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一连多日,张教授早晨醒来都会觉得昨天夜里家中有人来过,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聊到后来张教授迷迷糊糊睡着了,等他醒来,人却不见了,但昨天夜里他们喝过的残酒、吃剩的菜依然摆在桌子上,两双筷子更是佐证。
人是怎么进的门?是他张教授没关好门还是听见有人敲门,张教授开的门?他却想不起来。好像有人敲过门,但他没记得自己开过门。人是怎么走的,他更记不得,他们喝完酒天肯定很晚了,客人去了哪里?他完全想不起来。
张教授是1977年恢复高考那年从农村考上的大学,之后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就留校任教了。他考大学的时候已经结婚,并育有一子一女。他工作后把老婆孩子从农村迁入城市,后来两个孩子都出国读博,毕业后留在国外,老伴儿先去国外给儿子看孩子,又去给女儿看孩子,最终在国外去世,张教授捧回来个黑匣子。
张教授教书教到70岁退休,白天看看书,在校园里逛逛,买买菜做做饭还好打发,到了晚上时间就过得慢了,后来他就喝酒打发时光。他不愿兴师动众炒菜,一般就是拍根黄瓜,从冰箱里盛一碟水煮花生米,再来一碟醋泡黑豆,一边吃一边喝,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直到喝得迷迷糊糊,关灯关电视上床睡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一天早晨醒来,张教授突然想起来昨天夜里来了客人,与他一起喝酒聊天,后来每天晚上如此。来的客人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他们都几十年没见了,说熟悉因为他们都是张教授儿时的玩伴。二黑与张教授住邻居,那时候一帮玩伴大的十几岁,小的七八岁,二黑的爹在县中学当厨师,村里别的孩子窝头都吃不上,二黑却常拿着白面馒头炫耀,他们就哄着二黑回家偷馒头,二黑不禁哄,从家里偷了馒头大伙儿分着吃,为此二黑没少挨他爹揍。二宝、三豁子、马根,都是张教授的同学,他们先是在本村读小学,后来又一起去县城读中学,住校。夏天,中午放了学,他们常常约着去一个叫李家林的地方洗澡,洗完了澡,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太阳又毒,晒得头皮疼。路过跃进塔,路边有卖甜瓜的,他们有人打掩护有人下手偷甜瓜,一人一个,然后一边啃一边往学校走,省下一顿中午饭,晚上就能饱餐一顿了。张教授中学毕业回村,第一个来找他的是小存,小存没考上县中学,在公社读的中学,也刚毕业,小存说咱们去拾粪吧,拾了粪交到生產队也能换工分,张教授就与小存每天早起背着粪箕子去拾粪,从村里转到村外,路边,河沿、台田沟,人粪、猪粪、狗粪他们都要,攒到一定数量他们就送到生产队,过了秤,记好数,就变成了工分。
第一个来找张教授的就是小存。恢复高考那年小存也参加了高考,但没考上,张教授读大学后,小存每年都向张教授要复习资料,考了好几年也没考上最终放弃。张教授他们那个县人多地少,全县农村人口人均半亩多地,种庄稼根本不够吃,更不用指望着卖粮食换钱了。小存说,他种蔬菜大棚,累归累,但收入比过去多了,还能天天吃新鲜蔬菜。小存说着,喝一口酒,用筷子夹了片黄瓜,说你这黄瓜不知放了多久,在市场上被这个摸那个拿,摆弄了多少回,要是在家这样的黄瓜白给我都不要。
像是约好的,之后二宝、三豁子、马根、二黑、小活、孬蛋,一个跟着一个来,来了他们就坐下与张教授一起喝酒,回忆他们儿时的趣事,说他们现在的生活。但是,第二天醒来,他们又一个个都不见了,到底是真的来过还是在做梦,张教授自己也弄不明白。张教授仔细回想,他们喝酒聊天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但他们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他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大学毕业不久,张教授的父母相继离世,老婆孩子进城后他再没回去过,几十年了。但张教授有个弟弟,比张教授小十几岁,还在农村老家,张教授给弟弟打电话,聊了几句家常,张教授问起小存,弟弟说小存早死了,张教授又问二宝、三豁子、马根、二黑、小活、孬蛋,弟弟说,你怎么想起他们来了?他们骨头都沤烂了。张教授听弟弟说过,尽管国家提倡火葬,但他们那里还是习惯土葬,人死了,不声张,偷偷埋掉。
听了弟弟的话,张教授愕然,后来就把电话挂了。
张教授打定主意,趁天还没黑,他就把门插好,他要看看家里到底会不会来人,来了他们又是怎么进来的。张教授准备好下酒的菜刚刚坐下,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7.23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