跟着摩的追赶,鞋跑丢了还在追。这场面让一好事的人见了,拍照片发了微信,―传十,十传百,郑小燕居然成了“网红”。张士伟平时不看微博微信,从决定下乡支教那天起,他就换了手机卡号,即使上网也隐姓埋名。寒假在山中实在寂寞,他偶尔上微信,就看到了自己学生的哭脸。张士伟非常厌恶那个发微信的人,这些人貌似有怜悯之心,实际上是撕开别人的伤口撒盐,为自己搏点击率。
王聪明说,明摆着是大人教的,大奶子他男人那时也在家了,过年不是都得回家吗。他想复婚,想留住大奶子,自己不出面,让孩子演哭戏。张士伟说,现在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心寒得像铁疙瘩,把父母都当陌生人看。实话说,我就是大奶子雇的那个摩的司机。
张士伟说,你还惦记着人家,你的聪明劲就是专门用在沾人家的便宜。
王聪明说,可不能这么说,在女人眼里我可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活菩萨。再说,大奶子那样的女人,有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
王聪明突然用筷子敲了一下张士伟的裤裆,张老师本能地一下子猴了身体,说,老王,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的裤子弄脏了。惹得王聪明好一通狂笑。
张士伟生气地说,哼,鬼才信你,你真的有这个女人那个女人,还会走火入魔地造那个叫冰冰的机器人?
4王聪明的机器女人工程遇到了困难,机器人内部是零部件,就像人的内脏,外面得有一副皮囊裹住,电视上看到的机器人呢,外面就是塑料壳子。王聪明弄不出那塑料壳,就用桦木替代,他弄到手几件木匠工具,一番折腾,冰冰变成了一个木头人,王聪明还特意抹了一遍桐油,王聪明说,女人的皮肤得有光泽。但王聪明自认为是―个完美主义者,他沮丧地说,没有手感,他做了一个捻桑椹的动作。王聪明接着说,当然,对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不算个难事,我自有办法。王聪明脸上又浮起淫荡的邪笑,从前,我们在南边打工的时候,有人嫌站街女不安全,攒钱买个充气娃娃。那玩艺儿,个个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要有温度的地方还有开关控制体温。我打算去一趟南边,找到厂家讨教取经。
张士伟上大学时,也知道有这个男人用品,那材料是硅胶的。
王聪明低声说,可是我的钱都花光了,连路费都掏不出。
这才是他来找张老师的目的。这趟来,酒和卤菜都没买,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可他口袋里连最起码的本钱都掏不出,还是张士伟回去拿来了两盒方便面,俩人坐坡上干啃。
张士伟一直到大学毕业都对钱的概念模糊,他想到要什么东西,母亲都会买给他。他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摄影,这个爱好耗钱,他很快就将卡上的钱花光了,母亲很高兴,表扬儿子长大了,很快就给他卡上存了一个六位数。他总觉得钱不是问题,家里确实有钱,父母被双规后,网上的照片显示,检察院在他们家搜出的现金垒成一堵墙。父母原计划让他出国读研,等他申请时,父母所有的银行账号都被冻结,他才意识到,钱真的重要。
张士伟不说话,王聪明一时也变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俩人都抬头看着前面的矮树丛,一团红艳艳的影子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步子迈得匆忙。到了一处开阔的草地,张士伟认出了那人,郑小燕,身上穿的冲锋衣,是前不久学校发放的捐助品。由于很多学生家住得远,有人放学后要赶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家,张士伟放学放得早,郑小燕爷爷奶奶家住得也不近,下课后她总是很快就冲出教室。今天她怎么还留在学校附近?张士伟正好不想理睬王聪明这种精于算计的小人,他放下方便面,借下坡的冲力跟了上去。郑小燕埋头赶路,在坡下拐上了回家的土路,好像没有发现身后的张老师。张士伟悻悻地掉头,不甘心,又朝她的来路试探着往矮树丛走,这一带张士伟不陌生,忍不了孤单时他会出来散步。他什么也没看到,这里并没有别的学生。他以为是学生们贪玩,有些孩子放学后总要玩累了才肯回家,他小时候就是这种男生。郑小燕是个沉默的女生,课堂上除非老师提问,她绝不肯举手发言。课后也总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乖得像教室里没有这个人。她是经过这片小树丛吗?张士伟看到前面有面陡坡,走上前,避风处有―个简陋的小棚子,应该是以前看羊放牛的人避风躲雨盖的,早废弃了。张士伟钻进去,脑袋把棚顶的朽木条顶落了一根。张士伟仔细打量,这应该就是刚才郑小燕呆的地方。
在棚子的里面有一块方正的石头,石头上铺着一张纸,已经又皱又烂,张士伟凑近一看,是郑小燕的算术草稿纸,她在里面做什么呢,地方虽小,但郑小燕明显打扫过了,甚至抹干净了她伸手能够得到的木栅栏,做作业吗?除了那块能坐的石头,摆书本的地方都没有。张士伟用目光搜寻了一遍,终于发现了有一处异常,在墙角处有一小堆干草,这与棚子里的整洁不符,他拂开乱草,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洞穴里摆着―个用塑料袋裹着的盒饭饭盒。套上塑料袋显然是为了防潮,他打开饭盒,是叠放的照片,从一寸二寸到五寸的照片都有。张士伟靠近亮光,最上面的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小时候的小燕,另一个应该是她的妈妈,都是照相馆里中规中矩的姿势。那些只有一个人的照片,是她妈妈,背景是省城的几个旅游景点。张士伟不由多看了几眼,服装一看就是地摊货,女人的脸上有害羞,动作却夸张,很明显是有人在现场导演。王聪明口口声声说的大奶子,看不出有什么格外的大。
郑小燕放学后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些照片?张士伟在石头上坐下来。这个小姑娘就坐在这里,一张张一遍遍看母亲的照片,应该一边看一边会掉泪。张士伟摘下眼镜,他竟然泪水也模糊了双眼。
眼前一暗,他知道是王聪明跟进来了。王聪明瞥了一眼照片,说,大奶子算好的了,每个月还惦记着看一回小燕,很多女人走出大山,就再不会回来,只能当她死掉了。张士伟悄悄地抹了一下眼睛,怎么会有泪呢?上次班上一个学生体育课上脱下汗衫,前胸后背布满伤痕,他问学生怎么回事,学生说一句爷爷打的,就跑去抢球了。他当时只是愤怒和不解,却没有伤痛的感觉。
王聪明说,没有什么啦,我猜是她不想让爷爷奶奶知道她想大奶子,寻了这个地方。很多母亲不在家的孩子都有一个隐秘的角落,王天才也有,我假装不知道而已。
张士伟将照片原样放回去。王聪明不失时机地说,张老师,借我五千吧,要不,三千也行。
王聪明知道,一个人伤感的时候心最软,他得逞了。拿到钱,他发动摩托车,朝张士伟说,你放心,我会还你,实在还不出,我让冰冰首先陪你睡几天。说完,一溜烟走了。
5张士伟选择到这里支教,就是知道半坡小学是包班制,包班的意思就是指早读课到最后一节活动课都是一个老师包了,语文算术自然体育音乐这些课也是你一个人包揽,张士伟就是想把自己累成狗,脑子麻木了,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回事,山里的夜晚似乎更漫长,网络信号时有时无,他白天抱着笔记本电脑登上山顶上网,下载一批影视和小说,用来打发掉几个晚上的时间。王聪明一去十几天没有音信,王天才在老师这里吃住,时间长了也不自在。张士伟内心并不讨厌这个学生,这孩子学习上主动积极,生活上勤快自律,有时候张老师回到宿舍,他已把俩人的面条下锅,甚至连老师的衣服也抢着洗。但是,和所有的山里孩子一样,王天才也不爱说话,问他―句他才答一句,不同的是他的两只眼球很灵活,总是在眼眶里转个不停,这应该是遗传了他聪明的老子。晚上,张老师戴上耳机看影视,王天才趴在桌上做作业,他俩倒像是一对父子。
张老师忍不住拨王聪明的电话,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王聪明接了第一个字就说忙,然后说快了,快回了。电话就被他掐断了。
王聪明出现在张老师面前时,灰头垢脸,身上―股酸臭味,城里的夏天比山里来得早,估计他这些日子都没洗过澡,没办法,张老师扔过去一套旧的T恤和短裤,让他先去山下溪水边,洗完澡再进门,王聪明顺手捞了窗台上的肥皂,嘻皮笑脸地去了。张老师离开了水不行,他看宣教片,有些地区严重缺水,支教老师几个月洗不上一把澡,他不能想象那种日子。他选中这里,重要的原因是山下有一条小溪,冬天想洗澡可以下山取水,夏天可直接去泡山泉。
王聪明说,他找到厂家一看那价格,买不起,怎么办?他说只要关键部位,脸和手,其他部分他打算用木壳,需要的话可以替冰冰穿上衣服穿上鞋。张士伟冷笑,女人的关键部位可不止是脸和手,这家伙进了一趟大城市,口里有遮拦了。王聪明说,钱还是不够,我磨了好久,将身上所剩的两千四百块整的都给了那销售员,人家才勉强接了单。然后,扒了几趟车,啃干馒头,我胜利归来了,厉害不厉害?这种才华张士伟相信这家伙有,他也服了王聪明。王聪明没打算把王天才接回家,他说饭后他还得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饭后的意思是指他还得在这里蹭顿晚饭。王聪明惭愧地说,我也好久没见到儿子了,想得慌。张老师相信这是句真心话,没反对。王聪明说,要不你也和我去参加一次,可有意思了。饭后走到操场拐角,王聪明推过来一辆摩托车,这让张老师怀疑,这家伙早就回来了,今天只是掐好时间来蹭顿饭,顺便看一眼王天才。
这大山里能有什么重要活动?张士伟寒假在这里过春节,别说舞龙舞狮唱大戏,要不是王聪明陪他吹牛,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大年三十除夕夜,偶尔听到几声鞭炮响,不知道隔着几道山梁。山路颠簸,王聪明专门钻羊肠道,抄近路,张士伟紧紧地搂着王聪明,头上脸上还是免不了被树枝抽得火辣辣地痛。摩托车停在一处茅屋前,门窗处漏出些许灯光,门外停着几辆自行车。王聪明叮嘱张士伟,只许看不许说话,今天我们看丁老太“过阴”。“过阴”这词张士伟听王聪明吹牛时说起过,在张老师眼里就是一种迷信活动,活着的人想念死了的亲人,拜托神汉巫婆去阴间走一遭,死者的灵魂就附身来到阳世,和家里的亲人彼此问答。王聪明居然深信不疑,对这位丁老太恨不得顶礼膜拜,他以能观摩这项活动为荣,说除了他,不是当事人丁老太从来不准有外人进现场。这家伙是聪明过头了,不过,张老师也乐意跟着开一回眼界,他在这大山的日子实在乏味透了。
来了四位,大爷大妈还有两个女儿,唯一的儿子几年前在邻省挖煤埋井下了,儿媳改嫁,还好,留下了一个孙子,爷爷奶奶活得有个期望。老人木讷,说话的都是女儿。丁老太是个矮胖老女人,昏暗的灯光下,香烛烟雾缭绕,墙上那个蓄须戴帽穿长袍的老头像似笑非笑。问过死者的生辰八字,拿出一碗米和一杷竹筷,丁老太嘴里念念有词,把筷子插进米中,那筷子忽然转动,停住,丁老太喝下一杯浑浊的液体,仰面倒下。丁老太倒在一张竹编的躺椅上,双目紧闭,露出一截肥白的肚皮,脚上的布鞋蹬了,一只正,一只底朝天,王聪明说,如果把那只鞋翻正,巫婆就回不了阳世。张老师眼睛盯着那鞋底,有一种想把它翻正的冲动,试一试丁老太是不是真的不能醒,他当然不敢动。丁老太突然动了动嘴,男声喊出“爸”“妈”两个字,那俩老立即出了哭声。问答都是家常话,儿子说在那边过得很好,劝爸爸去医院看咳嗽的病,劝妈妈少养牲口,不要太累了,感谢姐姐们对外甥的照顾,将来会得到好报。他的四位亲人既惊讶又感动,最后,死者说,他缺一双鞋,俩姐抢着说,我回去就到坟上烧给你。几分钟后,丁老太睁开眼,起身摆正鞋,恢复了女声,说,累死我了。据说活人到阴界走一趟很伤元气,丁老太满身汗湿,衣服都粘在身上,看上去更加圆润。张老师抹了一把脸,也一手掌的汗,天热,屋子又不透风,不出汗才怪呢。
临走时那四位千恩万谢,掏出一张百元大票,丁老太说多给了,掏出钱包找钱,那四位已到门外,丁老太追出去,坚持把找的钱塞到大妈的口袋里。丁老太说,这家每年都来一次,老的想小的,想起来就痛得受不了,来一次可以缓一段日子。
丁老太的生意很好,丁老太每天只做一回,还得挑日子,做多了伤身体,因此来者必须提前预约。老的想小的,小的想老的,男的想女的,女的想男的,丁老太都有本事到阴界把死者的灵魂驮回来。
回去的路上,王聪明说,百闻不如一见,这下子该相信了吧。
张士伟说,疑者不信,信者不疑。王聪明说,她一个老太婆,说话却真是年轻男人的口音,这个是不是真的?张老师说,电视上一人扮男女两角,换着腔调说话唱歌的多了去。王聪明说,那她怎么知道来人屋里的状况,还那么详细?张老师说,这个事情嘛,你也是读过高中的人,当教师的人都能做到,上课前老师都必须先备课,预先把学生可能提问的地方了解清楚,如果是开公开课,先在班上演习几遍,表演时怎么都不会露怯了。你注意没有,丁老太有预约期。王聪明说,算我服你一次吧,书读多了确实不好糊弄。
王聪明说,如果丁老太把业务范围扩大些,她既然能到阴间让死人灵魂附身,为什么不可以在阳界把远方的活人灵魂驮回来?这样,不就天涯若邻居了?张老师知道他说的那句诗,天涯若比邻,懒得纠正他,他又不是张老师的学生。
王聪明说,我看你一个人守在山里,可怜巴巴。你要是想父母了,不妨也去劳驾丁老太跑一趟?
张老师突然发火了,你父母才在阴界,你全家都在阴界。说完,还捅了王聪明一拳,差点把摩托车捅翻了。
王聪明明白了,张士伟不回家并不是没有父母,只怪自己不长记性,下回再不能提起他父母这茬了。
6张老师的宿舍就一间房,其实校舍就是八间平房,用去六间做教室,剩下两头各一间分别是办公室和他的宿舍。宿舍条件简陋,一张坑坑洼洼的旧办公桌,一张当饭桌的旧课桌,还有一张可疑的旧式雕花大床,不知是什么来路。张老师报到时提了一个要求,要一只储水的水缸。村长无条件答应了,两个山里汉子抬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的粗陶水缸,顺便还送了一个塑料桶。张老师问那水缸是不是裂开了,用麻绳捆绑才不散架,村长笑话他蠢,说这水缸既没长胳膊又没长腿,不捆绑着,请它它也来不了。
这天是星期五,王聪明把儿子接回家了。放学后张老师在办公室改完作业,决定回宿舍洗衣服。洗衣服是张老师最头痛的事,夏天,每天都得换衣服,好在张老师带来的衣服多,他一般是一个星期集中洗一次,当然是手洗,这里没有洗衣机,即使有他也不会用,上大学时都是周末把脏衣服带回家。宿舍门敞开,应该是他忘了锁门,这在他是经常发生的事。想不到宿舍里有人在,一个女人正背对着门站在课桌前,他进了门,她还埋头在搪瓷脸盆里搓洗衣服,是他的脏衣服。
你是?张老师疑问。
那女人一惊,手里的肥皂掉进了脸盆,水花溅到了张老师脸上。
女人并不慌张,说,张老师,我是王总捎我来的。
女人说,张老师,我是郑小燕的妈妈。
张老师想起来了,见过她的照片。张老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有单独面对少妇的经验,女人看出了他的窘迫,在脸盆里的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抬手摘下他的眼镜,撩起短裙的裙边,把他眼镜上的水花擦了又擦,张老师不由自主地看到了粗壮雪白的大腿,虽然看得模糊,但张老师的脸还是红了。
晾出了衣服,女人又忙着替他炒菜烧饭,张老师有电饭锅和电炒锅,但平时张老师怕麻烦,以面条为主食。烧饭麻烦,炒菜更麻烦,何况,这荒山僻野也买不到菜。女人是有准备而来,带来了猪肉和蔬菜。只一会儿工夫,宿舍里就飘满了饭菜的香味。
女人说,以后我每个星期五都过来,看小燕子,顺便帮张老师洗衣服,做顿像样的饭。
张老师乱了方寸,心里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但是转念一想,这样郑小燕每个星期就可以看到妈妈了。
张老师在山里的夜晚,都是靠自己解决男人的问题。他的电脑里下载了―些毛片,他一边看一边把麻烦解决了。张老师在大学有过几任女友,每次都是到宾馆开房才做,事前必须洗热水澡,事后必须洗热水澡,张老师在这事上是个讲究的人,或者说是个有洁癖的人,哪怕女友急功近利,他也不肯苟合。
吃过晚饭,他说去办公室备课,拎着电脑去了办公室。他连澡都不洗,不洗澡他就杜绝了发生那件事的可能。躺在办公桌上他对自己说,大奶子是王聪明睡过的女人,再说,她是你的学生家长,你每天都要面对你的学生郑小燕呀。可是他的身体不争气,他夜里还是在办公桌上梦遗了,梦中的女人就是大奶子。
7大奶子并没有生气,每个周五的下午坐王总的摩托车来到半坡小学,帮张老师洗衣服做晚饭,张老师留下郑小燕,晚上一起吃饭,看上去很像是一家人。张老师留心了,郑小燕不再去那个小棚子,每个周五的晚上她可以搂着妈妈睡到天亮,用不着去看照片。
张老师呢,这个晚上就睡办公室,一人点两盘蚊香,早上起来总是一身的蚊香味道。等他醒来的时候,大奶子早就坐王总的摩托车走了,他们得赶六十里山路上班,得起大早。
王聪明很少露面了,打他电话,说忙,进入科学攻坚阶段了。王聪明说,我的冰冰不是一般的机器人,他是智能机器人,能对答如流,能和你握着手心谈心。王聪明知道他说的那种机器人,是电视上能下棋能写诗的小冰那样,可这是你王聪明能制造出的吗?
王天才也不相信这个不靠谱的老爸,有一天,他心事沉重地说,老师,你相信我爸这事能成功吗?张老师婉转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你爸爸是敢于追梦的人。王天才说,我爸不是为了他自已,他想造能走路能说话的机器人,将来给这山里没有妈妈的同学每人发一个。
张士伟被王天才的话击中了,这个王聪明,说的和想的不是一回事。
一年的支教期快满了,有一天张老师突然约王聪明来一趟,送他去县城,张老师主动说,他要回省城去看一趟爸爸妈妈,王聪明再不敢多问,问了其实张士伟也不会告诉他,他得到消息,父母都宣判了,分别是十年和三年,他决定去监狱探望他们,他渴望看到的女人也是妈妈。张士伟只跟王聪明说自己的打算,他决定回去了,报考国内大学的研究生,按规定,支教生考研可以加分。
王聪明说,男人啊,只有经过了大奶子这样的女人才会长大。
张老师不辩解,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强大,王聪明以为一定会发生的事,他硬是没让它发生。除了你王聪明,我张士伟也是有远大梦想的人。
王聪明说话仍然不正经,说,你放心,不论你走得多远,冰冰完工后首先陪你睡几天,抵欠你的三千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