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每个人都想长寿,这个愿望古已有之,但古人对长寿仅存奢望,比如古希腊人认为只有神才可以永葆青春,古代中国人则相信只有像秦始皇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能力追求长寿,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古代的人均预期寿命和绝对寿命之间相差太远了,长寿变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人均预期寿命指的是一个族群中的每一个出生的人平均能活多久,这个值受婴儿死亡率和战争死亡率的影响非常大,因为两者都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因此全世界的人均预期寿命直到100年前还只有40岁。
绝对寿命指的是一个人理论上最多可以活多久。即使在人均预期寿命只有20岁的远古时代,活到90岁的人也是偶尔可以见到的,两者之间巨大的差距使得古人把长寿者敬若神明。我甚至认为,中华民族之所以强调“尊老爱幼”的传统,一大原因就是古代中国的婴幼儿死亡率极高,年过古稀的老人同样极少,古代社会很难见到老人和小孩,所以两者都要珍惜。
工业革命给人类社会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最显着的变化就是人均预期寿命的增加。如今全球人均预期寿命已经达到了71岁,相当于在100多年的时间里几乎翻了一番。这个速度是历史罕见的,因此人类社会的很多生活习俗和运行模式都来不及做出相应的改变,比如退休年龄定得太早就是一例。
但是,人均预期寿命的提升大部分源于婴幼儿死亡率的快速下降,以及传染病防治和外科手术技术的飞速提高,人类的绝对寿命并没有增加多少。事实上,即使在遥远的古代,如果一个人能够健康地活到30岁,那么他的平均预期寿命就已经接近60岁了。古今的不同之处在于,在古代至少有一半人活不到30岁,但如今绝大部分人都可以活到60岁,这些人对于长寿的渴望,催生出了一个市场规模巨大的老年健康产业。
翻开任何一本健康杂志或者大众报纸的健康版,上面都充斥着长寿秘诀。看多了就会知道,这些秘诀无外乎就是生活规律、节制饮食、坚持运动、戒烟少酒等等这些谁都明白的大道理,但它们都属于生活方式建议,真正有毅力照着去做的人少之又少。真实情况是,虽然每个人都希望自己长寿,但谁也不愿意为此牺牲自己的生活乐趣,尤其是年轻人,很少有人会为了长寿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可等到大家年纪大了,再想弥补却已经来不及了。因此,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科学家身上,幻想着等到自己老的时候药店里会出现一种神奇的药丸,只要买一粒吃下去就能多活几年。
奇怪的是,虽然大家都想吃到长寿药,但严肃的长寿研究却一直受到各方冷落。一来负责拨款的政府部门相信长寿研究短期内不可能有任何成果,花纳税人的钱去研究这个纯属浪费;二来有能力资助科学研究的私人基金会则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远比长寿更值得研究的事情,还是先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吧;三来多数百姓也觉得这些研究都是为少数富人服务的,普通人享受不到他们的成果。
不过,长寿研究之所以发展缓慢,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研究难度太大了!
科学意义上的长寿研究只有不到100年的历史,因为此前的生物学家们相信永生是不可能的,人的身体就像一辆小汽车,只要天天上路,早晚会抛锚,这是个物理问题。
有趣的是,最早意识到这个想法有问题的反而是物理学家薛定谔,他把熵的概念引入生命科学,指出生命和非生命的最大区别就是如何应对熵增原理。像小汽车这样的非生命物体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对抗熵的增加,最终一定会化为一堆铁锈。但生命会主动从环境中获取能量来抵抗熵的增加,只要能量供应不断,理论上是有可能做到长生不老的。
薛定谔开创了物理学家跨行研究生物学的先河,尤其是长寿领域更是吸引了很多物理学家投身其中。直到上世纪50年代DNA的秘密被发现后,生物学家们才从物理学家手中接过了火炬,开始从基因的角度探索生命的奥秘。
在此之后,长寿研究领域诞生了300多个理论,彼此争论不休。它们大致可以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一个人一生中肯定要面对各种生存压力,比如饥饿、病菌和放射性等等,这些压力会给身体造成伤害,如果无法按时修复,伤害大到一定程度人就死了,所以一个人的寿命最终是由他的身体修复能力决定的;另一派则相信,死亡是生命用来调节种群数量的一种方式,或者是生命为后代留出生存空间的一种手段,换句话说,他们认为死亡本质上是一种自杀行为。
这两派的差别看似属于学术范畴,但其实它们的实际意义很大。如果前者是对的,那就意味着我们的身体本来是不想死的,但最终坚持不住了,所以如果我们想长寿的话,就得想办法帮助身体对抗外敌。如果后者是对的,那就意味着死亡是身体早已安排好的结局,是一种被特定基因编码的生理过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想长寿,就得反其道而行之,和自己的身体对着干。
目前的情况是前一种理论占了上风,因为科学家们想不出生命有任何理由选择自杀,这一点从进化论的角度很难解释。于是主流的长寿研究一直是按照前一种理论进行的,科学家们一直在努力寻找提高抗压能力的方法,或者想办法减輕外部压力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大家熟悉的“抗氧化”风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兴起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科学家们在这一领域仍然没有达成共识,因为人类长寿研究有个致命的难点,那就是研究者必须等到研究对象去世才能下结论,没人有这个耐心。因此,不少人把目光转向了实验动物,开始研究酵母、线虫、果蝇、小鼠和猩猩们的寿命问题,希望能从它们身上发现长寿的秘密。
上世纪90年代,第一个长寿基因在线虫身上被发现了。一个看似很简单的基因突变就能把线虫的绝对寿命提高60%,这一点让科学家们大吃一惊,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转去寻找新的长寿基因。目前科学家们已经在线虫身上找到了好几个长寿基因,效果最好的能把线虫的绝对寿命提高到原来的10倍。如果换算成人的话,岂不是说人类也可以通过简单的基因操作活到1000岁了?
可惜的是,后续研究表明,动物越是高等,单个长寿基因所能起到的作用就越是有限,到了小鼠这个级别,最高纪录只提高了不到50%,远不如线虫那么惊世骇俗。但是,长寿基因的存在本身意义重大,这说明起码理论上有可能通过调节基因的活性而延长寿命,于是长寿研究骤然升温,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加入到这个行列。
但是,这些人不得不面临前文提到的各种障碍,如果无法改变政府和公众的态度,研究经费就拿不到了。
于是,长寿研究换了个名称,改成了衰老研究。研究目的也随之改变,从提高绝对寿命改成了延长健康寿命。
所谓健康寿命,指的是一个人能够健康地活多久。数据显示,全球人均预期寿命虽然一直在提高,但有越来越多的老人是躺在床上度过余生的。如果你去问问这些人还想不想长寿,很可能会得到不一样的回答。
这里所说的健康不是说老人也要像大姑娘小伙子那样活蹦乱跳,而是说老年人生活能够自理,头脑基本清晰,而且没有大病。但实际情况是,目前绝大部分老年人都有一身的毛病,大家都处于药不离口的状态,生活质量大受影响。
说到治病,这大概是现代科学最引以为豪的地方。科学家们发明了抗生素和疫苗,有效地控制住了各类传染病。科学家们还发明了一整套外科手术技术,外伤不再像古代那样致命了。正是因为这三项技术革命,人均预期寿命才有了大幅度提高。但是,癌症、心血管疾病和老年痴呆却仍然难以对付,它们是当前人类最致命的三大杀手,发达国家的绝大部分老年人最终都是死于它们之手。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两者的区别,不难发现传染病和外伤都和年龄关系不大,任何年龄的人都有可能中招。但癌症、心血管疾病和老年痴呆都是典型的老年病,也就是说,它们的发病率都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呈现爆发式的增长。
事实上,如果我们计算一下每一种疾病的致病因素的话,那么上述这三大杀手的最大致病因素就是年龄。也就是说,一个20岁的烟鬼得癌症的可能性远比一个80岁的不吸烟者要小,只是因为年龄(衰老)似乎是一件无法控制的事情,卫生部门这才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控烟上,而不是想办法减缓衰老。但是,如果我们不想办法解决衰老这个最大的致病因素,怎么可能彻底治好这三大病呢?反之,如果我们能想出办法延缓衰老,就能够同时降低这三大杀手的发病率,可谓一举三得。
举个例子来说,这就好比是一条即将远航的帆船,船舱有很多裂缝。为了行驶得更远,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出发前先把所有裂缝全都补一遍,而不是在航行途中漏一个补一个。
于是,各国政府改变了态度,越来越重视衰老研究了,因为老年人消耗掉了越来越多的公共资源。研究显示,目前全世界每天大约死亡15万人,其中约有10万人死于各种老年病,约占死亡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发达国家这个比例更高,已经接近90%了。根据美国一家咨询机构的预测,到2030年时,预计将有一半的公共医疗开支被用于65岁以上的老年人,如果不想办法解决老年病的问题,医保体系将入不敷出。
当大批科研经费进入衰老领域后,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世界顶尖大学和科研机构转而研究衰老问题。其中,美国加州无疑是衰老领域最重要的研究基地。我这次专程去了趟加州,走访了位于旧金山、洛杉矶和圣地亚哥的几所著名的长寿研究所,采访了多位顶尖专家,了解了这一领域的最新动态,本期这组专题报道就是这次采访的成果,各位读者可以了解一下科学家们都是如何做的。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衰老领域近几年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突破,但真正可以稱得上是革命性的新发现还不多,大家仍处于探索阶段。面对这一困境,“自杀”派又重新站了出来,再次提出衰老是一种主动的自杀行为。这一派认为,传染病和外伤之所以容易对付,原因在于它们都是外来敌人的攻击,我们的身体显然是在拼死抵抗,因此科学家们只要从后面推上一把,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但三大老年病都是身体主动选择的“自杀”,如果科学家们仍然抱着“帮忙”的想法,不去从根本上解决“自杀”的问题,是不可能治好这三大病的。目前这三大病研究之所以困难重重,原因不是技术不精,而是方法论上出了偏差,走错了方向。
目前这两派仍在争论,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大会有明确的结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人脑是不可能长生不老的,因为神经细胞不会分裂,而不会分裂的细胞寿命肯定是有限的,只能通过替换的方式让其永生。但是,人脑神经元的连接方式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个性所在,如果替换了它们,“我”就不存在了。换句话说,即使未来发明出了长寿药,最多也只能让我们的身体活得更长,我们的精神是没办法延续的,这就是为什么另有一派人开始研究脑机接口的问题,试图通过这个办法把我们的精神传入电脑,间接地获得永生。不过这是一个全新的话题,本专题就不再讨论了。
但是,这个思路提醒我们,如果大脑无法永生的话,身体的长寿是没有意义的,所以真正的永生应该是多做有益的事情,让世界记住你的贡献。就像热门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所说的那样: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