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万年间的书画消费
——书画的定价

2018-05-19 07:00叶康宁
大观(书画家) 2018年2期
关键词:行书书画定价

叶康宁

凭附增价。

王忬所购《清明上河图》赝品的成交价,据田艺蘅说是“千二百金”,①据李日华说是“八百金”;②顾氏家藏《清明上河图》真迹的成交价,据文嘉说是“千二百金”,③据孙鑛说顾氏“实获千金”。④《清明上河图》的价格是如何确定的?嘉万年间的书画价格有何特点?

为书画定价殊不易也。米芾尝言:“书画不可论价。”⑤但商定一个买卖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又是进行交易的前提。

虞龢讲过一个故事:“旧说羲之罢会稽,住蕺山下,一老妪捉十许六角竹扇出市。王聊问一枚几钱,云直二十许。右军取笔书扇,扇为五字。妪大怅惋,云:举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书坏?王云:但云王右军书,字索一百。入市,市人竞市去。”⑥“字索一百”就是张彦远所说的“约字以言价”,⑦即书法作品以字数的多少来定价。

这个标准也被后世沿袭,如元代书法家赵孟在世时,作品就是按字数多少论价,“一字白银五分”。⑧《戒庵老人漫笔》中有一条记载,为我们探究书法作品定价留下了重要线索:

逸少《二谢帖》真迹凡七十六字。后有赵清献公抃并苏子容等跋。字画亦无残缺。但墨气已尽。此余乡顾山周氏先世物,子孙欲求售,特携以问价于文衡山。曰:此稀世之宝也。每字当得黄金一两,其后三十一跋每跋当得白银一两,更有肯出高价者吾不论也。⑨

文徵明的定价标准也是“约字以言价”,王羲之的行书《二谢帖》在当时每字值黄金一两,其后的题跋每跋值白银一两。该帖共七十六字,其后有三十一跋。价格当为七十六两黄金又三十一两白银。

文震亨有言:“书价以正书(即楷书、又称真书)为标准,如右军草书一百字,乃抵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正书;至于《乐毅》《黄庭》《画赞》《告誓》,但得成篇,不可记以字数。”⑩“书价以正书为标准”的提法源于唐人张怀瓘的《书估》,《书估》以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为例,论及书法的定价:

如大王(王羲之)草书字值,一百五字乃敌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真书,偏帖则尔。至如《乐毅》《黄庭》《太师篇》《画赞》《累表》《告誓》等,但得成篇,即为国宝,不可计以字数,或千或万,惟鉴别之精粗也。他皆仿此。近日有钟尚书绍京,亦为好事,不惜大费,破产求书。计用数百万贯钱,惟市得洁库行书五纸,不能致真书一字。

张怀瓘的定价标准是楷书(即真书)比行书贵,行书比草书贵。形成这种定价标准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王羲之的楷书存世量极少。在唐代“数百万贯钱”已经“不能致真书一字”了。其二是楷书的书写较行书、草书而言更为耗时。

张丑的《清河书画舫》也沿袭了张怀瓘的说法,他说“(王羲之)草十行敌行书一字,行十行敌真书一字耳。”可见“书价以正书为标准”在当时是受到广泛认可的。根据这个标准,楷书的价格要高于行书与草书,如张凤翼的楷书润例是写满一个扇面一钱银子,但行书八句却仅要三分银子(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李日华的一个细楷扇面要银一钱,单条草书每幅仅要五文钱。

王稺登在《快雪时晴帖》上的题跋,跋中记载:骨董商吴廷以三百锾的高价从他手上购得这幅墨宝

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名价品第》中讨论了绘画的定价问题:

书画道殊,不可浑诘。书即约字以言价,画则无涯以定名。况汉魏三国,名踪已绝于代,今人贵耳贱目,罕能详鉴,若传授不昧,其物犹存,则为有国有家之重宝。晋之顾、宋之陆、梁之张,首尾完全,为希代之珍,皆不可论价。如其偶获方寸,便可椷持。比之书价,则顾、陆可同钟、张,僧繇可同逸少。书则逡巡可成,画非岁月可就,所以书多于画,自古而然。今分为三古,以定贵贱。以汉魏三国为上古,……以晋宋为中古,……以齐、梁、北齐、后魏、陈、后周为下古,……隋及国初为近代之价,……若铨量次第,有数百等,……夫中品艺人有合作之时,可齐上品艺人;上品艺人当未遇之日,偶落中品。唯下品虽有合作,不得厕于上品。

这段话有三层含义:其一,画价高于书价,因为“书则逡巡可成,画非岁月可就,所以书多于画,自古而然。”谢肇淛也说:“盖世之学画者功倍于书,而世之重画者价亦倍于书也。”其二,创作时间早晚(上古、中古、下古、近代)是古画定价的标准之一。元人汤垕在论及古画价值也说:“得伯时(李公麟)画三纸,可敌吴生(吴道子)画一、二纸,得吴生画二纸,可易顾陆(顾恺之、陆探微)一纸。其为轻重相悬类若此。”其三,艺术价值高低(铨量次第)也是古画定价的重要标准。书画定价和鉴赏品评往往联系密切。

在《绘事微言》中,唐志契也论及绘画的定价:

画有价,时画之或工或粗,时名之或大或小分焉,此相去不远者也,亦在人重与不重耳。

这句话也有两层含义:其一,绘画作品是以绘制的工粗、画家名声的大小来定价的,即“时画之或工或粗,时名之或大或小分焉”。如仇英的画作就以工细著称,他的画作在当时价位很高,据陈继儒说可以和赵伯驹抗行。但他画一幅画所耗时日也极长。他为周六观作《子虚上林图卷》“卷长几五丈,历年始就”,获酬百金。其二,决定绘画作品价格的关键还在于买家的好恶,即“亦在人重与不重耳。”张彦远说:“但好之,则贵于金玉;不好,则贱于瓦砾。要之在人,岂可言价?”郑板桥说:“方其富贵日,价值千金奇。及其贫贱来,不足换饼糍。”皆为洞见。

仇英(据陈继儒说他的画价可以和赵伯驹抗行)

画价还因题材不同而有所区分。如高濂所言:“山水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鸟竹石又次之,走兽虫鱼又其下也。”文震亨也说:“画,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又说:“画价亦然,山水竹石、古名贤像,可当正书;人物花鸟,小者可当行书;人物大者,及神图佛象、宫室楼阁、走兽虫鱼,可当草书。”从项元汴的标价来看,同一作者的山水画价格远高于花鸟画价格。以元代画家钱选为例,项元汴为他的两件作品标过价格。一幅山水,标价三十两银子。一幅花鸟,标价十两银子。两幅画的尺寸大致相同。山水画的价格却是花鸟画的三倍。

画价还受尺幅大小影响。据《元明事类钞》说:“王冕善画梅,不减杨补之,求者相望,以缯幅短长为得米之差。”可见,王冕就是根据尺幅来确定画价的,这可能是以尺幅大小为定价标准的最早记载。这种定价方式也被后世沿用,如清代书画家郑燮的润例:“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当然,在具体交易的时候,消费者更看重作品的艺术价值而非尺幅大小。正如汪珂玉所说:“古人得佳画,不限于大小幅”。

这些定价标尺也可以用于《清明上河图》。首先,它是一幅宋画。按张彦远的三古标准,它比元画和明画珍稀。其次,它是一幅人物画。人物画分大小,它属于“人物小者”。按高濂的标准,它仅次于山水;按文震亨的标准,它可当行书。第三,它是一幅长卷。按王冕的标准,它比小尺幅的画作要贵重。

此外,《清明上河图》“卷前后钤宋人印数十上下。”又“有徽宗御书‘清明上河图’五字,清劲骨立,如褚法。印盖小玺。”“卷末细书‘臣张择端画’,织文续上御书一诗云:‘我爱张文友,新图妙入神。尺缣该众艺,采笔尽黎民。始事青春蚤,成年白首新。古今披阅此,如在上河春。’又书‘赐钱贵妃’。印‘内府宝图’方长印。另一粉笺,贞元元年月正上日,苏舜举赋一长歇,图记眉山苏氏。又大德戊戌春三月,剡源戴表元一跋。又一古纸,李冠、李巍赋二诗。最后天顺六年二月,大粱岳浚、文玑作一画记,指陈画中景物极详。又有‘水村道人’及‘陆氏五美堂图书’二印章。知其曾入陆全卿尚书笥中也。”这些钤于画卷前后的累累印记,以及题字、题跋都会让《清明上河图》凭附增价。

“凭附增价”语出唐人孙过庭的《书谱》。至迟在唐代,“凭附增价”已经蔚然成风。李白说荆州长史韩朝宗“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海内豪俊“一识韩荆州”,就可以“声誉十倍”,可谓典型的“凭附增价”。书画如果经过名人题识也可以“凭附增价”。王诜就说:“东坡学士,天资敏慧,博雅好古,一经鉴赏,价高十倍。”元大德年间,李珏携王维《辋川图》郭忠恕摹本去大都,“名公相一见,赏识鉴定,价增十倍。”

注释:

①《留青日札》》卷三十五。

②《味水轩日记》卷一,第30页。

③《钤山堂书画记》,第255页。

④《书画跋跋》续卷三,第991页。

⑤《画史》,第148页。

⑥虞龢《论书表》,张彦远编《法书要录》卷二,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一),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39页。

⑦《历代名画记译注》卷二,第112—120页。

⑧《书画跋跋》卷一,第936页。

⑨《戒庵老人漫笔》卷五,第173—174页。

⑩《长物志校注》卷五,第139—140页。

张怀瓘《书估》,载王伯敏、任道斌、胡小伟主编《书学集成》(上),河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89页。

《清河书画肪》,第145页。

沈瓒《近事丛残》,广业书局,1928年版,第29页。《六研斋三笔》卷四,第243页。

《历代名画记译注》卷二,第112—120页。

《五杂组》卷七,第133页。

汤垕《古今画鉴》,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第901页。

《绘事微言》卷下,第66页。

陈继儒说:“今仇之声价,亦与千里抗行,谁谓古人相远也。”(周道振、张月尊《文徵明年谱》,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658页)

《清河书画舫》,第375页。另有一说耗时六年,据《眼福编二集》所记:“嘉靖丁丑孟春夏六月始,壬寅秋八月朔竟,吴郡仇英实父制。”(杨恩寿《眼福编二集》卷十四,徐娟主编《中国历代书画艺术论著丛编》6,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版)《历代名画记译注》卷二,第122页。

郑板桥《骨董》,载王锡荣编注《郑板桥集详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页。

《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第567页。屠隆的《考槃余事》抄录了这句话:“(画)以山水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鸟竹石又次之,走兽虫鱼又其下也。”(《考槃余事》卷二,第33页)《长物志校注》卷五,第140页。《长物志校注》卷五,第138页。

钱选《山居图》,价格与尺寸见附表3。钱选《梨花图》,价格与尺寸见附表3。《元明事类钞》卷十八。

周积寅、王凤珠《郑板桥年谱》,山东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

《珊瑚网》画录卷七。

据《花村谈往》所记:“万历末年,娄东有一白定炉,乡村老媪佛前供养,不知几世年矣。下足微损,偶有觅古者一金易之,媪过喜,以为送终之资。觅古者则为拂拭,碾去损处,锦袭以藏,售云间大收藏家顾亭林,满愿得四十金。其人更喜,以为终生娱老之资。亭林又售董玄宰,货物相值,价亦翔至一百二十金。玄宰不甚喜玩,视岁余,售檇李项氏墨林,实银二百五十两。玄宰以百金赏与事之人,其人一室为之小康。新安大侠程季白闻之,自负赏鉴,先请瞻视。项氏几为涓吉,设幔铺锦,优酌广筵,费将百金。季白神往焉,后输八百现镪,延推日月,犹以为情。”(《花村谈往》卷二,第740页)

万历末年,项元汴已过世,且他与程季白生活时代并无交集,故该记载难以徴信,但故事情节却反映了骨董(包括书画)价格的不确定性。

杨仁恺《关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载辽宁博物馆编《〈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万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页。

《味水轩日记》卷一,第29—30页。

李白《与韩荆州书》,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39页。

方浚赜《梦园书画录》卷一,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十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85页。

《郁氏书画题跋记》续卷一,第673页。

华夏,无锡人,字中甫,号补庵,与文徵明、祝允明为性命交,家有“真赏斋”,藏金石鼎彝书画甚富。(《藏书纪事诗》卷三,第201—2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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