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子
此刻他正背对着锦鲤,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窗外的阳光笼罩着他的周身,锦鲤轻轻地走过去,像怕惊扰了一个梦。
锦鲤高中毕业没考上,她倒没什么失落的,在学习上总缺那么点机灵劲儿,这样的结局是意料中的。
她爹虽说是个卖肉小贩,却颇有远见,用半片土猪在村支书那儿打通了关系,用锦鲤爹的话说,给她觅得了一个好前程。
彼时全国正推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农村响应上面号召,培养一大批“农村也养得起的医生”,乡里大肆招募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
锦鲤到县里的卫生学校接受了两个月的短期培训,结业后被安排到村里诊所当赤脚医生。
对这样的安排,锦鲤心里是欢喜的。赤脚医生在农村人眼里算半个文化人,是被他们尊称为“先生”的,好过在工厂当一辈子女工。
锦鲤来诊所后,原本就热闹的诊所越发热闹了。
锦鲤长得好看。正是十八芳华,身段亭亭,细皮嫩肉,尤其那双桃花眼,迷离似醉,犹如一枝梨花春带雨。
年轻后生就爱装个头疼脑热去诊所瞎转悠,锦鲤知道他们的心思,像接待普通病人一样,不过分热情,却也不生气。
锦鲤不生气,是因为她知道有人暗地里憋着气。
暗地里憋气的是周安,周安比锦鲤早几年进诊所,是诊所的“老人”了。周安肯学爱钻,诊所没什么生意时,他就坐在一张医疗吃饭两用桌旁,埋头看一本大部头医药专著。
有一次锦鲤偷偷翻开,看见书页上划满了圈圈杠杠,旁边还有周安用娟秀笔迹做的批注。周安告诉她自己想考个医师证,将来当个正式医生。
有目标有追求的周安在锦鲤眼里特别帅气。周安高大清瘦,平时沉默寡言,说起话来却又一板一眼,文气十足。这些在锦鲤心里都加了分。
锦鲤心底的钦慕潜滋暗长着,却不张扬,就这样默默注视也好。
可是后来,锦鲤瞧出了一丝端倪,每当那些轻浮后生围在锦鲤身边,讲些拙劣笑话想引得锦鲤关注时,周安就板着一张脸,将那些医用器械和空吊瓶狠劲儿摔在桌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听得锦鲤心惊肉跳的。
锦鲤略带一点欣喜。
周安是在意她的,要不然怎会如此反常呢?锦鲤心里像揣了个小秘密,越发盼着那些无聊后生来,验证她心里的猜测。
果然,周安每次都像赌气似的把医用器械和吊瓶弄出很大动静来,就差直接把那些轻浮后生撵出门了。
锦鲤享受着这样的在意,也不戳穿。
那天晚上,锦鲤背着药箱去一个病人家出诊。她带了周安调配好的药水,过去打个吊瓶就行。出诊到一半时外面风雨大作,锦鲤不慌不忙地将病人安顿好,拿起主家递过来的一把断了两根伞骨的黑伞便上了路。
风急雨骤,伞根本打不住,锦鲤只好收了伞,歪歪扭扭地向诊所的方向走。乡间的夜晚没有路灯,雨一下土路就泥泞不堪,泥巴很快糊住了裤腿,雨水也糊了锦鲤一脸。
正值入秋,雨水逼出阵阵寒气,锦鲤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移着。为了尽早回到诊所,她抄了近路,天太黑雨太大,在通过一个窄渠时,锦鲤没稳住重心,一个趔趄滚到了沟渠里。
锦鲤试图动了动身子,腰和腿带出一股剧烈的疼,她又急又怕,被雨水浇透的衣衫湿湿地黏在肌肤上,寒意和恐惧像小蛇一样盘上心头。
就在此时,锦鲤感到头顶上方一道手电的亮光穿透黑暗的雨幕,耳边响起周安关切的呼唤:“锦鲤。”
锦鲤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像一片树叶。
周安滑进了沟渠,一把将锦鲤抱住,然后,越抱越紧,锦鲤把头埋进他的衣领里,感受着他急促的心跳和潮湿的呼吸。
突然,周安的嘴唇带着雨水的冰凉,吻住了锦鲤,笨拙却又急骤如雨点。雨水哗哗,像訇然作响的山涧溪流,裹挟一切又淹没一切。
就这样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锦鲤和周安像恋人一般处起来。
外人也不觉诧异,男婚女嫁情投意合本是天经地义的,更何况两人看着郎才女貌那么般配。锦鲤名花有主,揣着心思的年轻后生自知无趣,不再叨扰,诊所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俩人是奔着结婚去的,虽然也偷偷地拥抱亲吻,但锦鲤一直都守着那层底线,她要在结婚那天,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给周安。
周安尊重锦鲤,即便一身的火没处出,也从不强求。锦鲤对周安的爱便越发笃定,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过了一年,周安不负努力,参加县里的医师考试力拔头筹,不仅顺利拿到了医师证,而且很快被调到了县里医院做临床医生。
锦鲤是高兴的,自己确实没看错人,但内心还是不由升起一缕不安来。周安就要离开诊所离开自己,到一个新的环境了,他们至今连婚约都没有,那份不安定第一次让锦鲤惆怅起来。
锦鲤是在周安放假来看她,两人情意绵绵时,装作不经意间提到了两人的婚约。锦鲤说:“我爸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我们俩的事也该定下来了,他让你什么时候找个媒人上门提亲呢。”
周安抱着锦鲤,一只手抚弄着锦鲤的鬓角说:“再等等吧,等我在医院站稳脚跟再说。”
锦鲤没等到周安上门提亲,却等来了他的婚讯。
两周前,锦鲤和周安刚见面,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一转身周安就要娶别人了?打死她也不相信。
锦鲤决定翌日去问个究竟,也许是误传的呢。
锦鲤心神不宁地度过了一天,准备关上诊所门回去,周安却踏着夜色不约而至。锦鲤心里一凛,有不详的预感,却又极力驱除脑中不断冒出的怪念头。
周安没像往日一样先将锦鲤揽进怀里,而是神色凝重地站着,低垂着脸默不作声。
锦鲤扑到周安怀里,也不说话,却在扯周安的衣服。她把周安的外套脱了,然后解他衬衣的扣子,同时将嘴堵上去,她心里乱极了,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周安要了他,她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从心到身地全部交出去。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抓得住突然之间变得虚无缥缈的感情,抵挡那些流言蜚语的侵袭。
她不管不顾,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水面的浮木,此刻周安就是那块浮木,只要他开口,只要他以同样的热情回应她,一切疑虑都会自动消散。
周安却用手制止了锦鲤,他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伏在她肩头似在呜咽:“锦鲤,不要这样……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忘了我吧。”
其次,朱彝尊通过苦心经营,建构起庞大的学术文化交流圈,为其文献积累、生产与流通,提供了广阔的人际脉络与丰富的学术资源。
锦鲤捧起周安的脸,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在锦鲤和他四目相对的片刻,化作两线溪流滑落,坠在锦鲤的脖颈里,凉如寒冰。
一种无以复加的疼痛瞬间席卷锦鲤的全身,她看着周安的身影在夜色里隐去,整个人像被抽骨般瘫倒在地。
锦鲤出事是在周安新婚一个月后。
诊所来了一位病人,锦鲤给他做青霉素皮试时无不良反应,但是吊瓶刚挂上去十来分钟,病人却突然全身抽搐,整张脸迅速起了红斑,瞬间涨得发亮。
锦鲤之前虽听说过青霉素过敏症状,但这样的情形却是第一次遇见,诊所的另一位医生恰巧出诊在外,锦鲤慌得手足无措。幸亏旁边有人提议将人速送乡里卫生院,才免除了更大的危险。
也就一起很小的医疗事故,一般诊所都会发生的,但锦鲤却过不了心理那一关。
她自此落下了后遗症,看到针头就晕,手哆嗦个不停,那些往常再熟悉不过的血管,变成一根根粗大的绳索,仿佛要穿破细薄的皮肤,缚上她的脖颈和四肢。
锦鲤只能在诊所打下手。
即便这样,她也总是恍恍惚惚,经常弄丢了诊所的药品和器械,过了一段时间,她便以不胜任目前工作主动辞了职。
一时流言四起,有说锦鲤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被周安搞大了肚子,后来偷偷把孩子流了;也有说锦鲤被抛弃,受不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
锦鲤急遽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地突起,脸也蜡黄蜡黄的,很配合地验证着那些流言。
锦鲤爸妈张罗着给她四处相亲,后来相中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草草地将她嫁了出去。
时间像流水缓缓向前淌过,以不可逆转的力量,挟走青春、爱情、心跳、回忆,带来疾病、衰颓、分离和死亡。
锦鲤变成人群中最普通的妇人,结婚生子,每天为生计奔波,在一地鸡毛火星四起的生活中,眼球浑浊,皮肤粗糙,细纹迭生。
她和周安是两条再也不会交叉的平行线。
没人再提及当年事,那些曾经刻在血液里的爱恨纠葛都化为云烟。也没人会将作为普通妇人的锦鲤和成为业界权威专家的周安相提并论。
他们变成两个世界的人。
锦鲤是后来在别人的闲谈中得知,周安当初弃她而去,是他初入医院参加一台重要手术,因为重大失误险些丢掉饭碗,断送职业生涯。
主任医师惜才,帮他将这桩棘手的医疗纠纷捂了过去,最后经济赔偿了事。他为报恩,娶了主任有腿疾的女儿。
周安也不亏,这么多年事业上平步青云,和这桩带点政治色彩的婚姻多少有点关系。
锦鲤听到时,也就心下叹息了一声,并未生出多少嗟叹惋惜,姻缘天定,宿命难违,一切皆可在违心的世界里得到解释和超脱。
锦鲤60岁时,已经从镇上的厂子内退几年,女儿在外地工作成婚,连孙子都不需要她去帮忙带。
她一下子清闲下来。每天买菜做饭,门口侍弄着几畦菜地,浇水捉虫锄草,然后坐在门口的大太阳下打盹。
有时她也会串串门儿,和街坊邻居聊聊哪个超市的鸡蛋便宜,哪个菜场的菜新鲜,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沉默的。
老伴儿前几年得了胰腺癌,她衣不解带地服侍左右,毫无怨言,但还是没能抵挡疾病在他身体上的掠夺,直至油尽灯枯。
她以为,日子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晃过去。
那天,锦鲤去镇上一家新型超市买东西,路过一个住宅区,那里住着一水儿的退休老干部。锦鲤那个镇子没有重工业污染,环境特别好,很多有钱有权的人退休后都到这里买宅子颐养天年。
回去之后,锦鲤便打电话给外地的女儿,说自己在家闷得慌,要去给人家当保姆。女儿并不同意,但锦鲤说:“你别管我,我出去做做活既解闷儿,也省得你们不放心我一人呆家里,啥时出个事儿没人知晓。”
就这么不容置疑地定了。
锦鲤联系了雇主,约好第二天到门上签雇佣合同。去的那个早上,阳光散淡地照着,锦鲤换了身素朴的干净衣裳,很郑重地把已夹杂着根根白丝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显得利落清爽。
雇主看到锦鲤精精神神的,很爽快地说先试用一个月。
锦鲤被带到一间朝南的卧室,她照顾的是一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一年前已有失忆障碍,这些都清清楚楚写在门口的招聘广告里,那天锦鲤就看到了。
此刻他正背对着锦鲤,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窗外的阳光笼罩着他的周身,锦鲤轻轻地走过去,像怕惊扰了一个梦。
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他茫然地盯着她看,然后掉转头,似在专心听窗外的鸟鸣。
那张脸显着病态的红润,眉眼却是熟悉的,锦鲤伸出手,握着那只同样衰老苍白的手,眼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来,再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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