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蓓佳,女,出生于江苏如皋。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4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作协书记处书记;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作协儿委会委员。作品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紫金山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出版。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年开春,江苏太仓某村的两个农民闲来无事,驾上小船去江边打鱼,发现光溜溜的滩涂上躺着一条长近两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伤了还是病了,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发出“吱吱”的哀叫。农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却发现怪物的眼睛纯良温顺,奄奄一息地盯住他们,就差没有开口求救。农民不知这是何方神圣,试探着上前摸摸,摸得一手黏滑冰凉。试探着抬头抬尾,却怎么也托不起身。两个人不敢耽误,飞奔回村,又叫来两个壮劳力,用大筐抬绳勉强兜住怪物身体,吭唷吭唷抬回村里。围观者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轰动了方圆十里地面。人们开始商量怎么分割烹食,炖汤好还是红烧好。有老人站出来说,怪鱼吃不得,吃了要遭灾,不如他出几块钱买下来,回家剁剁喂猪。初中文化的村会计到底有几分见识,围着怪物前后转几圈后,认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动物,国家要保护的!”
那时候的乡村农民纯良朴实,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货可居,听说有可能是个宝贝,马上罢了一切念头,七手八脚抬到谷场边饮牛的水潭里。
电话一级一级好不容易摇到县城。第二天一大早,县水产公司的技术员带着南京大学水生物研究室之前广泛散发的“保护长江白鳍豚”的宣传资料,骑车二十多里赶到村子。对照宣传单上的资料照片,技术员小伙子立刻确定水潭里安安静静趴着的怪物就是白鳍豚。
村会计拔腿又去公社挂电话。电话转到县政府,县长很重视,加急电话报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兴奋,连夜调人调车,临时组建专家团,请生物系老师罗想农带队,浩浩荡荡沿长江奔向太仓县。
其实从前些年开始,沿长江下游一带就相继有渔民发现和捕捞过一种被他们称之为“怪鱼”的东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动物白鳍豚。非常可惜的是,因为渔民们普遍不认识它,不知道它的价值,野蛮捕捞加上报告延误,等到水生物学家们得知消息辛苦赶到时,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烂发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块的尸体。这样,从抢救白鳍豚的目的出发,罗想农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紧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刚刚毕业的研究生罗想农临危受命,由此结下了他跟长江白鳍豚的缘分。
20世纪80年代之前,人类获得过活体白鳍豚吗?
翻遍所有的科学文献,都没见到有关记载。但是没有记载不说明没有发生。在漫长的文明之前的社会里,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灭,它们如电光石火,偶然地划过天空,惊起人们的恐惧膜拜,被奉为奇迹或神明,而后缓缓落幕,归于沉寂。
据生物学家统计,全世界共有各类鲸豚八十多种群,中国水域拥有其中的三十多种。但是绝大多数鲸豚没有“国籍意识”,它们四海为家,自由来去,是水中恣意妄为的精灵。幸运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国,把其中最美丽聪慧的一种单独馈赠到了这块国土中,这就是珍稀白鳍豚。因为它在地球上有着长达两千多万年的进化史,比之进化史不过三百万年的国宝大熊猫,白鳍豚要来得更加古老和珍贵。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国传教士的儿子、17岁的青年猎人霍伊摇着小船在岳阳城陵矶打野鸭,极偶然地一枪击中江面上的硕大猎物—— 一条从没见识过的“大鱼”:身长两米,灰蓝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脑袋上长着一个长长的细细的尖嘴巴。霍伊兴奋地雇人把这个猎物运回家,他的传教士父母敏锐地意识到,儿子侥幸猎到的是宝贝,是中国长江中的稀有动物。他们当即为这条“大鱼”拍了照片,并锯下它的头颅制成标本,花钱将此标本寄运回美国,赠予华盛顿美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
美國哺乳动物学家米勒看到这个完整的头骨标本,认定了这是一种尚未被报道过的新物种,一种珍稀的淡水豚类生物。他当即开展研究工作,按照国际生物命名规则,为这种淡水豚起了一个正式的拉丁文学名:Lipotes vexillifer Miller .1918。而17岁的霍伊采集的这个标本,从此就成为白鳍豚的模式标本。他当年的捕猎地点洞庭湖,被记录为白鳍豚的模式产地。中国长江白鳍豚从此在世界生物文献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80年代初期的年轻学者罗想农,每每想起白鳍豚被发现和被命名的故事,心里就有隐隐的郁闷。在达尔文之后到中国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两百年中,有无数的外国探险者和传教士拥入了这块中原国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蹚沙漠,篦头发一样地把广袤大地上的动植物种群、古人类遗迹、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个遍。直至今日,中国学者们要寻找一些已经绝迹的标本、古籍、器物时,要跨洋过海去外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翻箱倒柜。
贫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国,让雄心勃勃的外国探险家们兴奋和惊喜的中国。黄头发蓝眼睛的有识之士们历经艰辛满载而归,妥善地也是文明地保存起了这些难以计价的珍宝物产,却给后世的本土研究者们留下了巨大的遗憾。
罗想农获得硕士学位之时,也是中国百废待兴人才极度匮乏之际,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后,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极优秀的科研人员,担当研究室的实际主持工作。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机会获得一头作为研究对象的活体白鳍豚。
机会已经为他安排妥当。
颠簸一整天,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赶到太仓渔村,在村民帮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鳍豚从小水潭弄进一只特制大水箱。不敢耽误,事办妥了之后一人啃几个馒头当饭,连夜上了路,兴奋异常又提心吊胆地护送白鳍豚到南京。
罗想农征求研究室同事意见,给白鳍豚起名叫“宁宁”。初步测定,“宁宁”体长8米,体重55公斤,雌性,是美丽苗条的小公主。它应该是在江水涨潮时误入村民们捕鱼的插网里吃鱼,而在江水退潮时未及撤退,搁浅在滩涂。
“宁宁”初入饲养池,娴静而忧伤。它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有着优雅的风度,轻盈的体态,温婉而娇柔的眼神。它的皮肤在白天的阳光下闪烁着光润,呈现出灿烂的金灰色,霞光万道的那种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变作冷峻的钢蓝,刀锋般的锃亮,无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师学生们,那段日子谁都不肯离开饲养池半步,大家像盯视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地盯着“宁宁”看,怎么也看不够。“宁宁”游动了,“宁宁”张嘴吃东西了,“宁宁”打了一个哈欠……嘘,小声!“宁宁”在睡觉!呵呵,小美人儿太可爱啦,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的优美典雅,它的流线型体态简直举世无双,无可比拟也无可替代!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简出在长江水域,这么多年都不肯在活着的时候一展姿容,让世界为它惊艳。
“宁宁”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开始它甚至对所有投放进水池的大小活鱼都不感兴趣,它轻轻地碰触食物,拿尖嘴巴顶一顶它们的尾巴或是侧鳍,温柔地跟它们打招呼,提醒它们注意躲避一样。过几天,它慢慢抛弃羞怯,尝试进食,却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长的鱼儿,至多吃三两条而已。女学生们为它着急,拿竹竿穿了小鱼,探身送到它嘴边上。它优雅地游开,不为所动。
一星期之后,“宁宁”的体力明显衰弱,身体更加瘦长,皮肤光泽减退,眼神暗淡疲惫,游动时缓慢无力。罗想农和同事们估计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他特地从省农科院请来兽医为它治病,下到水池里打抗生素,掰开嘴巴强制喂进食物,开动循环过滤装置清洁池水……
都没有明显的效用。
再过一星期,“宁宁”终于躺在水池里不再动弹。罗想农清晨到校,一眼瞥见“宁宁”瘫软的身体,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顾不上天寒地冻,衣服鞋子一样没脱,“扑通”跳下池水中抱住它,侧耳听它的心跳。耳边只有水流循环的哗哗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宁宁”选择在深夜无人时悄然死亡。
解剖的结果,“宁宁”的胃里患有严重溃疡,胃黏膜下有囊肿,囊肿当中残留有沙粒状的钙化灶,同样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还伴有大面积淤血水肿。可怜的“宁宁”,它重病在身,却无法表达,在万般痛苦中活完最后的两周。隐忍的、有尊严的、给了罗想农他们很多快乐和期盼的两周。
“宁宁”去世后,研究室邀请全国相关专家分析饲养失败的原因。有专家说,自然搁浅的白鳍豚通常都是有病的个体,患病之后行动无力才导致被捕捉。再有,“宁宁”搁浅后,被村民野蛮捆绑拖拉,又在江滩和村里不清洁的小水潭里度过一段时间,旧病加上新伤,终至不治。还有专家认为,“宁宁”到南大后的生活环境不够好,饲养池长宽仅四五张乒乓球台那么大,体长一米八的“宁宁”,别说在池水中畅快游动,就连转身拐弯都十分困难,一定程度上对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罗想农趴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给远在武汉的研究同行乔麦子写了一封无比哀伤的信。
“‘宁宁选择了天国,它不愿意再跟我们游戏。”他写道,“我们的伤心无人能懂。研究室里每个人都流了眼泪。我们请人将小公主制成标本,永远安放在我们实验室的一角。它的体态依然玲珑美丽。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学理科的罗想农,长到三十岁都没有写过这么伤感哀怨的信。他发现人有时候是会无师自通的,当你想表达的时候,想对一个人尽情诉说的时候。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乔麦子能够理解他。因为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水生所,他心爱的姑娘恰好也负责喂养一头白鳍豚,一头名叫“南南”的五岁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实际上做着同一件美丽无比的事。
春节刚过,从安徽铜陵的长江边上传来喜讯,渔民又抓住了一头幼年白鳍豚,现场判断是被长江客轮的巨大水浪冲上江滩的。春节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刘接到电话,飞奔到学校宿舍区,第一时间把消息报告室主任罗想农。当时罗想农正在楼道里的煤油炉子上煮面條,听闻喜讯,面条还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捞起来,挑点猪油和酱油胡乱搅一搅,端给正患感冒恹恹卧床的妻子李娟,而后拧熄炉火,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挟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刘便走。
后来他回想跟李娟相处的每一幕,深悔年轻时候太不懂什么叫爱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个时候,他在白鳍豚身上所花的时间和情感,远超于他为李娟的付出。
两人赶到铜陵,白鳍豚已经被当地公社干部从渔民手中拦截下来,养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里。池子大小不足五个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浑水中漂浮着菜叶草屑。白鳍豚被渔民们用绳索拖上堤岸时就已经遭遇过野蛮对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块皮肤,颈部和胸鳍也是伤痕累累,此时困囿于浅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惊恐不安,时不时还收缩鼻孔周围的皮肤,发出孩童样的“吱吱”的哀叫。
罗想农很怕这头幼小的豚宝宝活不下来。之前那只在学校饲养池中临终的一幕才过去不久,师生们尚未从沮丧和哀痛中恢复,罗想农实在不想看到几天之后又将有新的一幕悲剧发生。他当机立断,将取名为“童童”的这头一岁白鳍豚送往武汉水生所寄养。水生所此前已经治好白鳍豚“南南”的重度皮肤病,有了经验,饲养条件也相对更加成熟。
电话打到武汉,沟通妥当之后,罗想农软磨硬泡地从铜陵县政府弄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带厢小货车,又从公社医院借到一副帆布担架,和小刘两个人脱了鞋袜下到池水中。
寒冬腊月,池水浸淫着膝盖脚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们的双腿疼痛到失去知觉。“童童”的身体冰凉溜滑,两个文弱书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手指头麻木僵硬,很难将这副圆滚滚实沉沉的身子抬起来弄到担架上。折腾了一会儿,水花溅得他们满头满身,衬衣里面是汗,棉袄外面是冰,小北风一吹,身子一动,冰碴儿咯啦啦地响,狼狈不堪。
看热闹的农民在池子边上笑嘻嘻地喊:“老师哎,这活儿不是你们干得了的,出点钱,我们一搭手就成了。”
罗想农不肯让他们插手。不是舍不得钱,是怕他们粗手粗脚二次伤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湿淋淋的担架弄上车。车厢里预先已经铺好棉絮和稻草,担架摆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卧铺”。罗想农和小刘两个人的鞋袜衣裤湿得站到哪儿就是一大摊水,灶火都烤不干,罗想农不想等也来不及等,花钱买了当地农民的两身干衣服,胡乱穿上身,催着司机连夜往武汉赶。
天阴冷,空中飘着细碎的雨雪,道路颠簸而又湿滑。司机一路都在咒骂天气,其实上是在抱怨春节期间出这一趟倒霉的差。罗想农只能不停地给他递烟,许诺付他双倍的车费,又小心翼翼提醒他尽量避开坑洼之处,以免颠得狠了让“童童”难受。
“老兄哎,”司机嘲笑他,“这怪东西是你爹还是你娘啊?”
罗想农无奈地笑,不接对方话茬。
途中每当司机停车撒尿,罗想农就忙着抓紧时间给“童童”的鼻头脸颊以及背鳍尾鳍涂抹医用凡士林,防止这些敏感部位干冻开裂。小刘则奔下车,拿水桶四处找水,然后将清水缓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肤湿润度。担架占据了货车厢内的几乎全部面积,罗想农和小刘两个成年人无处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担架头尾处,又要照顾“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长的一天一夜中,他们都能听到自己骨头脆裂吃重的“嘎嘎”声响。
车到汉口水生所,车门打开后,罗想农和小刘都站不起身了。腿肿、脚麻,腰肌僵硬,活像两块口鼻喷白汽的木头疙瘩。接车的乔麦子喊了几个同事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架下车,搀扶着送到招待所。
清早,美美地睡过一大觉之后,罗想农走到饲养池边看望他的小宝贝。
农历正月中,武汉这边的天气同样阴冷。去往饲养池的一路上结着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哧溜”一下子,四脚朝天地摔个屁股蹲儿。砌围墙的砖瓦冻得发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头一凛,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树枝条上挂着极细小的凌,远看像结了一树的半透明质地的小果子,风一吹还会叮叮当当地响。
远远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边上,从身边的提桶里不停地掏东西,往水池里面扔。走近一点,看见提桶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条一条白亮亮的鱼。再走近一点,鼓囊囊的身影原来是乔麦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袄外面还套了一件板硬的军大衣,看起来就像一团捆扎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麦子!”罗想农喊她。
乔麦子回身,神情平静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罗想农回答她。
乔麦子例行公事地向他报告:“‘童童的状态还不错,今早吃了三条鱼。”
每次到武汉水生所办事,每次跟乔麦子见面,她都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她不惊不喜,不荣不辱,矜持而有礼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们看起来,他们就是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普通的同学关系,当中差了好几届,年龄上也有差距,彼此认识,并不那么熟悉和亲密,难得都对白鳍豚有兴趣。
罗想农默认了乔麦子在同事面前对他的身份定位。说实在的,乔麦子做什么他都會认可。他钟爱的女孩,他将她藏在心里舍不得碰触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违背她的意愿,把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公之于众。
罗想农俯身在池边看。武汉水生所的饲养池比他们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长宽足足抵得上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层也做得足够光滑。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池水没有结冰,不知道是因为白鳍豚在里面游动,水面荡漾不停的原因,还是池子避风,相对比较保温。池中的老住户是五岁大小的白鳍豚“南南”,它活泼而灵醒,在池水中甩着尾巴轻划鳍肢的模样,就像个调皮的小顽童,一个劲地围着乔麦子打转,摇头摆尾要讨她的喜欢。乔麦子只需从提桶里抓起一条鱼,在半空里晃一晃,“南南”就应召而来,尾鳍一拍,身体微弓,“哗”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白灿灿的弧线,溅起大片晶莹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尽时,它已经“哧溜”一下子滑进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样地划开水波,瞬间冲到了对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来,对着客人时而侧游,时而仰泳,时不时还晃晃脑袋,扭扭身体,鼻子里发出撒娇般的“嗯嗯”声,仿佛在询问:“我怎么样啊?你喜欢我吗?”
折腾一大圈之后,它累了,摇头摆尾地回到池边,头仰起来,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乔麦子,讨要她手里的那条鱼。乔麦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总是半跪下来,胳膊尽量地探出去,把鱼食往前送。“南南”于是很配合地张嘴,闪电般将鱼儿叼走,心满意足地游开,躲到无人处慢慢享受。
“真是个讨喜的小家伙啊!”罗想农忍不住惊叹。
罗想农没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里纳闷。乔麦子指点了一下,他才发现可怜的小东西一声不响瑟缩在远处角落里,大概是新来乍到,认生,怕人。它的外形变化得很厉害——在整个胸腹部位,被人裹缠起了一大圈白纱布,只露出细溜溜的头、尾和一对青灰色的鳍肢,远远看过去,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的重伤员,又像个穿着白色背心规规矩矩卧倒不动的小绅士。
罗想农问乔麦子:“那是什么?”
“药背心。”乔麦子回答。
“疗伤用的吗?”
“你认为呢?”乔麦子反问他,语气不冷不热。
昨天罗想农太累了,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压根儿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们是如何给“童童”疗伤敷药的。乔麦子简单地告诉他,给皮肤有外伤的白鳍豚套上一件药背心,是他们武汉水生所的专利发明。前两年“南南”送过来的时候,皮肤擦伤比“童童”更厉害,都发了炎,化了脓,发烧,疼得在池子里直打转。他们给“南南”消毒挤脓,打青霉素针,搽云南白药、生肌散、庆大霉素药膏,甚至还用了纱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为“南南”只要一下水,药就被水溶解了,伤口重新感染,发炎依旧。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员终日坐在池边,对着被外伤折磨着的白鳍豚朝思暮想,才想出这个土办法:缝制一件纱布背心,纱布中包满药,穿在“南南”的身上,让它下水也没法冲散,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药效。
“放心,”乔麦子公事公办地说,“现在是冬季,细菌繁衍慢,‘童童穿上这件背心,伤口很快能好。”
罗想农点头。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鳍豚到了有经验的乔麦子手里,应该说是进了半个保险箱。
乔麦子拎起鱼桶,沿池边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处蹲下,抓出一条鱼,柔声呼唤:“‘童童!喂,小家伙,吃饱了没有?你过来!”
“童童”跟活泼的“南南”完全不一样,它怕人,看见乔麦子靠近它,反而胆怯地游开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药背心的缘故,它游动的姿态趔趔趄趄,迟缓笨拙。
罗想农见童童这模样,心疼异常,鼻子都酸涩了。一岁的白鳍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中,还是跟随在父母身边嬉戏玩闹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来到逼仄的饲养池,周身被难闻的东西裹紧,眼面前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它心里的惶恐和紧张,罗想农几乎可以替它想象得出来。
乔麦子偏头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介绍情况:“‘童童也会撒娇的。昨天我们给它打针,它怕疼,‘嗞嗞地叫,跟小孩子哭起来的声音真像!后来我跟它说,忍住啊忍住啊,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童童聪明,它心里什么都懂。”
罗想农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不争气地悄然滚落。
乔麦子就不再说话。她一条接一条地给白鳍豚喂食。罗想农帮着她喂。他们一个递,一个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沉默和凝重的。时间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凭水流哗哗加进去,不知不觉间,竟然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现在,人届中年的罗想农,举着一条沉重僵硬的腿,悬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1960年,时年七岁的罗想农读小学一年级。他记得是母亲杨云把一对处境狼狈的男女领进家中的。
那个男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装的肘间和领口都打了细密的补丁,四个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别的用场,留下四块明显的痕迹。他的头发长而且乱,被头油和灰尘粘在一起,散发出浓重的气味。脸色晦暗,皮肤干涩,一抬头,额上会堆出一道道的皱纹。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眯眯的,温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能将他忽视的原因。
他身后的、被杨云紧挽住胳膊的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袄,巨大的肚子把棉袄下摆顶得掀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风会如何灌进她的身体,再从她的被撑开的领口钻出。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因为浮肿而薄亮,脸颊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飞落在脸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张着嘴巴喘息,嘴唇干焦得卷了皮,眼睛里有深深的惊恐,导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哆嗦。
这两个人,男的叫乔六月,女的叫陈清漪,他们就是乔麦子的父母。
“反右运动”中,杨云读农校时的老师乔六月被打成右派,限时下放江心洲农场。他带着他的大腹便便即将临产的妻子在县城车站换车时,巧遇了在县城畜牧站工作的旧时学生也是恋人杨云。走投无路中,狼狈的夫妻被杨云带回家中,由这位经验丰富的兽医接生,保住了女儿乔麦子的一条小命。
也由此,七岁的罗想农见证了乔麦子的第一声啼哭。他的妈妈杨云在支使家中这个小小男孩烧火拿毛巾淘米熬粥时,完全忘记了他的年龄以及性别。
可是他记得乔麦子像一只剥皮老鼠,被母亲裹在旧毛毯中大声啼哭的情景。他记得她的哭声娇嗲,一顿一顿的,显得十分委屈,不情愿。她的脸那么小,眼睛紧闭着,看起来就像两道切开而后肿起来的伤口,从鼻梁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秃秃的,额头上堆着几条深深的皱纹,胎毛是湿漉漉的一簇,像个黑色的宝塔尖儿,很可笑地顶在脑门上。
他还记得那时候已经是深夜,屋中央吊着一只15瓦的小灯泡,没有加罩,灯光浑黄地向四面八方扩散着。门窗紧闭,屋里混杂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产妇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罗想农还闻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刚刚在产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因为紧张也因为恐惧而尿了裤子。
而在屋外,寒风凛冽,风把屋檐下的一串晒干的葫芦吹得哐哐直响,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凑近窗缝,会感觉挤进来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割人,刹那间指头都冻得发麻。
造化弄人,时隔八年,罗想农十五岁的时候,“文革”武斗才刚告一段落,父亲作为县农业局的走资派,一辆卡车把他们全家也送去了江心洲农场,跟先到的乔麦子一家成了邻居。
于是,少年罗想农不出意外地成了出入乔家的常客。
在不同类型的女人中,罗想农的母亲杨云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阉割、放血、开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预防针、帮助那些刚刚开始发情的牲口交配,她习惯了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她的身上总是混杂着酒精药棉味和洗不干净的牲畜味。她连做饭都喜欢大手笔——有猪肉总是大块红烧;冬天烧一锅米饭足够全家连吃三天;如果手边菜肴的原料丰富,干脆一锅煮,连汤带水弄成大杂烩。
而乔六月的妻子陈清漪,细腻、温婉,讲究情调和品位。开春杨柳刚发芽,她怂恿几个孩子上江堤捋几把嫩黄的杨柳叶,回家洗了,细细地切碎了,搅进面粉,摊出清香扑鼻的杨柳饼。五月槐花香,她同样会捡回那些欲开未开的花,拿开水焯了,滗去苦涩的水,蒸到馒头里。如果同时放进几粒糖精,馒头咬在嘴里甜丝丝的,嚼得出浓浓的槐花味。冬天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农场分下来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种花样——削皮、切丁,放两勺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滚刀块,放油炒,再淋上酱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咸兼备,好吃得烫破喉咙;还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捣烂成糊,调进糯米粉,煎出一只一只黄灿灿的山芋糕。
无论日子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陈清漪总是费盡心思,给家人制造出无限的惊喜。她在场部拿一份工资,做一些抄抄写写的杂活,事情不多,时间机动,大把的才华和情趣可以挥霍在家务上。
乔家的家居装饰,在农场也是独一无二的别致。当年两口子拖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过来落户时,除了随身行李,身边别无他物。落户之后,农场配发了木工班潦草打制的吃饭桌、床、衣柜、两张条凳。这些年中,聪明的乔六月自己动手,学会了竹器手艺,他用农场试种的江南毛竹,陆续做出了五斗柜,做出了书桌、书架、脸盆架、杂物架、带靠背的小椅子。仔细看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艺由粗到精的飞跃过程。陈清漪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处的修饰:在书架上拉一面碎花布帘,掉落的柜子把手缠了一圈彩色尼龙丝,书桌铺了格子图案的塑料桌布,杂物架上放一只土红色宜兴紫砂罐,里面或插一把小花,或是一枝修竹、一丛芦苇。农场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扫地洗碗之外,从没有擦窗粉墙油漆门扉的习惯,乔家终年到头窗明几净,昭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别样风情。
尽管如此,中学生罗想农迷恋乔家却不是缘于美食和家居,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实在把罗想农看得小了。他喜欢躲在乔家隔壁的那间种子实验室里,在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玻璃广口瓶的光线交错中,在稻麦棉麻各类种子的芳香气味中,囫囵吞枣地吞食乔六月的那些藏书。
藏书在农场也是禁忌,所以乔六月不敢把他的书放在家里,他把它们巧妙地藏在种子室各种瓶瓶罐罐的背后,放置在搁物架的顶层,还有的包上油布,垫在桌子腿下。找书的过程,像是发现宝物的过程,找到一本好书,惊喜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塞了兴奋。
这时候乔六月会做个手势:“别咧个大嘴笑啦,当心外人发现。”
罗想农喜欢乔六月用这个词:外人。这就是说,他罗想农是乔六月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担风险。
这些秘密藏书中,苏俄小说占据多数,余下也有鲁迅的杂文,郭沫若的诗集,植物栽培手册,育种学的普及读本,生物学和遗传学专著。小说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识读本之类半懂不懂,大部头的科学专著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好在乔六月是现成的老师,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谈者,在他数着种子的颗粒,放在天平上称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开种子胚芽时,他同时就对罗想农普及了生物学知识,使这个男孩对自然界未被发现的奥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罗想农成为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那间种子实验室就是他的另一种生命开始的地方。
黄昏来临,罗想农从学校放学,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乔六月的种子室。此时乔六月也恰好从田里回家,裤腿上沾着泥土,口袋里装着他当天收集到的稻种、麦种,抑或一把野稗子野荞麦的种。他在进家门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种子室,放下他的这些宝贝。他和罗想农在门口相遇,他们很默契地并肩进门。罗想农如果不看书,就会一声不响地看乔六月忙完自己的事情,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一坐。乔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头钉成的,白茬茬的木头断面甚至都没有打磨过,裤脚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咝啦声。他喜欢用屁股把椅子抬起来,只用两只椅子脚支地,椅背抵住墙面,人跟着仰倒,长长地伸出腿,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罗想农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头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发出咯吱吱的怪声,所以罗想农总是坐得毕恭毕敬,两腿并拢,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乔六月的鼻尖。这样的姿态,无形中提升了他对乔六月的亲近。
他们的交谈是随意和随机的,总是乔六月说,罗想农听。有时候乔六月谈文学作品,《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雨果如何描写巴黎圣母院,也有时候说说南京的法国梧桐树,中山陵的桂花,当年他因为做了什么被打成右派,那个满嘴胡言的努日金为什么四处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学。有一次他说到了杨云为乔麦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倾上前,笑吟吟地看着罗想农:“你猜我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你坐在灶膛后面烧火的模样!你那么一点点小,脸瘦得没有一个巴掌大,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只被弹弓打伤的小麻雀。”
罗想农不免心虚地想,乔叔叔是否知道他那一天还尿了裤子呢?
黄昏中的光线是黏稠和沉缓的,乔六月的面孔一点一点地隐入窗外涌进来的雾霭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个等边形的光点。因为是仰躺,他脸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肤绷得更紧,说话的时候,能看到一块块肌肉在皮肤下面滑动,传递出生气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粮食和泥土的气味,农田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沾在鞋帮上的田边猪笼草和拉拉藤的气味。门外,有两个女人在笑骂着什么,好像是一条狗要追着舔他们孩子的屁股,她们跺脚把狗骂走。食堂里的司务长吹响了哨子,高声吆喝大家赶紧去打大麦糁子粥。还有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呵斥几个女工今天没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时间爬到江堤上看一户人家娶新娘子。罗想农能够辨认出来,这是农场革委会主任袁大头的声音。
罗想农双肩收缩,蜷起身体,舒服地打出一个喷嚏。他的脑子里突如其来地出现了父亲罗家园的形象。父亲知道他跟乔叔叔共度的这些快乐时光吗?父亲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父亲跟他之间从未有过心灵和智慧的交流。十五岁的男孩子需要这个,他必须从他的身边挑出一个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亲,他在成长中希望拔腿追赶的偶像。
罗想农所做的,实际上也是他的母亲杨云很多年前做过的。他们景仰和爱慕的是同一个人。
那年年底,乔六月再一次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县上来的一辆吉普车拉走,他的妻子陈清漪被革委会主任袁大头趁机玷污后投江自尽。十来岁的乔麦子就被杨云接回家中,成了杨云的女儿,罗想农的妹妹。自此以后,他们喝一口锅里的水,睡一间屋里的床,一直到大学恢复招生之后,罗想农为了获得一个报考研究生的名额,不得已娶了单位领导的女儿李娟。
罗想农从武汉回到南京后,不间断地用信件跟乔麦子联系,获取“童童”的疗伤消息。乔麦子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回复他。她的回信大多简便明了,仅仅是一个关于白鳍豚伤情治疗的说明。只在很少的一两封信里,在治疗工作取得突破、心情明显愉悦的时候,信中的文字带上一些情感色彩。
“今天我们取下了‘童童的药背心。腹部溃烂面的坏死组织已经全部脱落,钩伤的颈部长出了新生组织。傍晚我提着鱼桶到池边时,它主动游过来,向我讨要食物。脱下背心的‘童童感觉到舒服,游起来轻捷許多。
“随信附去的是‘童童正在愈合中的伤口的照片。豚类创伤的愈合程序大致跟人类相同:首先在伤口四周长出完好的新生上皮组织,然后如乡村包围城市一般地向中央部位伸展,遗留下犹如开刀拆线的痕迹,直至痕迹最后消褪。仔细看的话,新生上皮跟正常皮肤略有差别,颜色更浅,略有凹陷。不过你放心,只是稍许瑕疵而已,不影响‘童童的整体外观,它依然是个漂亮男孩。
“两豚在池水中并游嬉戏,是多么美好动人的场面!我们今天为‘南南和‘童童做了摄影,准备送到英国的国际捕鲸学会上播放。‘童童面对镜头还有点羞涩,安慰了好久它才肯从‘南南身后露头。‘南南一派大哥风范,游动时它总是把‘童童护在里侧,仿佛怕小弟弟不留神在池边擦伤。偶尔‘童童调皮,离开‘南南独自玩耍,‘南南就焦急不安,一声声地呼唤它,直到把它寻找回来。有这样负责任的大哥呵护你的宝贝,你可以完全放心。”
罗想农一封封地阅读这些信。他将它们仔细地编上号,收藏在一个漂亮的铁盒中。
几张有关“童童”的照片,他将它们翻拍、放大,配上镜框,悬挂在实验室里。照片翻拍后略显模糊,但是“童童”娇憨羞怯的模样历历可见,让每一个走过照片的人忍不住回头,赞叹再三。
到了六月,武汉的气温急速上升。“南南”在饲养池中生活了两年,对高温状态已经习惯。刚刚伤愈的“童童”却是头一次在非自然的环境中度过这个酷暑难耐的夏天。
乔麦子写给罗想农的信中透露了她的焦虑。
“池中水温接近35度。细菌和蓝藻绿藻都在大量繁殖,水质不容乐观。我们从中科院申请到十万元经费,又从国外基金会募集了一笔美元,用于铺设一条从水厂直通饲养池的供水管道,换水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两个小家伙的胃口都不怎么好,我感觉它们明显瘦了。
“我真不想告诉你,可是又不敢不告诉你,‘童童的皮肤病有复发的苗头。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忧,我们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的治疗经验,应该有办法让‘童童平安度过夏天。”
之后,足足有半个月时间,乔麦子再没有来信。
罗想农急得几乎要疯掉。他在心里对童童的境况作了无数个悲哀的设想。他甚至认为“童童”可能已经去世,而乔麦子不知道如何对他宣布这个噩耗,只能选择沉默。
他给武汉水生所挂长途电话,找乔麦子。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乔麦子的回答总算没有让他绝望:“‘童童还算好,腹部旧伤没有复发,是背部长了一处脓疮。一直在治疗。你放心。”
罗想农怎么可能放心?如果情况很好,乔麦子就不会躲躲闪闪不给他来信。
7月,骄阳似火的天气,学校刚一放假,罗想农就带上了他能找到的治疗皮肤病最好的药物,还带上了他专门邀请的江苏农学院的畜牧兽医系老师,心急如焚地赶往武汉。
“童童”瘦得多了,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罗想农抓着鱼招呼它,它有气无力的,想游过来,又力不从心。它身上没有穿药背心,乔麦子解释说,天太热,怕它闷着,又怕伤口一捂,溃烂更甚。夏季和冬季的情况毕竟不同。
兽医系老师建议给脓疮开刀,把脓液彻底挤出来,腐肉剜离,否则水生霉菌根除不尽。
水生所的同行们帮忙,在饲养池边准备了一张铺有海绵垫子的行军床,并且将床身吊在水池上方,这样,把“童童”从水中捞出来之后,它的半个身体还可以浸在水里,手术中多少能舒服一点。
手术时间选择在傍晚,夕阳西下时光,避免伤口暴晒。罗想农下到池中,亲手把“童童”抱上手术床。他感觉到“童童”的消瘦,身子轻得真像个小小的孩子。它的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喷出难闻的高烧病人才有的气味,伤口的恶息令人作呕。
“童童!”他轻轻抚摸它的身体,“童童你要乖,无论多疼你都要忍着,一定要忍着!”他鼻子发酸地叮嘱它。
兽医系老师见多了伤病生死,比罗想农冷静很多,下手极利索,一刀割开“童童”背上的脓包。黄绿色的脓液流出来,顺着侧鳍缓慢游走,罗想农哆哆嗦嗦地拿药棉擦去。老师接着动刀,不依不饶地割出一个十字形的开口,而后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在脓疮四面拼命挤压。脓液更快地迸涌,越来越稠浓,带着熏人的腥臭,夹着暗红色的丝丝缕缕的腐烂组织。“童童”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手术床在水中剧烈摇晃。
罗想农偏过头,眼泪涌出来。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残酷。
乔麦子迅速跳进水池,推了罗想农一把,示意他走开,由她来接替他的活儿。罗想农爬上池子后,踉踉跄跄地奔至围墙边,背对着水池蹲下,肩膀一耸一耸,头晕,干呕。他心里万分悲伤地想,他为什么要从渔民手中把“童童”买过来,送进饲养池?他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如此痛苦地延续它的生命?他如果让它自生自灭呢?让当地渔民干干脆脆地一刀宰杀了它,拖去喂猪,是不是对它更为公平和慈悲?
他想得头胀,想得心中绞痛,浑身瘫软。
天黑下来之后,做完了手术的兽医系老师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罗想农不放心“童童”的情况,从招待所里搬了一张竹躺椅,安放在水池边上,准备通宵露宿。
武汉的夏天,愈夜愈热。天空中如同倒扣着一屉密不透风的蒸笼,闷得人无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气。汗水憋在皮肤里,皮肤摸上去粘手,像涂着一层稀薄的胶水。汗液有气味,蚊虫最喜欢,嗡嗡地围着罗想农飞来飞去,找准地方后,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肤立时鼓起一个包,痒得人忙不迭地抓挠。水池边是荒地,荒地上长着杂草,也招蚊虫,一大群一大群,盘旋飞舞,轰炸机一样凶猛。除此之外,蛐蛐儿、纺织娘、金铃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欢宴闲聊,小东西们不怕热,越热越来劲,你方唱罢我登台,拼着命地比嗓门,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叫声搅得罗想农五心燥热。倒是萤火虫很安静,无声无息地从水池上空掠过,划出浅绿色的银亮的光线。如果有几只同时起飞,光线在空中错落交织,看起来就像一支无形的荧光笔凌空写出的草书。
乔麦子洗过了澡,穿着白棉布的宽松睡裙,裙袂飘飘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根已经点燃的艾条,一根盘在罗想农的脚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后。黑夜中,罗想农看见两颗火点红艳艳地发亮,接着在他的前后各有两股青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一团一团地盘旋上去,飘散、弥漫,最后在他的头顶上空汇合,平織成一片纱幕。艾条的气味冲进夜色中,强烈、浓郁、刺激,罗想农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乔麦子慢悠悠地说:“水边蚊子多,蚊香不管用,还就得靠这种艾条。小时候我们在江边良种场,一个夏天,鼻子里闻到的全都是艾条味!”
从前,夏天,艾条曾经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吗?罗想农记不清楚了。那个时候,他为自己的前程焦灼,为父母亲之间的不和谐焦灼,还为一些更加宽泛的、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无心顾及身边的细枝末节,包括夏天的气味,艾条燃烧后的气味。
身边的水池中,隐约可见波光潋滟,还可以感觉到两个小家伙无声无息地游动。天色未曾黑透时,刚刚开过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罗想农看见“南南”飞快地游过来,用长吻轻触“童童”的身体,殷殷之情昭然可见。当时他鼻子一下子发了酸,他想豚类之间的情感并不逊色于人类,如果会说话的话,它们之间不知道会交流多少哭诉和安慰的词语呢。
乔麦子又自语:“今天兽医给童童用的是卡那霉素,希望这种药对它有用。”
罗想农轻叹一口气:“它疼成那个样子,我看不过去。我们这么做,真不知道对它是帮助还是伤害。”
乔麦子笔直地站着,脸朝着罗想农的方向,因为天热的缘故,听得出来她的呼吸有一点点急促。在她脸部的上方,有两粒珍珠一样幽然的光亮,那应该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无尽头的深处,乔麦子才会这样坦然无忌地盯视他。
“其实,”她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地球上每一次科学的大步前进,都会伴随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牺牲会换来真理的发现。还有很多时候,一个古老物种被发现的同时,就是它消亡和毁灭的时刻。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伤害而不去研究我们生活的地球。我们总是希望未来会变得更好,总想用我们的研究去推动未来变好。这个巨大的希望,就是我们今天做这一切的起因,是我们的动力和支撑。”
罗想农默不作声,心里却有几分欣喜。已经很多年了,乔麦子从没有开口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想她真是被白鳍豚迷住了。他意识到她身上流淌着浓烈的宗教精神,为科学奉献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坚韧,也可以说是悲壮。这样的一个女孩,他想不出来日后她的生活会过成什么樣子。
“麦子,”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改变了很多啊。”
乔麦子语气平淡地回答:“因为,我要自己给自己打气。如果不这么想,今天这场手术我同样坚持不下来。”
罗想农没有说话,欠身拿起脚边的艾条,把它挪到离乔麦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烟雾开始裹缠住乔麦子的腿,慢慢又像长龙一样沿着她的身体生长和盘旋,她的白色衣裙搅和在烟雾中,雾和人融于一体,虚虚实实,缥缥缈缈,罗想农竟觉得,此时此刻,置身在炎热的水池边,不那么真实,有点像梦。
他很坚决地、不由分说地把乔麦子劝回宿舍,自己躺在藤椅上半梦半醒地挨过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被树林里喜鹊的叫声闹醒,赶快起身到池边寻找“童童”,发现它还幸运地活着,沿着池壁缓缓游动,不活泼,但是呼吸平稳,显得不那么萎靡难受了。
罗想农的心里,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来,他在武汉水生所住了整整半个暑假,这期间一直照看着“童童”,到它完全复原。半个月中,他协助乔麦子为两条白鳍豚建立起了健康监测档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标的研究,心电图图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变化研究。回南京之前,他告诉乔麦子,寒假他会再来,把“童童”带回南京。
他再也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寒假,元旦刚过,一场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突袭武汉,“童童”居然在一夜间被活活冻死。
豚类是恒温动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调节体温。对于这种较大型的水下生物来说,冬季本来应该是它们适宜生存的季节,“童童” 在 艰苦地度过了武汉的酷暑之后,为什么偏偏在冬季来临时死亡?
乔麦子写信向罗想农报告:“白鳍豚过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应该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经解剖发现,‘童童的皮下脂肪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终积累不起来,所以无法抵抗突然来袭的寒潮。”
罗想农拿着薄薄的一张信纸,手发抖,欲哭无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提起关于“童童”的故事,已经需要用上英文中的“过去式”。他知道武汉水生所已经在申请经费给饲养池加盖,希望可以夏天制冷冬天供暖,给白鳍豚创造一个恒温下的环境。可是他的“童童”没有赶上。它提早一步进入了人工饲养的水池,也因而提早迈进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时间过去,长江中再没有捕获到一头活体白鳍豚。“南南”在武汉水生所孤独地活着。而南大罗想农的研究室里,饲养池空空如也,阳光暴晒和冬季冰冻让池壁的水泥斑驳,成块剥落。生物系的学生们有时候会把废弃的实验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时候会在里面养一笼实验鼠,一笼即将上解剖台的兔子,甚至还曾经养过一只实验羊。那些新来的学生中,没有人知道在80年代初期,曾经有一头名叫“宁宁”的美丽白鳍豚在这里生活过。
罗想农身在南京,一只眼睛却总是向着武汉,遥遥地关注着乔麦子的一切情况。她在哪些期刊上发表论文了,她的哪项研究成果被国内外同行认可了。她二十五岁当研究助理,不到三十岁荣获武汉“青年科学家”的荣誉。她被评为生物学界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独当一面地领导一个人工繁殖白鳍豚项目小组。她代表国内青年科学家前往瑞士,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会……
乔麦子是孤单的,却又是优秀的,她已经在皓首穷经的科学道路上走得很远,可以想象她还能够走得更远。
可是她的私人生活在哪儿?她的白头偕老的爱人在哪儿?
时不时地,他把电话打到武汉水生所,借着询问课题情况的由头,似乎是漫不经意地问起乔麦子的私人问题。乔麦子跟他的交往向来公事公办,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就更加的冰冷简捷:“没情况。还这样。”有一次她烦了,干脆对罗想农宣布:“在‘南南没有找到伴侣之前,我不会结婚。”
罗想农放下电话,心里被惊得轰轰作响。他想乔麦子饲养“南南”太久了,是不是感情投入进去太深了?他又设身处地想,乔麦子待在水生所,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白鳍豚,优秀的合适的男人离她太遥远,这也是个大问题。
可是乔麦子的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呢?罗想农不知道,想不出来。
同样的时刻,一向都是少言寡语、影子一样生活在罗想农身边的妻子李娟,忽然之间却往罗家人平静的生活中砸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激起巨大的漪涟。
有一天,李娟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把电话打到罗想农的教研室里,找他。“无论如何,请你抽空来一趟。”
主任是个婆婆妈妈的老好人,见面先夸了一通李娟的认真和严谨,又孜孜地询问罗想农对家庭生活是否还满意?夫妻之间的关系算不算很融洽?李娟对工作对同事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法?
罗想农坐直了身体,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恐怕不会轻松。
果然,主任压低声音告诉罗想农:“你知不知道李娟用刀子割伤过自己?”
罗想农一惊,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
主任不无责备地看着他:“不止一次了。手腕上有伤疤,同事在澡堂里发现的。”
罗想农喉头堵塞,心脏狂跳。是的,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碰不到李娟的身体。从李娟离开县城调来南京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行使过夫妻权利。不是他不想,是李娟自从几年前因为难产而诞下一个死婴之后,情绪失常,夜不能寐,身体变得极度虚弱,他不敢触碰她,怕她厌烦,怕她愤怒,更怕她拒绝。拒绝实在是一件很失自尊心的事。罗想农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和脆弱的人。
当晚回家,罗想农用身子把李娟逼到墙角,强行捋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见了她手腕上两条凸起的伤痕,细长,淡红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状,宛如两条纤细的皮肤透亮的爬虫。
罗想农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明白他对李娟做得不够,实在实在是不够。一个做丈夫的人,连妻子手腕上的自残伤痕都从未察觉,他又怎么能认清她在精神上的一个存在?他们之间如何谈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
半是恳求半是强迫,罗想农把李娟架到了医院。诊断结果让读过医学院的罗想农如雷轰顶:重度抑郁症。
已經是“重度”了啊!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李娟大脑里的神经递质是如何一点点地稀薄、消失,导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渐低迷,导致她的厌倦、厌世,以至于要拿刀子割开手腕,与这个世界决绝?这个渐变的令人心痛的过程,罗想农知道吗?他有过欲望要知道吗?他了解和爱惜他的妻子胜过自己吗?
罗想农不顾反抗地将李娟一把搂过去,拥着,心里哭,脸上笑,信誓旦旦:别担心,这不是癌症,这种病能够治好,治好了病还能再要个孩子呢,我们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还在后面,很长很长呢,长到掰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呢!但是转天去学校,他把自己反锁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拿毛巾捂着嘴巴大哭一场。“抑郁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学医出身的罗想农不可能不知道。透过黏稠的苦咸的泪水,罗想农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变得透明,变成一缕轻烟一样的物质,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当中。
无论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爱的女人不是李娟,是乔麦子,可是李娟本身没有错,婚姻已经伤害了她,不能再让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夺走,这太不公平。
看医生、服药、疗养,氯丙咪嗪、麦普替林、百忧解。陪她散步,陪她看电视,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务,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伤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间,墙壁刷上明亮的小麦黄,台布被套枕巾统统换掉,换上热烈的欢乐的色彩。每星期买一次鲜花,花朵必须是玫瑰红、粉红、浅紫红。从同事家中要来一只三个月的小狗,希望可爱的动物能逗得女主人开心,也让她闲暇有点事情打发……
罗想农活得真不轻松。他在事业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评上了教授,有机会拿到国家科研项目,论文在国外《自然》杂志上发表,衣冠楚楚地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可是只有罗想农自己才知道,他的心里千疮百孔。
1988年开春,罗想农带着他的课题小组成员,雇用长江水产公司的一艘汽艇,准备花费半个月时间在铜陵到城陵矶一带的江面寻找白鳍豚。
仅仅几年时间,长江水域的变化已经让罗想农瞠目结舌。沿岸城市相继建起了化工厂、水泥厂、造纸厂,简陋的设施,没日没夜地开工,工业废水从一条条管道和沟渠中泛着泡沫流入江中,靠近江岸时便能闻得到一股一股刺鼻的让人咳嗽流泪的气味。黑乎乎的挖沙船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江边,一条一条吸沙管如大象鼻子一般伸入水底,疯狂地改变着这些地段的水底生态原貌。船舶拥挤的江面一片繁华,汽笛和机轮的突突声不绝于耳,巨大的螺旋桨搅起一股一股白色浪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他们乘坐的小小汽艇冲撞得前仰后俯,惊险万端。在湖北新螺段附近的江面,他们亲眼看见一头被渔民捞起的白鳍豚的尸体,它的头部被某条船只的螺旋桨打得稀烂,其惨状令几个年少的大学生不忍目睹。
野蛮的捕鱼办法也是之前从未见到的。沿江非法悬挂的密集渔网不说,光是那些号称“迷魂阵”的神秘网阵,他们就见到了不计其数。仔细看这些竹竿和网片组成的阵势,你不能不佩服人类的聪明,如若有白鳍豚之类的生物误入阵中,那是万无逃脱之路。之外他们还看到大规模的电捕鱼的船队,看到了用炸药扔进江中炸鱼的单干户,看到撒进江中的那些细密得小手指都捅不出去的尼龙丝网……作为研究长江水生动物的学者罗想农,目睹到这样的疯狂掠夺,心尖尖都在滴血。他想,如果这个社会的财富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始积累,那么富有会比贫穷来得更加可怕。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江水涨潮,江面上自东而西涌起一股金色的光波,汽艇在潮涌中颠簸动荡,他们赶快抓住身边可以手扶的东西,闭上眼睛,等待着浪头过去。
一个眼尖的学生忽然惊叫:“白鳍豚!”
一声炸雷一样,全体都被惊醒,人们不顾船体颠簸,纷纷从船舱里起身,围在甲板四周,前后左右地逡巡江面上每一处看得见的地方。
罗想农的前方一百米左右,果然有一个黑影冲出江水,可是还没等他看清形状,眨眼又消失不见。他赶快吩咐汽艇转头,不走远,就围着这片江面打转,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再目睹那黑影的真容。
夕阳下的江水金光灿烂,人们盯视江面良久,就会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罗想农用劲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角中便瞥到江面上一个拱起的物体:半米长短、黑不溜秋又闪闪发亮,飞速地破浪而行,姿态如鱼雷前进。
“白鳍豚!白鳍豚!”汽艇上所有的学生都在狂呼乱喊。十多天搜寻无果,大家都憋闷得发疯,此时的发现令他们全体惊狂。
罗想农端坐不动,淡定地告诉大家:“不是白鳍豚,是江豚。”
的确是江豚。白鳍豚的脑袋是乳白色,嘴吻细长突出。江豚黝黑,嘴巴短而圆。形体和颜色上有差别,嬉水的姿态和动作也有差别。
不是白鳍豚,已经令大家很失望,但是他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就连长江中这种比较常见的、种群数目相对庞大的黑色江豚,此后也逐渐零落稀少,并且在一天天地接近消亡。
隔一年的开春,理论上又到了白鳍豚频繁出现的季节。经由全国水生物学家的共同呼吁,国家林业部和农业部共同批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声驱网捕”活动,为武汉水生所孤独的“南南”寻找配偶。
九岁的“南南”早已进入成年,有了对性伴侣的强烈要求。乔麦子写信告诉罗想农,“南南”每次发情时,茶饭不思,精神亢奋,在水中疯狂地游来游去,发出极度苦闷的呼唤声。乔麦子说,她每次看到“南南”痛苦冲动的模样,就恨不得自己变成雌豚,跳进水中和“南南”相拥并游。
罗想农为乔麦子的想法担心,他读过几本西方现代小说,害怕乔麦子焦虑过度,会成为卡夫卡和加缪笔下的精神变异的人物。
因为大规模网捕是国家部委下达的任务,一切准备工作水到渠成。罗想农以“豚类学家”的身份加入进去,唯一一次目睹了白鳍豚的捕捞过程。
二十条渔船,六十个渔民,提前一星期把他们集合起来作了训练指导。与此同时,另一批人沿江撒下去周密调查,确定了白鳍豚出没的活动范围。消息发出后,驱赶船队和放网船队迅速到位。目标豚群中总共发现了七头豚,由总指挥站在旗舰上通过对讲机发布命令,围出三头体形小的,放走四头个儿大的,因为个体太大的不适宜人工饲养。三头白鳍豚进入大回水區域后,驱赶船队开足马力,放大机器声,逼迫豚群向放网区靠拢。与此同时,放网船队通力协作,三分钟内放出将近两千米长的大眼渔网。再接下来,船队拖着渔网逼近岸边浅水区。此过程中又放走一头豚,严格执行国家林业部批准的“两豚”指标。
一大一小两头白鳍豚被渔网慢慢收紧,惊慌失措中它们拼死冲网,奋力出逃。眼见得“鱼死网破”的惨剧即将发生,罗想农和几个动物学家不顾一切跳入江水,围拢过去,抚摸和安慰它们,直到大小两豚被平安弄上渔船。
大豚雄性,体长超过两米。小豚雌性,体长一米五,年仅两岁,似乎是上天安排好了要送给“南南”的新娘。人们给小豚取名“宝宝”,心爱宝贝的意思。
送到武汉的大豚进入饲养池后一直绝食。起先大家以为它对环境不习惯,捕捞时又受了惊吓和外伤,伤好后应该会慢慢适应。谁知道十多天后它的情况越发不妙,非但不能潜水,不能在水中控制身体平衡,连强行塞进它嘴巴里的鱼食也被呕吐出来。
又挨了十多天,大豚死去。罗想农在死豚身上取下一块中胸肌,做了一个肌肉中残留毒物的检测,发现其中重金属元素严重超标。他不能确信这是不是大豚死亡的决定性因素,可是长江下游的水质被极度污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从网捕行动结束,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罗想农必须回到南京了。李娟身边不能离人,另外,高校里的教学和科研任务如巨石压顶,谁都不能够做到轻松潇洒,应付裕如。人就是这样,当你历尽艰辛攀爬上某一处山顶时,你会忽然发现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你的垫脚基石被抽走了,从此你只能孤独地待在山顶,苦苦修行。罗想农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成为学科带头人的同时,也成了被学科牵着线的人,他无法自由行动。
临走之前,他希望看到“宝宝”和“南南”合池的情景。
早在“南南”进入成年,有过一次发情期之后,水生所的工作人员就在大饲养池边,另建了一个稍小些的水池,预备有“新娘”到来时在这里度过适应期。白鳍豚是情感归依性十分强烈的动物,在彼此相互陌生之时,骤然合池会冒风险。修建小池时,在两池间特意留出一个宽约一米的狭长通道,当“新娘”和“南南”彼此熟悉认可了,便可以经此通道自由出进。
两岁的小女孩“宝宝”被放进小池后,“南南”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感到了隔墙佳人的存在,情绪明显兴奋,游动速度增快。小池里的“宝宝”很惊恐,神情惶惶不安,呼吸短促粗重,水听器中记录到了它的特殊呼唤声,是一种类似于“寻找”的信号。它在找它的父母和家人。“南南”则有点迫不及待,时不时地游到通道口,探头探脑向另一边池中张望。此时它口中发出来的,是跟小池中类似的声音信号,说明它在试图回应对方的呼唤。罗想农顿时放下心来,难得地跟身边的乔麦子开了个玩笑:“好了,新郎新娘准备接头了。”
话音刚落,小池中“哗”地掀起一片水花,罗想农和乔麦子不及躲闪,两个人的裤管都被淋得湿透。原来热情过度的“南南”死乞白赖要挤进通道会见新女友,而新来乍到的“宝宝”不能接受这个陌生兄长,一瞥之下,受惊乱窜,几乎有点慌不择路。
池边众多的围观者哈哈大笑,觉得“宝宝”的模样实在娇憨得可爱。
罗想农自嘲:“接头是接上了,可是小新娘还不懂得风花雪月是何事。”
乔麦子语气沉稳:“要有耐心,小姑娘总会长大,‘南南会等着它。”
他们都确信这是一桩美满姻缘,相信兄长风范的“南南”会耐心地等待着“宝宝”,相信它们有一天会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幸福生活。
他们还相信,围绕着“南南”和“宝宝”,有很多关于生殖繁育的课题要做,有长长的科研道路要走。
上天的赠馈,人类怎么可以慢待呢?
一晃四个月过去,一年一度的暑假再次来临,罗想农又要动身去武汉水生所,继续他的关于淡水豚类的暑期研究。恰好李娟的学校也已经放假,他谨慎征求妻子的意见:愿不愿意跟他同行?他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度过整个夏天。
李娟的脸上居然闪过欣喜之色,颔首点头:“好啊。”
自从她被诊断为抑郁症患者之后,罗想农还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如此明朗的颜容。他错以为这是长期治疗起了作用,李娟的病情正在好转。
罗想农特地买了最昂贵的二等舱的船票,把李娟跟熙熙攘攘的人群隔开,跟船上叫闹不停的鸡鸭猪羊们隔开,以免她休息不好情绪反复。船上的饭菜很差,米饭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肉丝的颜色可疑,咸菜豆瓣汤污糟糟的像是泔水。李娟却吃得很香,一碗饭呼啦啦地下了肚。罗想农把自己碗里的饭又拨给她一半,她眼睛不眨地扒拉到嘴里,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罗想农怜爱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琢磨着是不是出门旅行会让人心情大爽,继而食欲大开?他想,要真是这样的话,以后他出差开会都把她带在身边。只要李娟高兴,他为她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在水生所见到乔麦子,李娟出人意料地主动上前拉了麦子的手。李娟轻言慢语地说:“麦子你一个人在外面过日子,你太苦了啊。”
乔麦子孤身久了,很不习惯这种家人间的对话,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娟接著问:“你想农哥哥不是常来吗?怎么不帮你找个对象?”
乔麦子更惶惑,脸都涨出红晕来。她知道李娟有病,却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的病人。
罗想农笑微微地走上前,拉走了李娟,带她去看白鳍豚。
乔麦子的饲养工作做得比从前更到位,池水在盛夏天气里澄澈如镜,池壁刷洗得干干净净,丝毫见不到青苔和绿藻的影子,人靠近池水边,吸吸鼻子,能够闻见清新洁净的水的气味。“南南”和“宝宝”早已经合了池,“南南”依旧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伙子,而“宝宝”恰如娇憨可爱的小妹妹,一步不离地紧偎着兄长,显得亲昵和依恋。
李娟一眼看到两头白鳍豚,身体微微地往后面仰了一下,像是被某种惊喜击中了一样。而后她蹲下,身子往前探,脖子朝前伸,眼巴巴地盯住水面上一大一小并排游动的身影,再不肯把目光移开一丁点。
乔麦子飞跑回配料间,拿一个红色塑料桶拎来小半桶鲜杂鱼,送到李娟手边:“嫂子,你喂喂它们。”
李娟抬头,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有点不敢相信。
“喂吧,别怕,它们会喜欢你。”
李娟兴奋地抿着嘴,手伸进小红桶,拎出一条细溜溜的白条鱼,一条腿跪下去,手撑住池边,半趴着,小心翼翼把鱼儿送过去。没等她松手,“南南”已经闪电般地冲过来,尾巴一甩,身体优美地跃起,嘴巴从半空中叼走了食物。
李娟忍不住地叫一声:“哎哟!”惊慌中,一屁股坐倒在池边上。
接下来的事情,让李娟看得傻了眼:只见“南南”叼着那条鱼,飞快地游到“宝宝”面前,几乎是口对口的,把嘴里的食物吐给了对方。然后它喜滋滋地绕着“宝宝”转了一圈,看着“宝宝”吞食鲜鱼,分享对方的快乐,还不忘记用它的尖嘴巴拱一拱“宝宝”的肚皮,似乎是在示意它,食物还有,在池边那位女士的手里,赶快游过去!“宝宝”经提醒,明白过来了,撒着欢儿地冲向李娟。李娟木怔怔地坐在地上,早已经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只不住声地惊叹:“啊唷!啊唷!”
她出乎意外,一点都没有想到,豚性跟人性之间有如此的相似和相通。
从那一刻开始,新来乍到的李娟被两头相亲相爱的白鳍豚折服,成了它们最忠诚的拥趸。她从乔麦子手里接下喂食的任务,每天都迫不及待地要去跟她的小宝贝们见面,亲热、絮叨,顺便把大大小小的鲜鱼送进它们的口中。她会劝“宝宝”多吃一点,快快地长大;也会劝“南南”不要一味地充当绅士,宠坏了年幼的“宝宝”。“这不对嘛,”她絮絮地告诫它:“宠孩子不是这么宠的,不能让它凡事都依靠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当公主。你想想嘛,等到你有一天不在了,它一个人怎么过啊?你大它好几岁,你活不过它的,你得让它离开你之后也能过得好。”
她婆婆妈妈的,絮絮叨叨的,推心置腹的。两头可爱的白鳍豚挤在她面前,争先恐后地把脑袋抬起来,触碰她的手,摩挲她的皮肤,同时还小声地哼哼着,呢喃一样,吟哦一样。她慈爱地看着它们,长时间地抬着手,摸了这个再摸那个,在“宝宝”的脑门上停留得久一点,在“南南”的脸颊上拍打得重一点。她对它们笑,跟它们说话,眼睛里泪光盈盈,那不是伤心,是感动,是爱,是高兴。
黄梅天气,连日阴雨,天气潮湿而闷热,饲养池周遭的杂草灌木发疯一样地生长,散发出湿淋淋的新鲜和腐烂交织的气味。有一天草丛中窜出来一条青花斑斓的长蛇,绕着饲养池慢悠悠地游弋嬉耍,还昂起脑袋,好奇地、若有所思地盯视池水中白鳍豚凌空跃起的巨大身影。水生所的人吓得不轻,赶快吆喝着冲上去,七手八脚打死了那条胆大妄为的蛇。有个广东佬走近去细看看,哑然失笑道,一条菜花蛇而已。他用竹竿把死蛇挑起,拿到厨房里做美味蛇羹去了。但是所长依然不敢大意,发动群众除草砍树,清理出水池和草丛间一片广阔的缓冲地带。所长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毒虫蛇害潜入水池伤着了两个宝贝,谁能负得起责任?
罗想农和乔麦子钻在狭小的化验室里摆弄刚刚采集到的白鳍豚的血样。他们要在这个夏天里分别给“南南”和“宝宝”建立起血液学的参数,方便以后的临床诊断、健康监测、保健措施,等等一系列的工作。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白鳍豚正常心电图的系统研究。因为天热的关系,他们总是选择在黎明或者黄昏时分把心电图仪器推到水池边,一大群人通力合作,从池水中抬出“南南”和“宝宝”,安抚的安抚,操作的操作,各司其职,流水作业一样,已经娴熟到吃饭穿衣一样简单。“南南”毕竟是水生所的老牌住户,对这样的搅扰见怪不惊,总是安安静静听凭摆弄。“宝宝”则多少显得惊惶,细声细气地哼哼,既委屈,又无奈。
化验室是面对饲养池的一长排简易房屋中的一间,因为消毒除菌的需要,门窗轻易都不能打开,屋顶虽然装了吊扇,依然闷热得如同置身于蒸笼。罗想农和乔麦子穿着长袖长裤的化验服,汗流浃背,不停地喝水,拿毛巾擦抹面孔,否则汗水就会洇湿睫毛,流进眼睛,涩得难受。
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他们都看到了蹲在饲养池边拿竹刷头卖力刷洗池壁的李娟。盛夏时节,清洁水池是一件松懈不得的大事,池边的几台水泵也是日夜不停地开动着,防止青苔绿藻霉菌之类在炎热的气候里恣意生长,污染水质,引发白鳍豚的皮肤疾病。李娟跟着罗想农在水生所度假,闲着无事,成了这里最好的志愿者。她身子瘦弱,却舍得下力,做事认真而且仔细,刷洗池壁连角角缝缝都不放过,有时候穿着衣裤就跳进水中,忘我得有点令人感动。
所长偶尔见到,跟罗想农开玩笑:“教授,干脆带家属调过来算了,我看你太太很享受这件工作。”
罗想农自己也觉得纳闷,李娟自从来到水生所,神清气爽,笑口常开,正常得仿佛从来没有在自己手腕上动过刀剪。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医学资料上说,国外正在尝试给孤独症患儿采取“海豚疗法”,让海豚代替人类跟孩子亲密接触,似乎效果十分显著。罗想农想,对于李娟这样的抑郁症患者,是不是类似的疗法也同样有效呢?
乔麦子把一排盛有血浆的试管放进冰箱,留心查看一遍冰箱温度,调试那些按键。她仿佛脑后长着眼睛,知道罗想农此时的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哪儿,头也不回道:“我看你真的可以考虑。”
罗想农蓦然一惊:“考虑什么?”
“所长的意思啊!既然水生所需要你,嫂子又这么喜欢白鳍豚。”
罗想农不敢接乔麦子的话。他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鼓励还是嘲讽。乔麦子是科学家,思维缜密,又冷静得过分,他们之间除了工作,几乎不谈论别的事情。罗想农认为自己对乔麦子有本能的敬畏,那种欣赏、怜爱、歉疚、负罪,种种要素杂合一起的情感,复杂到他拿自己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办法恰到好处地在乔麦子面前剖析和展露他的灵魂。
为掩饰窘迫,罗想农背身对着乔麦子,继续看窗外。劳作中的李娟穿着一条家常的肥腿裤,一件洗得很薄的圆领绲边无袖布衫,头发随随便便用皮筋绑在脑后,怕碍事,拿根竹筷子高高地别起来,露出晒成了浅褐色的一段脖颈。她正拎着满满一桶清水去冲洗池沿,水桶沉得坠手,她的一侧肩膀斜斜地歪下去,另一侧肩膀山尖似的耸上来,两腿交替走得飞快,腰肢来回扭动,竟然走出了一种舞蹈的节奏。还有,她身材细长,胸部平坦,走动的时候,宽大的衣服里飘荡出类似于小女孩子的青春气息。
窗外的李娟也在往门窗紧闭的化验室看。她看到了站在窗边的罗想农,也看到了罗想农身后的乔麦子。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扬起脸,对他们两个人送出一个笑容。甜甜的、满足的、小女孩一般羞怯的笑。
罗想农心中不由得一热。已经有多长时间,李娟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他觉得她的笑容还是很好看的,不灿烂,但是很家常,厚墩墩的那样一种淳朴。
“看,”乔麦子在旁边有点着了迷,轻声赞叹,“她三十多岁了,可是一点都不显老。我喜欢她眼角的那一点点皱纹,很好看。女人活到这个年龄正好。”
天空是灰色的,雨云在慢慢地移动,时不时有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湿漉漉地照亮一下世界,马上就退到幕后。李娟的身影衬在天空中,虽然忙忙碌碌,还是显出了孤单。
“她真该当妈妈。她这么喜欢‘宝宝,‘宝宝就是她的孩子。”乔麦子不知不觉地站到了罗想农身边,跟他肩并肩地凝视窗外的一幕。她嗅到罗想农衣服上的气味,虽洗得干干净净,却因为梅雨天气不能晾晒彻底,被闷着了,不那么清爽。
罗想农叹息一声:“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是我的命。”
他的神色悲伤起来,为李娟,也是为他自己。
乔麦子歪过头看他:“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见过她手腕上的疤痕吗?她自杀未遂的疤痕。”罗想农扭头盯住她。
乔麦子点头。回南京探亲时,杨云早已经告诉了她一切。暑假跟李娟一见面,她首先观察对方的手腕。夏天的衣袖短,疤痕遮不住,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罗想农深吸一口气:“有时候,面对她的时候,我比她还要崩溃。说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我不擅长,这你该明白。我宁愿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试管和显微镜比人的灵魂好掌控。”
乔麦子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真不如调过来。”她出主意,“到这儿来,趁她情绪好、病情缓解的时候,抓紧要一个孩子。孩子会改变一切。”
罗想农认为她出这个主意是出自真心,真心诚意地希望他们幸福。这么多年她一直逃避他拒绝他,如若不是为李娟,她不会如此慷慨。
可是罗想农马上又想,调工作?要个孩子?这谈何容易!李娟眼下的情况是不错,可是抑郁症是顽症,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反复。再说,即便她能怀上孕,漫长的怀孕期中谁能保证母子安全?万一她又一次心血来潮,伤害了无辜的胎儿,罗想农万难接受。他已经受过了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
“谢谢。”他发自内心地说,“可能我命中注定是个不走运的人吧,这一生我早已不准备再作奢望。我活着,能够带学生,做研究,有父母可以孝敬,有一个妻子需要我照料,还有一点点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在我心里,這就够了,上帝对我还算公平。”
乔麦子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一定明白了罗想农的意思。空气静默,有微妙的凝滞。
李娟又打来一桶干净水,走到了水池的这一头。为干活儿方便,她居然脱了鞋,赤脚走在水泥地上。她弯腰洗刷池壁,时不时地抬头往罗想农这边看一眼。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显而易见地依恋和在意着他。
“还有新的试管吗?”罗想农向乔麦子伸出手。
乔麦子转身去取了试管,刚要递给罗想农,发现管壁外面有一处污渍。因为是最后一支消过毒的试管,她只好用药棉蘸了酒精去拭擦。无意间一甩,多余的酒精溅到了眼睛里。
“噢,天哪!”她轻叫,然后弯下腰,用一只手紧捂住半边面孔。眼睛里正在火烧火燎,泪水从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小河淌水一样,堵都堵不住。她说不出话,只咧开嘴巴,咝咝地吸气。
“怎么搞的?要紧不要紧?是不是疼得厉害?”罗想农的心疼和慌乱真真切切表露在脸上,一边快手快脚地拿玻璃烧杯接了半杯水,一边又扯过一团消毒药棉,轻轻掰开乔麦子的手,拿药棉蘸着清水替她冲眼睛。
“怎么样?还疼不疼?”他贴近乔麦子的脸,像个眼科医生一样仔细地操作。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把她额前的刘海吹得飘起来。
“没事,我还好。”乔麦子很冷静,一只眼睛觑着,一只眼睛睁着,强忍刺心的酸涩,配合罗想农的动作。
“烧瞎了眼睛就惨了,一辈子都找不着婆家。”罗想农难得跟她开个玩笑。
乔麦子扬起水流滴答的半边脸:“没事,还有你呢,最多你身上多了一个负担。”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一下子都发了傻,面对面地看着,瞬间都不再动。罗想农脸上的笑容显得僵硬。乔麦子眼睛里被酒精灼伤的劲儿还没有过去,面孔歪扭着,看起来极怪异。
他们之间还从未说过如此亲热的话,从年少到长大都没有说过。十多年的光阴中,他们是疏远的,也是欲说还休的。他们习惯了如此,认可了这种彼此间的平衡,因而得以安静地相处。他们从来都没有试图打破僵局,走近对方,不仅仅在心灵上,还有在身体的距离上。
那么为什么,猝不及防间,乔麦子闪开身,对罗想农暴露出她的虚弱?原来她还在心里为他藏着一个隐秘的角落,原来她也是一个娇憨柔软的、需要呵护的人。
就在这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的尴尬中,忽然都听到窗外“扑通”一声响。松一口气似的,他们急忙扭头朝外看。原来是李娟跌倒了。她赤脚走在池边时,不知怎么脚下滑了一下,跌了个大大的屁股蹲儿。这一来,她拎在手里的一桶清水全部洒翻了,顺着水泥地面汩汩地往水池里面流,惹得两头白鳍豚万分好奇地追逐着那股水花花。她的衣服,从腰部以下,全部浸透了水,半透明地、湿淋淋地沾在身体上,一条裤管滑到了膝盖处,另一条裤管却从腿弯处撕裂开来,很突兀地悬挂着,成了一大块滴水的布片。还有,那只空荡荡的水桶,在李娟跌倒的一瞬间,有点搞笑地套在了她的脚上,水桶把子勾住她的脚背,怎么甩都甩不脱,好像她脚上套着一个妖魔化的大头娃娃的道具,好像她故意要表演出这么啼笑皆非又荒诞不经的一幕。
“李娟!”罗想农心知不妙,放下手中的烧杯和棉花团,哗地拉开化验室的门,急匆匆地奔出去,要搀扶妻子起身。
手触到李娟的一瞬间,她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别碰我!”
罗想农的手停在半空,挓挲着,嘴跟着张开,吃惊地盯住李娟的眼睛。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谵妄、迷狂、悲切、哭泣,还有漆黑无边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李娟把自己反锁在饲养池边的公共女厕所,一整天中,谁喊都不肯开门。她的抑郁症犯了,一发而不可收地犯了,那个温和的、勤勉的、像母亲一样伺候了白鳍豚十多个日夜的好女人,突然之间就变了一副面孔,阴冷、沉默,凛然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刀枪不入的决绝。
水生所的人全体惊动,谁都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生物学家罗想农罗教授的夫人会是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碰见教授时,都自觉地站住,用目光向他致意,聊表慰问和同情。与此同时,他们选择了缄默和慎言。知识分子都好面子,罗教授的妻子既然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不是愿意别人表达过多的关注呢?他也许更希望大家装聋作哑,以免让他太过尴尬呢?那就闭上嘴巴,不提这事吧。
女同志们却添了烦恼,因为水生所的女厕所一共就那么两个,李娟占据了其中一个,大家就只有迢迢跋涉到家属区遥远的北面,来回需要十多分钟。还好女同志比较心善,对于李娟造成的麻烦,每个人都心存悲悯,她们在来往厕所的路上碰到罗想农时,反而变得热情主动,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微笑点头。
“哎哟,罗教授!”她们小心翼翼选择词句,“你打饭了啊?”
“打饭了。”罗想农手捧着饭盒,勉勉强强微笑。
“很快的,闹闹就好的。”语言含混,没有具体所指。
所长亲自跑到女厕所外面叫门:“小李!小李啊!”所长五十多岁,跟李娟很熟了,喊她“小李”。之前他曾经竭力动员罗想农带着李娟调动。现在他也许会想,幸亏这事没说定。“小李,”他拍着门板,言辭恳切,“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喝是不行的。你到门缝里看看,罗教授把饭菜都端在手里了,对你多好!你开开门!”
所长热心得恨不能伸只手进去拽李娟出来。而门里面回应他的,却是死一般的无声。
“小李!”所长又喊,“开个门嘛!你开了门,有话直接对我说,有冤也朝我诉,我替你作主。我倒不相信罗教授反啦?他敢欺负你?”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朝罗想农眨眼睛。
依然没有回应。蓝天亮亮地晃着,太阳灼灼地照着,所长的额头上冒出一颗一颗豆粒大的汗。
罗想农心里悲伤无比。他意识到李娟在滑倒之前,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和乔麦子,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脸对脸靠得那么近?他们目光对接呼吸与共,是研究的需要还是另外什么需要?无论如何,他无法对李娟解释清楚。所以,从他一步冲向湿淋淋的李娟,又被她尖声拒绝之后,他就明白他已经酿成了另外一次错误,并且这一辈子当中都不能挽回。
乔麦子在他的身后发抖。这个以冷静和清醒著称的女孩,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棘手的事件。可是罗想农现在不能回头,一千个一万个不能。他明白他的身后粘着多少双眼睛,这些眼睛虽未窥知真相,但是希望看到结局。他苦笑着想,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地操蛋,如此地纠结和扭曲,你永远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安置下来,活着、到底,只有沉重,只有坠落,从悬崖往深渊,飞速地下滑。
“罗教授!”所长突然之间冒出一声尖叫,他此时的目光,惊恐无比地盯住厕所门板下的那一小块地方。
那是一缕艳红艳红的血,正在小蛇一般蜿蜒地钻出门缝,飞快地往他们脚边爬行,速度有一点匪夷所思,像渗入了润滑剂,飕飕地,发出一种风驰电掣的声响,令人瞠目和晕眩。
罗想农来不及说话,扔掉手里的饭菜,先往后退一步,蓄足力量后,炮弹般地往前冲,肩膀重重地撞向门板,“砰”的一声巨响,连人带门砸了进去。薄薄的门板飞起来,差点儿倒在李娟的身上。后者横躺在地,眼闭着,脸煞白,身下汪着一摊已近凝固的血,无数只绿头苍蝇聚集在血泊上享受一顿饕餮大餐。
这是第三次,李娟割开了她的伤痕累累的手腕,用的是一块从厕所墙壁抠下来的白色瓷砖。
包扎,输血,挂水,打破伤风针……可以想见到的一系列的忙乱。罗想农和乔麦子轮番看守,两个人都熬得眼球滴血,终于把李娟从地狱边缘捞回到人间。
好心的老所长张罗了一辆救护车,还派两个小青工一路照料,把罗想农和李娟送回到南京。杨云事先接到乔麦子的电话,早早地带着寄养在她家里的小狗过来,打扫卫生,准备接人。门一开,小狗呜咽着扑向李娟,一纵身跳上她的膝盖,摇尾、喘息,呼哧呼哧舔她的耳朵,脖子、下巴,仿佛明白它的主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的需要安慰。
杨云叹息一声说:“看看你,李娟,都病得没个人形了!好好的,干什么要这么折腾啊?左一刀又一刀往自己身上割,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啊?”
李娟穿着碎花的棉布睡裙,脸色白惨惨的,胳膊和腿都是细溜溜的,憔悴成一片薄薄的树叶。她把头埋在小狗热烘烘的身体中,一声也不响,不知道心里盘算些什么。
罗想农原本期待着在这个暑假中完成白鳍豚生殖激素的研究,必要时动用人工手段帮助“南南”和“宝宝”成为夫妻,繁衍出后代。李娟一出意外,既定程序全部打乱,基本上他是无果而返。
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机会失去之后,可怜的“南南”再无幸运成为新郎。
冬天,武汉水生所用一纸电报的形式正式通知罗想农,南大生物系寄养在他们所里的白鳍豚“宝宝”身患重病,抢救无效,已经死亡。随信附有“宝宝”的疾病诊断书:因吞食异物造成严重的肠胃溃疡、阻塞,继而引发大面积出血。
暑假中罗想农在武汉水生所做试验时,就发现饲养池上方的简易遮阳棚破旧不堪,风急雨狂时,破损的建筑材料会零星散落,掉进水池里,给白鳍豚的生存环境造成隐患。他给所长提过这件事,所长也知道有危险,说已经打了报告,要钱维修。没想到,钱还没有批下来,“宝宝”已经因此而送了命。
这回轮到罗想农抑郁了,他也像李娟所做过的一样,在生物实验室里把自己反锁了一整天,不想见人,讨厌窗外的阳光,拿棉花堵住耳朵,杜绝从门窗中飘进来的校园里青春的声响。他觉得自己气血两亏,房间里微弱的气流都能让他的皮肤针刺般疼痛。中午时分校园广播站播放高亢嘹亮的《我爱你中国》,音符钻进耳中,他居然心慌得要吐。
他隐约明白了患病的李娟为什么总是想死,当人的身体中的某种物质处于低潮时,所有的美好就会反转过来变成痛苦,加倍地刺激大脑里的“厌倦”信息,造成那种无处逃遁的巨大的压迫。你明知道死是可耻的,是需要拒绝和抗争的,可是你却身不由己地滑向虚无,那种无边的网一样的幸福。
天黑透了之后,罗想农才打开门锁,踉跄着跨出门。他站在门前往四下里看,景物如故,匆匆忙忙赶去上夜自修的人流如故。他有点庆幸,自己仅仅抑郁了生命中的几个小时。
晚饭后的校园广播又开始了,这回换了一首很怀旧的歌《外婆的澎湖湾》。罗想农仰起脸,用劲地吸了一口冬夜中冰凉的空气,感觉歌声水流一样从脸上冲刷过去。他拉了拉衣服的前后摆,又拽一拽领子,理好围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灰暗颓丧。白鳍豚死了,人类的生活还得继续往下过,他还有父母病妻需要照顾,所以万不能让自己的理智被情感淹没。
就在这一刻,毫无准备地,他一眼瞥见了安静地坐在银杏树林里的乔麦子。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以至于下意识地捂住胸脯,从口中“啊”地冲出一声惊叫。
“哥!”乔麦子喊了他一声。久违的亲切的称呼。
“麦子,什么时候到南京的?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事先不来电话?”少少的责备,很多很多的惊喜,一股脑儿地涌向乔麦子。
“下午就到学校了。我一直坐在这儿,看着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在里面,不想被别人打扰。”乔麦子的语气平静,“发完那封电报,我即刻就启程赶往南京。我想我必须见到你,如果你想哭,总得有个人陪着你哭,对不对?”
罗想农慢慢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脸颊冰冷,手指头碰上去,触到的仿佛是无生命的物体。“太冷了,你快要冻僵了。”他忽然张开胳膊,一把搂住了她,把她的脑袋裹在他的怀抱里。
她发抖,打冷战,鼻子里吭吭地响,像冰天寒地里饥寒交迫的小兽。
他深深吐一口气,更温柔地把她抱紧。寒冬腊月,他的胸膛里却燃烧起了熊熊的明亮的火,温暖、踏实,尘埃落定的那种舒适。
“来吧。”他说,“跟我进屋去。”
她乖乖地听任他的牵引,在远处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中,在台湾校园歌手质朴的带着一点点喑哑的歌声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实验室。
他重新掏钥匙打开门,没有开灯,只躬身到墙角处插上了一台电热油汀。当热气一点一点地传导到取暖器的表面时,他把乔麦子拖过去,抓住她的手,按在取暖器上。
“别動。”他说,“好好地暖和暖和。”
乔麦子的手被他按着,脑袋别过来看他:“哥,一路过来时,你相信不相信我比你更难受?相信不相信?”
“嘘,别说话,先暖和一下。”
“我不要暖和,我想哭。‘宝宝死了,‘南南的新娘死了,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夫妻,一次都没有。‘宝宝死的第二天,‘南南一直在找它,可怜的小家伙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生离死别,它拼命叫唤,头抬起来叫,所里的人都哭了,大家都说‘南南叫得太凄惨,说‘南南太可怜了,它孤单了这么多年压抑了这么多年,它还要孤单到死压抑到死,它太可怜了!”
乔麦子东摇西晃站立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手捂住脸,开始哭。她小心翼翼地压住自己的哭声,只从鼻腔里发出吭吭的抽咽。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带动着整个身子都在晃动,看起来像是一只玩具青蛙在地上跃跃欲跳。
“麦子,麦子!”罗想农跟着蹲下去,用手掌轻拍乔麦子的后背。
“我真想让‘南南回家,回它的老家。”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罗想农,“它只是一头白鳍豚。我心里太难受了。应该放它回老家去。它有权利生儿育女过幸福生活。”
“麦子,你别再说……”
“为什么要让它受这么多的苦?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被罗想农“唔”一声吞了进去。他半跪在她对面,用劲地抱住她,不由分说地把舌尖顶进她的口中。他听到了彼此肌肤摩擦的巨大的声响。血液被电热油汀烧沸了一样,哗哗地奔涌激荡,要冲破心脏,冲出脑门。残留的一丁点忽明忽暗的意识中,隐约闪过李娟瘦削的胳膊和腿,可是很快就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幸福,他一生之中从未尝到过的、让他头晕眼花又死去活来的幸福。
这一夜,在实验室唯一一张破旧不堪的粗条绒沙发上,罗想农怀抱着乔麦子,一动也不敢动。不舍得动,怕松开手她就飞了,轻烟一样遁入黑暗,从此再不能相见。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了那件事,因为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像黎明前的黑暗,又像黑暗前的黎明。
天亮之后,乔麦子决定坐船回武汉。她说,最美好的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所以她不能贪婪,也不能逾越。她还说,她现在心里既幸福又罪孽,无法去见杨云,见李娟,她只能快快地逃开、远离,一个人去慢慢地回想这份“好”。
乔麦子说到做到,这年春节她没有再回南京。第二年春天,罗想农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说她申请到了苏黎世大学生物系的一份资助,她要去瑞士读书了。罗想农吃惊之余,立刻给武汉水生所拨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老所长哈哈大笑道,罗教授你装什么装啊?你把我最好的研究人员鼓弄走了,倒反过来向我要人?
罗想农放下电话,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件事。乔麦子三十岁了,水生所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更自由的空间发展自己。
之后的很多年,人们费尽周折都未曾为“南南”寻找到第二个伴侣。作为白鳍豚,它的一生受到人类最精心的照顾,却郁郁地忍受了最漫长的孤独。它一直活到新世纪的开始,在年老体衰之后悄然离世。
乔麦子是聪明的,她早早地离开“南南”,就是为了在这一天不必跟它告别。
选自《北京文学》201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