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气长存（节选）

○林 非

荆轲应该说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因为他曾经接触和交往过的几位朋友，也都是那样决绝、壮烈。郑重地将他推荐给燕太子丹的隐士田光，只是因为听到太子丹告诫自己切勿诉诸旁人的一句嘱咐，竟在催促荆轲赶快晋见太子丹的时刻，决绝地拔出宝剑自刎了。太子丹提醒他不要泄露这个消息，当然是表示对他莫大的信任，他却惧怕这种疑虑可能会影响这轰轰烈烈的义举，于是用死亡之后的永远沉默，表示出自己忠贞的承诺。田光的死似乎显得有些轻率，其实囊括了千钧的重量，因为生命如果缺乏和丧失了诚实的允诺，变得油滑和狡诈起来，那就会成为毫无意义的存在。而田光以决绝的自刎表达出承诺的重量，整个生命就闪烁出一道逼人的寒光。

英勇而又机智的荆轲，正筹划着一个有条不紊的行动方案，为了吸引秦王嬴政上钩，就需要砍下他仇人樊於期的头颅，作为晋见奉献的一项礼品。想当初樊於期在行将被嬴政屠戮之际，匆忙逃亡到燕国投奔了太子丹，估计太子丹不会忍心下令去砍杀的，于是执着的荆轲悄悄去谒见樊於期，告诉他一个既可以报仇雪耻，又能够保卫燕国的计划。也是决绝、壮烈的樊於期，立即撕开胸前的衣襟，紧握着拳头倾诉出痛彻骨髓的仇恨。在宣泄了这通心灵的悲愤之后，也像田光那样决绝地自刎了。

樊於期的猝然死去，自然也激励着荆轲的意志和行动，带有剧毒的匕首也已经淬成。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宣告完成了，荆轲只等候着一位挚友的来临，觉得自己只有与他同行，才应付得了秦国宫殿里警戒森严的场面。

急躁难耐的太子丹，既缺乏智慧猜透荆轲周密的计划，又并未谦虚和诚恳地向他请教与磋商，莫名其妙地怀疑他动摇和懊悔了，催促他赶紧动身，说是如果他再犹豫不决的话，就将派遣乳臭未干的鲁莽汉子秦舞阳先行上路。这一番毫无头脑和气急败坏的话语，对于豪情满怀和寻觅知音的荆轲来说，实在是一种极端粗暴和无法忍受的侮辱，引起了他的愤怒和呵斥。正是太子丹胡乱的猜疑和慌张的催促，刺伤和激怒了荆轲充满尊严的内心，这样就完全扰乱和毁坏了那个周密的计划。

从容沉稳和豁达大度的荆轲，是并不轻易发怒的。但面对太子丹，荆轲燃烧出这种愤懑的怒火，是因为深感他侮辱了自己尊贵的人格，亵渎了曾经引为知音的情谊，所以再也不愿意居住在这座美丽的花园和繁华的台榭里面，连片刻都不能忍耐了，原来想等待那位挚友的来临，虽然这是涉及整个壮举成败的关键，却也无法再等待下去，于是就怒气冲冲地仓促出发了。

易水之滨送别的场面，会让多少世纪之后的人们依然心潮澎湃啊，在阴霾的长空中，风声不住地呜咽着，好像整个天地都为荆轲的远行低回和垂泪。高渐离凄厉和悲切的击筑声，引起了荆轲哀伤的歌咏，平常在一起聚会的志士们，都静静地淌着眼泪，有的还动情地啜泣着，他们也会估计到荆轲的失败和英勇牺牲吗？我在默默地背诵《战国策》时，总是鄙夷太子丹狭隘和浅陋的心胸，如果不是他扰乱了荆轲这完满的计划，那么两个充满谋略和勇气的壮士，也许就能够大功告成，让多少后人惆怅叹惜的悲惨结局或许就不会发生。我早已发觉荆轲预感到了前途凶多吉少，否则他怎么会高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悲怆的歌呢？然而他既然已经不屑再在这儿敷衍地生活下去，当然只有冒着生命危险踏上征途，曾经允诺过就必须去进行，哪怕抛弃生命也要完成这庄严的承诺。我猜测荆轲在放声高歌时，心里一定会思念自刎的田光和樊於期，悲悼和崇敬他们高贵的英灵，他从忧伤的情绪中飞升着自己的绝唱，唱得激昂慷慨和淋漓尽致，像飓风似的敲击着众人的胸膛，叩打得他们都睁大滚圆的眼睛，头发直直地竖立，还悄悄地顶住了冠冕。

《战国策》和《史记·刺客列传》里描摹的这个场面，曾经感动过世世代代的华夏子孙。我就听到不少朋友诉说过这雄壮而又凄凉的歌声，总在心弦上振荡，鼓舞和召唤着自己奋发有为起来，去从事正义和严肃的工作，不该在苟且偷生中浪费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