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永芳(福建龙岩)
幼时读《三国》,司马懿的一番话令我百思不解——魏蜀两军对垒于五丈原,相持不下。诸葛派使者送女人服饰去羞辱司马懿,试图激他出战。司马懿却一笑置之,不问军事,只问诸葛亮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工作量大不大之类鸡毛蒜皮。使者回答说:“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所啖食不至数升。”司马懿当即评价说,“这小子事必躬亲,吃那么少,管那么细,哪能活多久?”我当时好疑惑啊,勤勉负责,身先士卒,宁可累自己也不累别人,这不是一大美德吗?为什么司马懿要用这么轻蔑的语气来说他呢?为什么没多久,诸葛亮果然就累死了,而且蜀国土崩瓦解,迅速衰亡?
后来,听到母亲一次次抱怨我们兄弟姐妹,才若有所悟。母亲说,你们就是依赖惯了,我老舍不得磨炼你们,能自己代劳的都没让你们去磨砺,结果你们老是不担力!瞧三伯婆家,孩子五六岁就开始催着上山砍柴下地种稻,现在一个个能顶半边天,三伯婆自己在家煮煮饭就行了,田里山上的活都交给孩子们,家庭蒸蒸日上……
是啊!重剑无锋、大道至简;事必躬亲,则旗下无将。毕竟,人不是神,时间精力终归有限,越是包揽一切,越有可能做不好;即使一时做好了,也不可持续——千钧重担系于一身,一旦生病、衰老乃至离世,家国还怎么存续,事业还怎么发展?
管理者必须学会“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瞧诸葛亮,不放心下属,连二十罚以上的小事都不能放手;不放心皇帝,刘禅在他眼里也始终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所以内外之事都承揽下来,以致一枝独秀而不能满园争春。与之相比,西汉名相陈平就更通透明白。某天,汉文帝问右丞相周勃:朝廷每年审决案件多少?财政收支多少?周勃答不出来,很惶恐。左丞相陈平泰然回答:这些细节不是丞相该插手的事。要问案件,去问廷尉;要问财政,去问内史。身为宰相,职责是辅佐天子,安顿好朝堂上下,选好主管具体事务的官员,让公卿大夫各司其职,而不需要事必躬亲。“文景之治”就得益于这种分寸得当的简政理念。
现代西方的“小政府”理念与之不谋而合——凡是公民自己能完成的,政府都应该放手;凡是市场能调节的,政府都应该退出。学会有所为有所不为,比学会“攥紧拳头不放松”更重要。特别是在习惯性包揽一切的背景下,公共管理者更多的是要学会做减法,而非“习惯性插手”。否则,只会窒息市场活力、扼杀民间智慧。
回望来时路,我们为何需要公共机构?梁启超在《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一文中一语道破:政府的职责无非两大类,“一曰助人民自营力所不逮;二曰防人民自由权之被侵”。用大白话来说,政府只需做好两件事就足够了:一方面,公共事业没人牵头时你做好“领头雁”(比如修桥铺路);另一方面,公共安全受到威胁时你当好“守夜人”(比如出面约束害群之马,组织抵御外来之敌)。其他都是乱作为。可惜,久而久之,一些人早已忘却初心,迷失本源了。
道理都知道,为何往往做不到?一是家长思维。总觉得孩子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事实证明,一代代孩子都顺利长大独立了,而且一代更比一代强。其实孔明之父早逝,孔明就是在实际磨炼中磕磕绊绊长大成熟的,不也成了旷世英杰?
二是婴儿习气。低龄婴儿总是握紧小拳头,碰到什么就攥紧什么,担心安全没保障。乡间老人们将其描述为“给条小鱼能攥死”。后来,渐渐学会了该攥紧时就攥紧,该松手时就松手。恭喜,那说明孩子长大了,自信了,不再需要靠死死握住某个东西来寻求安全感了。政府亦然。总不能在“巨婴症”中惴惴终身;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放手时就放手,有所为有所不为,学会以敬民之心行简政之道,革烦苛之弊——这,才是成熟稳健的大国气度,也是社会治理体系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