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枫
亚里士多德《诗术》(又译“诗学”“创作学”)书名的原文语义,考据家们一度争执不休。poiētikē (诗术)这个语词看起来与以ikē结尾的形容词衍生而成的名词如auletikē(乐管术)、 politikē(城邦术)、 rhetorikē(言辞术)没有什么不同,其实不然。poiē-的原初含义来自行为动词poiein(制作),带有行为意涵,如果直译poiētikē,当译为“制作的[技艺]”(省略technēs)。有注疏家建议,最好将亚里士多德的书名径直转写为poietic [art],以便保留“制作”(making)原义,突显the poet(诗人)是maker(制作者)*George Whalley, Aristotle’s Poetics: Translated and with A Commentary, 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44.。
亚里士多德明显是在讨论制作属于言辞作品的诗,译为“作诗[术]”也许更恰切。多年前,笔者曾撰文讨论亚里士多德《诗术》的性质,力图说明其诗学属于政治学,并提到廖平的《诗》学亦为政治学*刘小枫:《“诗学”与“国学”: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译名之争》,《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收入刘小枫《比较古典学发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59页。。廖平关于《诗纬》的文稿,前不久经潘林整理出版,此书引发了笔者的进一步思考*廖平:《诗说》,潘林校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下引该书仅随文夹注页码。。poiētikē(诗术)这个希腊文衍生自极为日常的制作行为,已经让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思考如下问题:这种行为与人世中的其他制作行为有何不同,作诗技艺与其他制作技艺在性质上有何差异。在中国的古代经验中,这样的问题存在吗?
按今天的日常用法,“诗”指成言之作,在上古时期也多指成言的《诗》篇,似乎并不包含行为意味,其实不然。按古典辞书《说文》《释名》的解释,“诗,志也”,“之也,志之所之也”,其明显带有行为含义,尽管特指一种灵魂行为。这一语义源于《书·舜典》著名的“诗言志”说法,而“志”显然是灵魂行为,如《书集传》中的名言所谓:“心之所之谓之志,心有所之,必形于言,故曰诗言志”。这一说法既是在解释成言的《诗》篇,也是在解释作为一种灵魂行为的“诗”,如《诗·国风·关雎序》所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如果“志”是一种灵魂行为,即所谓“志者,意所拟度也”(《仪礼·大射》郑玄注),相当于古代西方人所谓的intentio animi,那么,“诗,志也”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作为灵魂行为的“志之所之”?从今天能够看到的古典文籍中,《诗纬·含神雾》对“诗”即“志之所之”给出的解释最为明晰:“诗者,持也,以手维持,则承负之义,谓以手承下而抱负之。”(第18页)“持”是一种具体的日常行为,即紧紧握住、执而不释,这里被用来训释一种灵魂行为,即灵魂对某种高远景象或高贵生活方式的向往——苏格拉底称之为“缪斯式的”爱欲疯癫*柏拉图:《斐德若》245a1-247e5,《柏拉图四书》,刘小枫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319~326页。,“承”则指将这种志之所之的心意追求奉纳怀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有抱负。所谓“假诗为持”,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指有抱负或有胸襟者的心智意愿。如果说某人天生有诗性,那么,意思首先并非指他有如今所谓的写诗之才,而是指有高远的抱负。这种抱负的结果固然是成言的诗作,所谓“心有所之,必形于言”,但显然不能说,如此抱负之志仅止于立言,不见诸行事。众所周知,从古至今,我国都不乏极富诗性的伟大政治人物——毛泽东是离我们最近的伟大典范。
有人会说,《诗纬》属于纬书,而纬书早已被儒家判为荒诞不经之言,何以可能凭靠《诗纬》的说法来理解“诗,志也”?
1918年,廖平在为胡薇元《诗纬训纂》撰写的序文中说,把纬书判为荒诞不经之言,是宋儒所为:
六经为其正文,六纬(纬亦作微,即秘密之传授)为其起例,亦如奇门、六壬、火珠林,诸术数家学者,必先详其起例,而后能通其书,非有起例不能读也。(第59~60页)
这里提到的“术数”,会让我们想到古希腊智术师所说的“技艺”,但廖平借“术数”说明汉代六经学有一种近乎秘术的内学传统,而古希腊智术师的“技艺”并非“秘术”,除非特指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所讨论的“治邦术(政治术)”*参见柏拉图《普罗塔戈拉》316c5-317c5,《柏拉图四书》,第58~60页;陈侃理:《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廖平说,纬书乃通达六经微言的门径,“刘歆以后,东汉古文家别立门户,乃专以训诂文字,采《春秋》录时事,专以史事立序”,才开启了如今所谓考据式实证经学的路向。即便如此,从魏晋至隋唐,儒者大多仍兼通内学[秘术],到北宋理学兴起之后,这一古老传统才几近断绝,纬书也因之被判为“妖言”(第60页)。
其实,纬学在东汉时遭到攻击,绝非仅仅因为刘歆别立经学门户。桓潭说:“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妖称谶记”(《后汉书·桓潭传》)。张衡愤然曰:“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衡以图纬虚妄,非圣人之法”(《后汉书·张衡传》)。王充则轻蔑地以为:“有神灵,问天地,俗儒所言也”(《论衡·卜筮篇》)。凡此表明,纬学受到攻击,且自隋以降遭王朝禁绝,其政治史原由相当复杂,要理出头绪并不容易*参见刘小枫《纬书与左派儒教士》,《儒教与民族国家》,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第1~84页。。我们不能设想,廖平对东汉时的政治思想冲突一无所知。事实上,对于图谶之士及术数家利用纬书的情况,廖平了如指掌,但他并不因此抛弃纬书:
纬者,先师经说入于秘府,与图谶并藏。哀、平以来,内学大盛,侈言符命者,猎取纬说,以求信于世。故凡纬说术数家言,并为图谶所混。今其书冠以“七经”名,则纬书之本名也。其下之名,则皆图谶及术数家言。如《雌雄图》、《钩命诀》之类是也。其书皆藏于秘府,写者含混写之,遂成定本。然解经者当引纬说,图谶之言,不可用也。*廖平:《何氏公羊春秋再续十论》,《廖平选集》,李耀先主编,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第523页。此说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分辨“谶”与“纬”,并无不同。
可见,廖平称内学传统为“旧法”,恰如其分,他强调理学兴起导致儒家古老的内学传统血脉断绝,自有其用意。今天的我们值得琢磨这样的问题:为何廖平要在清末民初的历史时刻重拾中国文史传统中隐而秘传的“旧法”?也许,他对“诗言志”的内学式理解,能够让我们得到些许线索。
在廖平看来,依循《诗纬》提供的指引,我们对“诗言志”乃至《诗》的品质会有另一番理解:在汉代儒生看来,《诗》学首先与天象学(廖平称为“天学”)相关,或者说与永恒的自然秩序相关。在《〈诗经〉天学质疑》一文中,通过解读《韩诗外传》中孔子答子夏所问“《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廖平告诉我们:
按后世以《序》说《诗》,《关雎》一篇,今所传古说,尚有八家,不知名者更无论矣。《外传》所论其文,直与《列》、《庄》、《楚辞》同,则知《诗》为天学,为神游思梦、上征下浮、鸢飞鱼逃,为孔子六合以外天真至人之学。(第57页)
倘若如此,“诗”即“志之所之”的“志”指“天真至人”之志。从《庄子·天下篇》中可以看到,“至人”身位在圣人之上,“天人”及“神人”之下,品位相当高。但我们能用今天的话说,这种“天真至人”之志等同于古希腊自然哲人的爱欲吗?
问题恐怕未必如此简单。《纬书》早已不传,今本靠清人辑佚而成,残缺颇多,《诗纬》尤甚。为了重拾汉儒“旧法”,廖平做了一件工作:将《纬书》其他篇章中与《诗纬》相关的言辞辑录在一起,以便对观。在廖平的《〈诗纬〉搜遗》中,有这样一段出自《春秋纬·说题辞》的言辞:
诗者,天文之精,星辰之度[十五国上应天宿,大小《雅》五际合于五星、十二辰],人心之操也[操者持也,故《含神雾》曰:“诗者,持也”]。在事为诗[寄托往事,以为比兴],未发[《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为谋[《小雅·旻天》多言谋],恬淡为心,思虑为志[在心为志,志主思虑,思出于脑],故诗之为言志也。(第32~33页)*引文方括号内字为廖平弟子黄镕笺注。下同。
这里所说的“人心之操”不会指平常人之心,而是指极少数人的灵魂所向。毕竟,对“天文之精,星辰之度”天生有探究热情和能力的人,不可能是多数常人,只可能是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开篇所说的那种有高贵德性之人。按照这一说法,“诗”即“志之所之”的“志”指极少数人对自然秩序的痴迷。无论如何,廖平说《诗》学包含“天学”,绝非自己臆度,而是本于汉儒成说。
《〈诗纬〉搜遗》中有一段出自《乐纬·动声仪》的文辞甚至说到“诗人”:
诗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积,积而后满,满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第35页)
按廖平的理解,这里所谓“诗人”指制作《诗》篇的孔子,“感而后思”的思相当于西人所说的“哲学思想”。于是,“思而后积”被廖平心领神会地解释为热爱智慧之思“由近及远,由小推大,由卑及高,由地及天”(第35页)。至于“积而后满”,则意味着“天地六合,理想周至,充满于心”(第35页)。由此看来,汉儒所理解的“诗,志也”之志,的确类似于苏格拉底所谓热爱智慧者对天地六合的整全之思。
接下来的从“言之不足”到“嗟叹之不足”乃至“咏歌之不足”句,在廖平看来,实为描绘“天真至人”之志凭靠哲思上升天界时的灵魂所往状态:目睹诸天界美色时“言语不足形容”,只能嗟叹,继而情不自禁咏歌“赞其美大”。《论语》中的那句我们耳熟能详的说法,描述的正是这种灵魂神游周天的感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欲罢不能,虽欲从之,莫由也已”(《论语·子罕》)。
由此看来,这段言辞堪称“天真至人”之志的表白。我们可以说,孔子成为“诗人”制作《诗》篇,乃因自己的灵魂神游思梦周天有感而为。可是,按廖平的指引,其弟子黄镕为“满而后作”句作笺注时征引的古人证词,既有孟子的名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作”,也有我们往往会忽略的太史公言:“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第35页)。这意味着,因周道不继而深感痛惜,孔子的“天真至人”之志才制作《诗》篇。换言之,孔子成为“诗人”的真正动因,乃人世间政道不济。
然而,由于“满而后作”句在中间,我们也许更应该说:孔子成为“诗人”的真正动因在于,其“天真至人”之志既向往六合之外,又不舍六合之内,以至于被衰世现实扯回头。倘若如此,我们就应该问:难道孔子心性中有某种性情品质让他没法抛舍六合之内的人世?如果情形的确如此,那么,这种心性是一种什么样的德性品质?
紧接下来,《乐纬·动声仪》的作者转向了“贤者”,也就是所谓君子:
召伯,贤者也,明不能与圣人分职,常战栗恐惧,故舍于树下而听断焉。劳身苦体,然后乃与圣人齐[贤者为其易,圣人为其难]。是以《周南》无美,而《召南》有之。以《雅》治人[《小雅》五际,《大雅》五际,气交(指天地二气交合)之中,人之居也;气交之分,人气从之],《风》成于《颂》[《含神雾》:“《颂》者,王道太平,功成治定而作也。”]。有周之盛,成康之间,郊配[《孝经》:“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封禅[《左传》:“山岳则配天,物莫能两大。”],皆可见也。(第35页)
“明不能与圣人分职,常战栗恐惧”表明,贤者之为贤者,乃因为他有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懂得自己的心性不及圣人。这里出现的“圣人”一词,让我们想起《庄子·天下篇》里说过,在天真至人与君子之间还隔着圣人身位。与天真至人不同,圣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由此我们得知,孔子作《诗》是圣人行为。所有人都置身天地之间,但每个人与天的距离则因个体性情而有巨大差异。可以设想,并非每个人的“人心之操”都向往“天文之精,星辰之度”,即便有这种向往,也并非人人都有“由近及远,由小推大,由卑及高,由地及天”的心智能力。圣人之为圣人,乃因为他顾及平常人的“人心之操”,即所谓“兆于变化”。从而,“诗人”之志在天地之间,并沟通天地,以救政道衰微,如《诗纬·氾历枢》所言:“圣人事明义以炤燿,故民不陷”(第17页)。由此可见,廖平把“满而后作”的“作”的真正动因理解为圣人之志贯通六合内外,并非自己臆度,而是本于古人成说。
廖平的理解让今天的我们想到苏格拉底的老师第俄提玛所说的“大精灵”,即在贯通六合内外方面“有智慧的人”。与这种精灵在身之人的作诗相比,“在设计技艺或手工活方面有智慧的人,不过是某种低的匠人而已”*柏拉图:《会饮》202e1-203a5,《柏拉图四书》,第231~232页。。可是,按廖平对《乐纬·动声仪》的释读,所谓“圣人”指“以《雅》治人”的王者,圣人与王者是同一身位,从而,孔子作《诗》是王者行为。按廖平的指引,黄镕笺注在这里引用了《诗纬·含神雾》中的“《颂》者,王道太平,功成治定而作也”句,以此汇通《乐纬·动声仪》中所说的“《风》成于《颂》”。《诗》中有大量纪事,这些纪事并非如今实证史学意义上的纪实,而是被孔子用来展示,圣人的“诗”性或者说“志之所之”的“志”最终意在六合之内的王道太平:“有周之盛,成康之间,郊配封禅,皆可见也。”
我们没有理由说,这种释读是廖平的臆度,因为,我们在《诗纬·推度灾》中可以读到:
如有继周而王者,虽百世可知。以前检后,文质相因,法度相改。三而复者正色也,二而复者文质也。……庚者更也,子者滋也,圣人制法天下治。(第6~12页)
由此看来,对我们来说,如今即便要理解廖平的心志也难乎其难。比如,我们今天能够理解廖平为何要在辛亥革命之后(1914年)编撰《〈诗纬〉新解》吗?
廖平编撰《〈诗纬〉新解》的意图并非不清楚:明“诗人”即圣人,圣人即“王者”,但仅仅是“制法”的“素王”,而他的作诗就是制法。在为胡薇元《诗纬训纂》撰写的序文中说到纬书“旧法”不可废时,廖平首先提到,太史公和董仲舒论及《春秋》诸大义,无不“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第60页)。问题在于,如今的我们是否还能承认纬书作者是淳儒,并虚心舍于树下而听断。
贤者“舍于树下而听断焉”表明,君子自知心性不及圣人,即自知天性欠缺不可遏止的神游周天的爱欲。尽管如此,贤者对此心向往之,圣人诗性因此成了君子仰止的境界,以至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欲罢不能,虽欲从之,莫由也已”。换言之,君子也有“诗”性,即“志之所之”的“志”。但君子的诗性并非“天真至人”之志,而是以圣人为楷模,“劳身苦体,然后乃与圣人齐”,参与圣人的制礼作乐,即《乐纬·动声仪》作者所说:“以《雅》治人,《风》成于《颂》”。
现在来看《诗纬·含神雾》中“诗者,持也”句的完整段落,其义已焕然可通:
孔子曰:“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诗者,持也,以手维持,则承负之义,谓以手承下而抱负之。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讽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治世之音温以裕,其政平;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诗》道然也。(第18页)
这段“孔子曰”未必真出自孔子,但其要义的确道出了孔子之志*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54~272页。。首句“诗者,天地之心”并没有划分天与地,或者说并未分割“天学”与“人学”,而是以“诗”贯通天地,即凭靠圣人诗性为人世立法,因为圣人心志贯通六合内外。如果“诗者,持也”句把“诗者,志也”的含义引向了天道,从而指圣人之志,那么,“承负之义”句就把“诗者,志也”的含义引向了人道,而“承负”者首先指圣人,然后指贤者,从而有“劳身苦体,然后乃与圣人齐”一说。由此看来,汉儒所理解的“诗者,志也”既指圣人之志,又指贤者之志。与此相应,“诗人”既指圣人又指贤者。用《诗纬·含神雾》作者的说法,所谓贤者之志,指对圣王之道“悉心研虑,推变见事也”(第29页)。
《诗纬·含神雾》意在密授“王者德化充塞,洞照八冥,则鸾臻”的道理(第25页),而自唐代佛法大盛,尤其禅宗盛行之后,君子改变心性,以为自己“明心见性”即可成圣,自然不会再对圣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纬书被判为“妖言”,就一点儿也不奇怪。在“现代”之后的今天,常人也有权利作诗以顺其自然欲望,纬书甚至会被判为“反动透顶”的封建余毒。廖平把《诗纬》界定为“《诗》之秘密微言”(第3页),迄今得不到学界中人原谅,没有什么不好理解。反之,当今天的我们看见海德格尔说诗人的作诗就是创建“持存”时*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80页。,自然会觉得他太切近我国古人的看法。
《诗纬》作者在这里两次解释“诗者,持也”的行为意涵:要么“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要么讽刺之道“扶持邦家”。两者都堪称“诗术”,即所谓作诗技艺。今天的我们难免会产生联想:这不就是雅典城邦的肃剧和谐剧技艺吗?然而,在《诗纬》作者看来,“敦厚之教”和“讽刺之道”的作诗旨在援天道入人道,我们更应该问:雅典戏剧诗人有这样的诗性吗?亚里士多德会如何解释雅典诗人的作诗呢?
廖平的《〈诗纬〉新解》虽成于辛亥革命之后,他对《诗纬》的思考却始于此前十年。在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刻,为何廖平致力重拾纬书“旧法”?
从廖平所辑轶的《诗纬·含神雾》残篇中的一段言辞,我们也许可以找到理解的门径:
四方蛮貊,制作器物,多与中国反:书则横行,食则合和,床则交脚,鼓则细腰,如此类甚众。中国之所效者,貂蝉、胡服、胡饭。天下和同,天瑞降,地符兴。岁星无光,进退无常,此仁道失类之应。填星晕,此奢侈不节,王政之失。(第28~29页)
“四方蛮貊”指汉代中国人所认识的华夏周边其他民族,他们不仅“制作器物”多与中国不同,种种生活方式也与中国相异。今天的我们会感到惊讶,汉代的中国人甚至知道,蛮貊之书横着书写,而非像中国之书那样竖着书写。廖平弟子黄镕笺释这段言辞时所引《礼记·王制》中的说法让我们看到,汉代中国人已经知道:
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剂,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礼记·王制》)
黄镕还引《史记·大宛传》中的说法证明,我国当时的古人知道:“安息(西亚的帕提亚王国——引按)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画革旁行,以为书记。”黄镕还说,由此可见“结绳字母之遗迹”,言下之意,蛮貊在“文质相因”方面,远不及华夏中国*参见William M. McGovern, The Early Empires of Central Asia: A Study of the Scythians and the Huns and the Part They Played in World History, with Specific References to Chinese Sources,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39。。
廖平没有预见到,仅仅半个世纪之后,中国人已经习惯横着书写,反倒看不惯竖写文字了。对古人来说,“以前检后,文质相因”指华夏文明政制自身沿袭因革时的损益。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论语·为政》)。所谓“文质相因”意指华夏文明政制在人世沧桑中的前后相依,乃至以夏化夷。但对廖平乃至今天的我们来说,“文质相因”成了以西检中,新的“文质相因”问题——中西相因——随之而来。
按廖平的提示,黄镕在笺释这段文辞时还告诉我们,汉代中国人已经懂得,“五方之民,各有性也,不可推移”(《礼记·王制》),从而主张“天下和同”。中国人早就面对五方之民,并非到汉代才如此。所谓“天下和同”,其实是中国人对五方之民融入华夏政体的基本国策:中国上古时期的王者已经有“四方民大和会”(《书·康诰》)以及“和恒四方民”(《书·洛诰》)之类说法。按孔颖达的训释,所谓“天下和同”即指“和协民心,使常行善”——纬书家用切合自然秩序的天象学语言来表达,称为“天瑞降,地符兴”。若“天下”即华夏政体失“和同”,“仁道失类”,“奢侈不节,王政之失”,则“岁星无光,进退无常”,“填星晕”。
这里所谓的“天下”当指秦汉以来进一步扩大的华夏政体,“天下和同”指更多周边五方之民加入文质相因的华夏文明政体后的政道原则*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第22~37页。。廖平——乃至今天的我们面临的历史时刻与此截然不同:中国人遭遇的西民并非来自周边陆地,而是越洋而来。他们也并非要加入华夏文明政体,而是要华夏“天下”接受他们的“异制”之“文”,即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科学技术、商化生活和民主政治这三大法宝。如果今天的中国人已经无从凭靠“天下和同”的古训来应对华夏文明面临的沿袭因革问题,那么,我们面临的“文质相因”问题便与过去的历史遭遇不可同日而语——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损益西方“异制”。
也许正是因应这一根本问题,廖平才致力重拾儒家内学“旧法”*廖平1898年在《蜀学报》上发表的《改文从质说》一文,见舒大刚、杨世文主编《廖平全集》第11册《四益馆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22~526页。。可是,这与《诗纬》有什么关系呢?
在《〈诗纬〉新解》的引言中,廖平说道:
我们不难体会到,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廖平所面临的问题直到今天还没有过时。因为,指责《老》《庄》佛藏“流为清谈寂灭,生心害政”,背后的理据是西夷的“进化公理”,而今天的我们仍然信奉这个“公理”。现代新儒家“开宗大师”熊十力比廖平晚出,他把“挽耽空溺寂之颓”视为复兴儒学的根本理由,进而致力于让儒学接应西方的民主政治理想*参见刘小枫《共和与经纶:熊十力〈论六经〉及〈正韩〉辨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当今的儒学争议,仍然没有超出熊十力的关切。
熊十力面临的时代处境与廖平并无二致,但他重拾儒家传统却与廖平大异其趣。《〈诗纬〉新解》的引言表明,廖平宁可相信“世界进退大例”,也不相信“进化公理”。因为,国之体无论大小,民性依政体而生,或治或乱,时纪时棼,即世之进退;君主民主,以势力閧斗而定。如果说“进化公理”背靠一套历史进步法则,那么,“世界进退大例”则背靠一套天象学法则,按照这种法则,人世的政治变迁说到底不过是“世界进退”,而非世界“进化”。换言之,即便科学技术、商化生活算得上是一种“进化”,民主政治也意味着“进化”吗?人世政治生活的根本性质会有“进化”式的改变?欧洲现代史学之父兰克承认,人类“在物质利益领域确实存在着一种绝对的进步”(ein unbedingter Fortschritt),因为,人在自然科学即“支配自然”的认识方面确实谈得上进步。但是,人类“在道德方面”很难说有这种进步*兰克:《历史上的各个时代》,约尔旦、吕森编,杨培英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页、11页。。
廖平在《〈诗纬〉新解》的题头说,《诗纬》“每以天星神真说《诗》”(第3页)。这意味着,按照儒家内学“旧法”,贤者“推明世界进退大例”凭靠的是“天星神真”的天象学视野。《诗》为“天学”,但《诗》与《书》《春秋》一样,又无不切近人事,而如此切近意味着,“但论先王故事而不委曲切近于人”(廖平附注:杨倞注荀卿“《诗》不切”)。廖平在为胡薇元《诗纬训纂》所写的序文中说:
《诗纬》不以人事立序,详四始五际。以《国风》配北斗、二十八宿,又分配十二舍、十二律吕,其文尚见于汉唐注疏中,此孔门相传师说,犹存十一于千百者。考《诗纬》说多与《山经》、《楚辞》同,帝王卿相与稷、契,比比皆无父而生,此为太史公以前,六经异传之旧法。(第60~61页)
如今我们对古代天象学完全陌生,纬书才难以卒读。廖平的《〈诗纬〉新解》采用了古典的注疏方式来揭示《诗纬》作者怎样描述“世界进退”,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同样难以卒读。但是,廖平同时强调,“纬”字有两义:首先,“‘纬’亦作‘微’,即秘密之传授”;第二,“纬”亦同“譒”即“翻绎”,也就是《庄子·天道》中所说的“翻十二经以说”(第59页)。今天的我们若想要读懂廖平,显然需要我们自己下一番艰难的翻绎功夫。比如,《〈诗纬〉新解》辑录了《诗纬·推度灾》中的这样一句:
百川沸腾众阴进,山冢崒崩无人仰,高岸为谷贤者退,深谷为陵小临大。(第11页)
一旦经过翻绎,今天的我们会觉得,这话简直就像是在刻画当代西方的民主政治现实。按廖平的提示,黄镕在笺释这句话时征引汉代贤者之书(班固《汉书·五行志》、京房《易传》、董仲舒《春秋繁露》等),从而让我们看到,这些文句如何深切描述了一幅政治失序的景象,其要害是上下失序。用汉儒的话来说,即:“山崩者,大夫排主,阳毁失基”(《春秋纬·运斗枢》);“山者君之位也,崩毁者阳失制度,为臣所犯毁”(《春秋纬·考异邮》);“君道崩坏,下乱,百姓将失其所矣”“臣下背上、散落不事上之象”(《汉书·五行志》)。从世界历史来看,这样的景象反复可见——这就叫“世界进退”之象。直到17世纪初,欧洲的思想家仍然凭靠天象学来看待人世的政治,历史进步论的景观兴于17世纪,盛于18世纪。因此,凭靠“天星神真”“推明世界进退大例”,未必与西方古代的政治观念有实质性差异。
从“进化公理”的观念来看,天象学式的“世界进退大例”属于封建思想,与极权专制沆瀣一气。哈佛大学毕业的一位中国文史学家凭靠人类学式的古典学家法说:
中国文化(根深蒂固者如阴阳五行)并无永恒不变的实质实体;极权政治,也非铁打的衙门。其发生、应用、兴衰,都在活人,不在祖先。当年建立一统天下,汉武帝董仲舒立天为神,尊孔为圣,持春秋为大一统。这一统和独尊,一直被奉为是上承三代圣王之天道,下启两千年儒教道统,是中国文明始终一贯的典范;其实,那是通过几百年兼并血战、灭国屠城、焚书坑儒、罢黜百家,是通过暴力与机遇的偶合,走出的一条曲曲折折的血路,哪里是什么中华文明深层结构的必然规律。*王爱和:《中国古代宇宙观与政治文化》,金蕾、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中文版序,第3页。
这番道理基于我们耳熟能详的自由民主“普世价值”信念,似乎西方的民主政治不是通过几百年兼并血战、灭国屠城以及暴力与机遇的偶合走出的一条曲曲折折的血路。一旦接受了“进化公理”的政治观念,我们也就不可能理解,古代天象学式的“世界进退大例”基于对人世政治本性的认识:所谓国之无道,“不在失国,在不知人”(《论语·公冶长》)。天象学式的政治观的重要大例是“五行说”,而“五行说”的根本是人性差异论。即便宋儒倚重的孟子也懂得:“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百万。”(《孟子·滕文公上》)
在《〈诗纬〉搜遗》中,廖平辑录了一段《春秋纬·钩命诀》的文字:
性者,生之质。若木性则仁,金性则义,火性则礼,水性则智,土性则信。情者既有知,故有喜、怒、哀、乐、好、恶。(第33页)
由此可见,五行说的要核在于区分人的性情差异:以金木水火土配肝肺心肾脾,再与仁义礼智信五德联结。如隋代儒者萧吉所说:
五性在人为性,六律在人为情。性者,仁、义、礼、智、信也。情者,喜、怒、哀、乐、好、恶也。五性处内御阳,喻收五藏;六情处外御阴,喻收六体。故情胜性则乱,性胜情则治。性自内出,情自外来。情性之交,间不容系。(《五行大义·论性情》)
“五行”知识与《诗》学有什么关系呢?按廖平的提示,其弟子黄镕引《汉书·翼奉传》中的文字告诉我们:
诗之为学,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日历),观情以律(十二律)。(第33页)
这意味着,“诗之为学”的内学含义在于:洞悉人世的自然性情的差异。
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贪狼,申子主之。东方之情,怒也;怒行阴贼,亥卯主之。南方之情,恶也;恶行廉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喜行宽大,巳酉主之。上方之情,乐也;乐行奸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哀行公正,戌丑主之。辰未属阴,戌丑属阳,万物各以其类应。(《汉书·翼奉传》,转引自《诗说》,第33页)
现在我们当能理解,在为胡薇元《诗纬训纂》所写的序文中廖平为何说:
《诗》为知天,《中庸》所谓“质(征询)诸鬼神”,为孔子“性与天道”。比之佛法,《诗》为大乘华严三界诸天,如“瞻彼日月”、此日彼月之类是。(第61页)
“知天”为的是知人世,不先“知天”,无从透彻认识人世。在《论语·公冶长》中,子贡有一句著名说法:“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之也。”这“不可得而闻之”的知识,就是内学的知识。廖平这样来翻绎这句话:
子贡初不能学《诗》,故曰“不可得而闻”。《学而》篇始可言,则进境也。文章可闻,为《书》之尧舜;不可闻,为“性与天道”,则《诗》、《易》。(第61页)
《诗》中隐含着关于“性与天道”的微言,这是内学的根本。因此,廖平把《论语·学而》中子贡与夫子的著名问答理解为如何进入《诗》学的内传微言: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这里提到的《论语》中的言辞,我们无不耳熟能详,但经廖平的翻绎,我们又会感到极为陌生,有如闻所未闻,难免视其为“恢怪之论”。尽管如此,我们现在至少能够理解,为何廖平会在为胡薇元《诗纬训纂》所写的序文中愤然痛斥宋儒《诗》学:
朱子本义由《毛诗》而推衍,变本加厉,作者非一人,每篇立序,尽废古说,创诸臆断,立意与纬说相反,淫词绮语,连篇累牍。……大抵宋人师心自用,猖狂灭裂,成为宗派,若欲祖述《诗纬》,推衍翼翼,其途至苦,不如循毛序轨涂,可以别参新说,并可以得创作之名。畏难取巧,以致如此,其罪不在国师公(指刘歆)颠倒五经下。(第62页)
自唐代以来,为了因应佛法入华的挑战,宋儒理学更改了君子德性教养的根基,其结果是儒家内学传统血脉断绝。我们应该能够体会到,在廖平看来,当今贤者若不站稳自己的德性根基,难免迷失于“大而无当”“游于无有”。
西方“异制”之“文”基于其“制作器物”的技艺,即如今统称的科技文明。廖平看到,西方“异制”进入华夏引发的“文质相因”问题就在于:一方面,华夏政体必须化用西夷“制作器物”的技艺,商化生活方式也随之势在必行;另一方面,接纳西式民主政治的结果很可能会是华夏政体“仁道失类”,“奢侈不节,王政之失”,最终沦入“岁星无光,进退无常”的境地。换言之,科学技术和商化生活未必会损害华夏政体的“天下和同”,关键在于谁来主导科学技术和商化生活:是贤者共同体依“圣人事明义以炤燿”,还是听任西式民主观念更改华夏政体的德性根本。倘若如此,损益西方“异制”的关键在于,如何将科学技术和商化生活与民主观念切割开来。
与廖平的纬学观相比,晚近史学界的纬学实证式研究有显著进展,但在理解纬学的政治哲学含义时,明显要么犹疑,要么局促。即便在肯定纬学的史学价值及其在历史上的政治作用时,论者也仍不会忘记说,纬学是儒学“神学化”的表征,“为君主独裁提供了最好的精神武器和理论自信”;又或者说,儒家重“德治”和“教化”,但由于“将君王推到人间至高无上的地位,反对任何可与制衡的现世权威”,“对严格贯彻法律和法治始终抱有疑虑乃至轻蔑”,因而最终只能求助于灾异论*参见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页;陈侃理:《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第6页。。民主政制能够改变人的自然性情的德性差异吗?或者说,人类学、社会学或实证史学能抹去人的自然性情的德性差异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人类学取向的古典学家的道理让人看到的不过是他自己的性情而已。倘若如此,今天的我们就不能说,五行性情论没有道理,或者说能够被如今的人类学、社会学乃至心理学取代。
古代的“诗之为学”为人的性情之学,这对我们今天研究诗学问题乃至美学问题有什么意义吗?亚里士多德的《诗术》与苏格拉底、柏拉图所关切的智术师问题有关,而智术师堪称近代欧洲科技之士的原型。既然中国的现代化不得不借助模仿近代欧洲的新兴科技来进行,那么,我们与古希腊的智术师问题就不会不相干,而智术师问题与“诗术”问题几乎是同一的。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里,诗学是立法学,按廖平对《孔子闲居》的释读(第42~51页),孔子《诗》学同样是立法学,中西方古圣如此相契,难道纯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