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在当地时间4月19日举行的古巴第九届全国人民政权代表大会上,57岁的迪亚斯-卡内尔当选古巴新一届国务委员会主席,从87岁的劳尔·卡斯特罗手中接过权杖,成为古巴新一届国家领导人。
卸任国务委员会主席的劳尔·卡斯特罗,则仍然保留着古巴共产党第一书记的职务,任期到2021年。不过,作为古巴1953年革命的那一代共产党人,劳尔·卡斯特罗淡出历史舞台已是自然规律支配下的命运使然。他的挥手告别,也是一代人集体记忆的一次告别,而他倾注一生的事业,仍在路上。
劳尔·卡斯特罗作为一个政治家的一生,大抵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1992年古巴社会主义事业陷入空前危机以前,他以菲德尔·卡斯特罗同志的好兄弟、好助手、古巴革命“铁拳”的身份执掌国家军事机构;1992年古巴进入改革阶段以后,菲德尔逐渐退居幕后,劳尔则作为改革工作的领导者和实际的执行人,接管了国家和党。
与大名鼎鼎的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一生相比,劳尔·卡斯特罗的青葱时代和革命履历外界所知不多,通常只能在林林总总的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传记中看到劳尔大约在什么时候陪伴在菲德尔的身边。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习惯把劳尔看作菲德尔的影子,劳尔对此也看似毫不在意。即便在成为古巴真正的领导者后,他也没有在个人传记、文集或回忆录的书写上下过太多功夫。
没有人怀疑,劳尔对菲德尔的尊重和敬爱是真诚的,他从未想过要在历史地位上超过自己的兄长。但纵观劳尔的执政作风,他一生声名不显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从未如他的哥哥那样将万众瞩目下的谈笑风生视为享受。劳尔对待政治的态度与兄长不同,他似乎有着明显的事务主义倾向,对具体而细致的工作有更大的热情,对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更为热衷。一个几乎完全通过公文而非讲演表达意见的政治家,很容易使人们低估他在古巴50余年革命史中的地位与角色。
1931年6月3日,劳尔·卡斯特罗出生在古巴一个财雄势大的种植园主家庭。由于菲德尔和劳尔的父亲属于白手起家,在富裕后又淳朴之气未脱,卡斯特罗兄弟们尽管生活优渥,却自小便和贫困的雇工们混在一起,这也初步塑造了两兄弟的政治倾向。所区别者在于,狂放不羁的菲德尔对林中狩猎、宿营还有打架更感兴趣,从来就没有安于课堂;相对温和讲秩序的劳尔则忍受了父亲(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安排,在教会学校接受了8年严格的宗教教育。
不过,卡斯特罗家的桀骜气质似乎是遗传的。一旦幼小的劳尔内心认定祷告、忏悔不适合自己后,他便明确向学校和教士表达了自己绝不可能笃信的立场,就此被学校清退。同样大发雷霆的父亲在发现无法说服自己的儿子后,干脆让劳尔下地劳动、经营商铺。劳尔宁肯接受这一安排也不愿回到教会学校,他的生活似乎要走向子承父业的道路上。直到已在哈瓦那大学成为风云人物的哥哥菲德尔回家探亲把他带入同一所大学深造,劳尔的命运才出现了重大的转折。
不安分的菲德尔·卡斯特罗在校期间就和多个反政府组织关系密切,他曾自己承认参与了不少于三次的枪击或暴力革命活动,但从未正式加入任何组织,受到很多非议。劳尔则不同,他和哥哥的感情十分亲近,但他明确加入了左翼政党人民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青年联盟,并规规矩矩地过上了组织生活。1952年,古巴独裁统治者巴蒂斯塔发动政变后,正在上学的劳尔和同学们一起激动地和聆听了已经小有名气的菲德尔的抗议演说。但劳尔1953年访问罗马尼亚、匈牙利和捷克等社会主义国家并申请加人古共领导下共青团的举动,都是受组织委派而非遵循菲德尔的意见。劳尔比菲德尔更早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是不争的事实。
同样在1953年,劳尔如当年离开教会学校一样,坚定地离开了哈瓦那大学,以职业革命者的身份参与到菲德尔组织的一系列革命战斗当中。他和自己的兄长一同进攻蒙卡达兵营,一同受审并被关在一个牢房内。即便是后来走到了已经是年逾80的年纪,他依然津津乐道地回忆哥哥如何给患有胃病的自己做饭的场景。在被特赦流放后,又是劳尔把同为共产党人的切·格瓦拉引薦给菲德尔。他们一同在1956年重返古巴,并于1959年建立新的政权。从这一意义上来讲,劳尔实际上替菲德尔完成了革命领导集体的组阁,他和格瓦拉分任古巴新政权的二三号人物。
1959年的古巴政府并不是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政权。古巴共产党直到1958年才不甚情愿地宣布支持菲德尔,讽刺的是与他们同时表态的是代表右翼保守力量的天主教;艰苦的游击战时期,美国记者的造访和宣传更是对革命者瓦解巴蒂斯塔军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了菲德尔的朋友。1959年4月古巴革命成功后,菲德尔首访的是美国而非苏联,他也多次公开强调自己是“民主主义者”而非“共产主义者”,并激烈地说到要驱离“极端主义分子”。
后来古巴历史性地转向苏联,一半功劳要记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糟糕的敌对政策上,一半要记在劳尔和格瓦拉作为共产党员积极向社会主义阵营靠拢上。作为古巴新政权的二号人物和军事领袖,劳尔从未掩饰自己的政治身份,并先一步派人和苏联取得联系。
刚一宣布加入社会主义阵营,古巴又碰上了中苏关系恶化。从史料来看,菲德尔本人对意识形态争论兴趣不大,也不持特定立场,他曾派出由九个拉美共产党组成的代表团试图说和莫斯科和北京的关系,可见其心中并无成见。
1964年,古巴历史性选择了向苏联靠拢,很多分析认为问题实际上出现在主管经济的格瓦拉和主管军事的劳尔的路线分歧上。在国内问题上,格瓦拉的全面工业化及按需分配原则深受毛泽东思想的影响;劳尔则一贯坚持按劳分配,并亲近苏联式的计划经济体制与集体农庄体制。在国际问题上,格瓦拉1963年公开批评古巴导弹危机时苏联和古巴的退让,劳尔则罕见地在公开讲话中反驳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观点。最终,曾经的战友分道扬镳,格瓦拉放弃古巴国籍,牺牲于异国他乡;古巴则捆绑在苏联的战车上。
在漫长的冷战时期,劳尔一直躲在兄长的影子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存在感。无论曾积极参与名为输出革命的全球军事冒险,还是向戈尔巴乔夫抱怨苏联援助减少的不公平性,劳尔始终在古巴重大的历史节点上豪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他当然有可能是代替兄长讲不方便讲的话,但他的立场与菲德尔的区别也显而易见,他始终是一个有着独立政治判断的人,他的政治决断甚至反过来影响有时被浪漫思考羁绊住的兄长。
1991年12月25日,镰刀斧头旗从位于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徐徐落下,苏联解体掀起的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风暴迅速波及拉丁美洲。社会主义国家古巴不仅突然在其所处的阵营和土壤中感到迷失,古巴一下子丧失了75%的外贸总额、40%的GDP和90%的能源来源,这个直到2010年才取消老年人雪茄补贴的全面福利国家在1992年时,在一些地方每天的粮食配给量就是每人一根香蕉和两片面包,古巴共产党陷入到全面的执政危机当中。
在很多后来披露的史料中我们可以发现,尽管劳尔是一个党龄比菲德尔更长的共产党人,但是社会主义阵营离散带给菲德尔的痛苦却更加溢于言表。菲德尔和劳尔领导下的古巴共产党中央发出了“与其死亡,不如改革”的口号,但是在什么是改革的问题上,兄弟二人的认知出现了明显的差别。
菲德尔对改革的理解是危机导向的,他认为改革是为了应急处置苏东剧变和美国以《赫尔姆斯-伯顿法》为代表的更加猖獗的战略围堵措施,一旦危机缓解,改革措施则自然也就没有更进一步的需要;劳尔则对改革持更加开放的态度,并慢慢将其视为一个需要不断深化的新治国方略。与菲德尔相比,劳尔可以更坦率地承认“古巴必须正视自身的缺陷,如无所作为、懒惰懈怠等”。他要解决的是一个个问题,而解决具体问题,则容不得含含混混的迁延拖沓。
曾经以灵活著称的菲德尔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变得更加保守,曾经以强硬和亲苏著称的劳尔却更加倾向改革,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就是劳尔不是菲德尔那样激情澎湃的革命宣传者,长期从事实际工作所形成的务实作风成为他执政风格中压倒性的因素,使之更容易做出改变而不存在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
从1990年古巴宣布进入“和平年代的特殊时期”、提出“拯救祖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开始,危机促使古巴开始了第一次经济体制改革,改革措施涵盖了放宽外国投资条件、扩大投资领域、建立个体和私人经营企业、允许个人持有外币、精简政府部门、开放农牧业产品市场和实施财税物价改革等方面。
古巴迅速走出了经济崩溃的困境,但菲德尔也不出意外地为改革来了个急刹车,明确宣布市场经济不在政府考虑之内,经济改革措施不过是现行体制的一种“调整”。劳尔则对此保持了沉默。事实上,劳尔对古巴的变革之路走向哪个方向的思索比菲德尔更为深远,但他同样没法在1994年描述古巴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劳尔的特点是在危机到来的时候从不公开表达自己与兄长有不同意见,他把精力更多投入到一个个具体问题的解决上,而处理具体政治经济事务往往可以有效回避主义和道路的争论。
1997年,已经摆脱了苏东剧变影响、政权稳定下来的古巴共产党召开“五大”,劳尔被确认为菲德尔的接班人;2006年,菲德尔因病将权力移交给弟弟劳尔;2008年劳尔正式就任國务委员会主席;2011年古巴共产党“六大”劳尔正式当选古共第一书记,兄弟二人携手出现在大会闭幕式上。
古巴的这一轮权力移交过程前后经历13年,以菲德尔一言九鼎的威望和执拗,若不是70多年来鞍前马后守望相助的弟弟站出来推动进一步改革,菲德尔岂能相信新的改革措施不是搞修正主义,并对古巴后来发生的变化保持沉默。反过来说,若不是劳尔的威望和身份,那新改革措施对内岂能不造成动荡,对外又岂能不引来觊觎?
古巴在权力交接开始以后,改革呈现逐渐加速的特征,并在三个方面完成了重要的突破。
首先,古巴开始真正摆脱粮食完全依赖对外进口的被动局面。在1991年时,古巴57%的粮食不能自给自足,农业的萧条使劳尔在视察农村时焦急表态称,“社会主义并不是定量供应,不能用‘一个南瓜四家分来解释社会主义”,并且依靠农业体制改革、农业科技发展,古巴在农业领域创造了奇迹,建设了农学界公认的 “世界上生态和社会可持续性最好的农业”。古巴在生态化肥、农药、石油紧缺情况下被迫建设的生态农业,虽然单元产量下降了近20%,但生态环保效益和可持续性大为提升。1999 年,瑞典国会对古巴农业组织颁发了优秀民生奖,即人们所讲的“另类诺贝尔奖”。
其次,个体经济的发展。古巴1992 年通过的新宪法承认“依法建成的合资企业、公司及经济联合体都是所有制形式的一种”,初步承认了混合所有制的宪法地位,但是私人企业的法律地位则一直处于模糊地位。个体经济最初被严格限制在服务行业且发放牌照数量有限。2010年在劳尔的推动下,发展私营经济的方案得以公布,个体经营者的从业范围由服务业放宽至生产领域,政府允许银行向其贷款;个体经营者还可以少量雇工。2016年古巴共产党七大召开,劳尔批评了将发展私营经济等同于“对资本主义的复辟”的错误观念,在政治上为私营经济获得合法地位扫清了障碍。同年,古巴国内的私营中小企业正式获得了合法地位。
再次, 国有企业进行了力度很大的改革。劳尔的国有经济改革思路分为三个层面:
第一个方面是国有企业减员增效、劳动力分流:2010年劳尔在全国电视讲话中表示,要对古巴国营机构510万雇员中的100万分流,裁员计划分两年完成。考虑到古巴的人口总数才1100多万,其中劳动人口约567万,两年时间内让1/5的适龄劳动力下岗分流的改革力度,足以震撼国内。与菲德尔时代小规模分流后被分流人员还享受60%的工资待遇不同,劳尔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裁员没有任何补偿措施,可谓十分激进了。
第二个方面则是国有企业产权结构的改革。到2010年,60%的国营农场转为具有合作社性质的“合作生产基层组织”,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全国约3260 家国有企业中的2054家企业“完善企业制度”,实行了政企职能分开、扩大自主权的改革。
第三个方面则是强调按劳分配,鼓励物质刺激。2008年古巴出台了新的《社会保障法》,在法律层面一改过去平均主义补贴的办法,把补贴重点投向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的人,并切实研究了工资制度向真正努力工作的人做倾斜的办法。
如果把古巴改革的起始点定在1991年,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进程已经超过了25个年头。改革拯救了古巴的社会主义制度,改善了国民经济的运行状况,进入新世纪以来,古巴年均经济增长率超过2%,2014、2015年达到4%以上,高于拉丁美洲平均水平。
拉美经委会网站2016年统计数字显示,古巴人均 GDP 为7593 美元,仅略低于我国的人均 8123美元。从这一点上说,劳尔在其执政的时代,交出了不错的答卷。
不过,古巴改革的成果并不稳固。对内来说,古巴迄今为止没有给予市场经济恰当的评价,国有经济依然过分强大,产业结构不平衡的状况没有缓解。对外而言,美国虎视眈眈,而富有斗争经验的老一代政治家们垂垂老矣,充满敌意的流亡古巴人汇聚于近在咫尺的迈阿密。
劳尔有改革的意愿和举措,还有改革所必须的巨大威望和空前权力,可他的继任者不但无法获得他这样的自由度,更无法在国际舞台上拥有类似的名望。古巴在等待劳尔的声音,他究竟怎样考虑仍在路上的改革,是想为后来者松绑,还是一如菲德尔当年那样认为改革可以到此为止?从这一意义上讲,菲德尔当年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的好弟弟不会否定自己在古巴革命史上的地位,也不会动摇卡斯特罗主义在古巴共产党中的指导地位。而劳尔在87岁高龄时要面对的则是另一个世代的政治家们。此外劳尔已经在改革中部分否定了自己前半生的路线方针,他是否有勇气承认自己在后半生的功业仍不完满?
总体来看,劳尔领导下的改革,面临着两大不确定的困扰:
第一个是,古巴改革的顶层设计究竟是怎样的?古巴“经济模式更新”内容缺乏系统性,市场经济的地位也没有得到法律承认。劳尔喜欢具体工作的习惯一旦走向过细,则会极大影响古巴共产党在改革顶层设计上投入的精力。
古共“六大”时通过《党和革命的经济和社会政策纲要》共 313条,到“七大”召开时完成了21%,进行中77%,2%(5条)尚未启动。2016年召开的“七大”通过了《古巴社会主义发展的经济社会模式概念》和《到2030年的国家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国家愿景、优先及战略领域》两份文件,又列出了251 条需要完成的任务。这样任务压任务,却不讲清总体方向,其行政效率和总体效能可想而知。
第二个不确定的困扰在于,古巴共产党的传承问题。菲德尔把领导权交给劳尔虽然备受亲亲相授的批评,但劳尔在古巴共产党内的地位乃是历史形成,党内外大都能够接受。1960年出生的迪亚斯-卡内尔已经成为劳尔的接班人,可劳尔的独子亚历杭德罗目前是古巴内政部和国防部情报部门的负责人,掌握古巴经济命脉的路易斯·阿尔贝托·罗德里格斯·洛佩斯则是劳尔女儿的前夫,他领导的古巴军方商业机构GAESA 在古巴国民经济中一家独大,这和劳尔一直倡导的政府剥离经济职能是相背离的。外界盛传的卡斯特罗家族接班说对本就威望不足的卡内尔必然形成巨大的压力。
从伊拉克、叙利亚和利比亚所发生的内战和动荡教训来看,政权家族化对国家政治稳定造成的压力在二代继承时爆发的可能性更大,如果辅之以外部干预,则国家必然陷入动荡。古巴自改革以来腐败现象频发,国际清廉指数长期在4以上,社会凝聚力出现了下滑趋势,每年青年人偷渡美国人数在3万左右。而古巴最大的地缘政治困境恰恰在于它离美国太近,而美国在可干预可不干预的情况下总是服从其干预本能。今天的国际形势已经重新进入到混乱与动荡时期,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都感叹,冷战已经重新降临。劳尔应该意识到在当今情势下维持政治传承稳定的困难,尽可能消除国内乱源。
理想主义者传播火种,现实主义者埋头耕种。勞尔执掌国政的时间其实已不短,但人们每当念起古巴的名字时,能想起的仍然是雄姿英发的菲德尔、木秀于林的格瓦拉。今天,喜欢调研和批阅文件的劳尔白发早生,所谓赢得身前世后名,可资评价的就是古巴改革的明天而已。过去,劳尔曾经在数次历史关头用自己的决断推动兄长做出选择;今天他在政治生涯迟暮时的最后选择,当是后来人评述历史时最大的凭据。
(作者系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