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大鹏
湖北作家阎刚长篇小说《河口纪事》(最初以《河口魂》为标题连载于《芳草》杂志2015年第3-7期,后出单行本更名《河口纪事》,与其中篇小说《河口纪事》同名)的发表,标志着中国当代批判现实主义的又一力作问世,在娱乐化叙事大潮裹挟当代作家的总体情势中,发生于十九世纪中后期的西方(主要是俄罗斯、法国)、在中国少有继起与回应的批判现实主义显得极为孤独,更何况娱乐化、自恋式叙事早已席卷网络与创作界!阎刚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看准我们这个沉疴深重的时代正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用武之地,以沉重的道义担当、几乎是只身孤往,深入人性与历史的深水区,揭示人性、社会与历史无可言喻的病痛,为歌舞升平、自我陶醉的现实袒露血淋淋的真实。故其《清明上河图》、《家惠的战争》、《河口纪事》、《梦镇》等无不以沉重的叙事直陈时弊,试图承担起鲁迅“唤醒在黑屋子里酣眠不醒的人们”之责任,长篇小说《河口纪事》仍然秉承其固有的理路而来。
小说以张山桃、陈万力、沈全舟三个少年(女)在田野上的游戏故事为起点,重点叙述三个少年(女)各自所属家族之父辈、祖辈的故事,即祖辈沈老七、张满春、刘十子,父辈沈銀道、张清元、陈二白(其父刘二,刘十子之子,与张满春同辈)之恩怨纠缠的故事,第三代张山桃辈的故事相对较弱,只是用来承担前两辈的故事,故中间弱,两头沉重,形成一个哑铃式结构。
如此,故事实是起于清末民初直至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之前三个家族的三代故事。其间除了家族故事的流变外,更有时代乱象、土地沧桑参与人物命运的演绎,因此小说可视作一部地域传奇,其惊心动魄、波诡云谲、苦难丛生之人与土地的故事之中有一种深刻的命意——绑架于故事而由主题发生从而决定小说品位的立意——异化与反异化。此立意显示了作家的现实主义立场,是我们体验作品孤独、深刻而充实的唯一渠道。
一
小说并非刻意安排,而是一任历史真实自主显现,从而表现一种异化主题,但作者又站在一种批判立场,于是作品又领有了反异化的和声,异化与反异化相向并驱,构成了由人物命运与历史乱象凸现的立意。何为异化?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对此有界定:人在对象的沉迷中迷失自身,具体表现为拜物教、拜金主义、对权力的迷狂,以及自身欲望在对象上的极致投射,等等。此异化与反异化体现在两个层面:人与土地。
人的异化体现在欲望的变态实现、权力的巅峰迷狂与仇恨的极致显现三个层面。在沈老七、刘十子一辈,沈、刘本是河口世代打渔出身,一个时期沈的运气较好,经常能捕获大黄鱼,而刘十子运气不济,不料一次沈老七被大黄鱼报复,差点丧命,被刘十子所救。沈老七乃决定抛弃世代相传的渔具,弃渔从农,利用河口累世冲积而成的河沙地和下江饥饿而来的劳力,种上玉米、小麦和棉花,家境迅速改变,逐渐成为河口的富户,按说沈老七的家族命运有了质的变化,该满足了,但沈却生起了更大的野心与欲望,他利用掌握河闸进出水流的权力强行赎买了整个河口的土地,为了得到赎买土地的经费沈老七设计杀掉北伐军的领袖并强占其所有银元,将全河口的劳力全部变成佃农,所有人的劳动所得几乎全为沈家所有,沈老七连娶几房姨太太,甚至将自己的救命恩人刘十子也用计除掉,并占有他美貌的老婆,全不知知恩图报,在欲望的极致满足中还精打细算。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沈老七不讲道义,不讲诚信,一任欲望的驱使而蝇营狗苟,成了一个欲望的符号,他的所作所为与那个道义崩溃的时代若合符契,但他居然成功了,他就是一个时代欲望的醒目标识。
沈老七的欲望人生显然在儿子沈銀道身上得到了有力传承。沈銀道将父亲的物欲转化为性欲,在孤儿院长大的美女唐小芹苦恋失去亲人的张清元,并寻找张清元到他的老家河口,沈銀道为唐小芹的美色所迷,性欲勃发,用尽心机最后将唐的肚子搞大,占有了她。但沈銀道的作为如此不得人心,他在文革武斗中重伤后,乡间兽医王兽医为了复仇将沈銀道净身,却无法净掉沈对唐的占有欲,沈虽从此匍匐而行,但对唐的占有欲有增无减,并由此演变成对张清元的极致仇恨。沈老七的物欲与儿子沈銀道的性欲是作品欲望叙事的标签,父子心性均在欲望的变态实现中被扭曲变形,表明作者对人性的洞察。
上世纪六十年代,张满春之子张清元无意间救了文革武斗中秋收起义派总司令刘江海,从此不得不卷入两派的恶斗乱局之中,作品以张清元的眼光打量武斗各方对权力的变态觊觎,表明武斗本质不过是对权力的争夺。在权力的追逐中,秋收起义总司令刘江海、新常青总司令苟大河、新常青纠察队队长罗胖子、夺权成功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胡成锁、甚至在河口侍机报复的农民沈銀道各自都达到了伤心病狂的地步,没有任何人包括刘江海在内能代表正义,不过是想掌握权力之后能一呼百应、欺男霸女、为所欲为、倾泻私愤,这种对权力的迷醉最后居然转化为对物的崇拜——张清元从刘江海身上取出的子弹成为众人景仰之物,小说并以张清元的亲身体验叙述人一旦掌握权力后如何身不由己——他被无数崇拜者像海浪一样推涌而行,他想回河口种田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的想法一直不能实现,每个人都在权力的迷醉中不知所以、丧失自身。公社革委会赵秘书在武斗中命悬一线时,被张清元所救,但文革晚期赵秘书又重新崛起掌权,却又在左的情势下与权力合流判处张清元死刑,全不念张的救命之恩,此一方面又是为了显示权力,另一方面是身不由己,表明权力已彻底掌控人,人在权力控制下无能为力,人性、良知与道义在权力的执迷中荡然无存。
由于得不到权力,或失去代表性欲符号的女人,此种痴迷乃转化为极致的仇恨,小说以沈銀道为代表叙述此种转化。沈銀道通过欺骗的手段占有了张清元深爱的唐小芹,他又在武斗中断腰折腿,王兽医为沈銀道净了身,日后沈銀道只能匍匐而行,他看着张清元夺回了唐小芹,他靠告密等手段建立的声望业已旁落,受人轻贱,乃将满腔仇恨指向张清元,每天在通往公社革委会的路上爬行向革委会状告张清元,但革委会已经厌倦不理,沈又干脆整天躺在路上大骂张清元与唐小芹,人们由最初的同情转向鄙视。当他发现张清元率领河口人在河滩上种上了玉米,违反了县上的种植计划,且私分公粮,终于以此告倒了张清元,河口的农户也受到了扣减维持活计的供应口粮的责罚,但他此举却激怒了一个重要群体:河口的老百姓。他们埋伏在沈每天必经的水塘边,将他打残后淹死,张清元因曾当面警告过他,且长期与沈的女人交好,被有罪推定而枪毙,从父辈积累的仇恨至此似乎落幕,其实已经波及到了下一辈。
《河口纪事》
我们可以看出,此种仇恨呈累世积累并有扩大之势。时代的罪恶,个人的恩怨在每个人心中都种下了仇恨,生活在大家庭中的人们并不是仁义相亲,却是深怀怨恨,彼此防范,而沈銀道更是将此仇恨推向了极致,导致身心扭曲,性命不保。对他者的仇恨反过来伤害自身。虽然此种情形并不是普遍状态,然而在特殊的时代一旦发生必然走向极化。
物欲、性欲、权欲与仇恨可视作人性异化的几种形态,阎刚既清醒又残酷,他要写出时代与人性的形形色色,以揭示这个种族苦难深重的根由。
二
土地以其沉默厚实、生长万物的功能滋养着人类,土地的本性就是生长人类适以自存的食物,以维持人类的自由生长,只有当人类在土地提供的食物中获得生命与自由,土地的本性乃得以实现,因此土地的价值以人类的自由生命之实现为达成的前提。但亿万年来,土地以沉默的方式将朝向人类自由生命的功能始终蛰伏着,只是这种功能能否实现,却端看人类的取舍,若取舍不当,此种功能也会落空,土地不能生长粮食,其本性无以舒张,或因本性的落空而变异成仅仅具有指陈功能的符号——实体变成符号——此之谓土地的“异化”。换言之,土地的异化是以人的异化为前提的。马克思在《手稿》中只是提到了人的异化,但《河口纪事》却将此种异化作合理延伸,触及到土地的异化,而这种延伸却是马克思异化思想的逻辑必然。
河口处于清江与长江的交汇地,由清江上游历年带下的河沙冲积而成,土地肥沃,兼有地利与水利,非常适合谷物生长。这片河沙地也并不吝啬于向土地上的人们提供食物,但奇怪的是,这片土地上却动辄饥馑相连、饿殍遍地。何以如此?原来是人自己的造作导致土地本性被遮蔽,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
二十年代军阀混战,人们无暇种地,此河滩第一次被闲置;三十年代日军入侵,人们逃难,不可能种地,此河滩第二次被闲置;四十年代人们没有摸清土地的本性适于生长什么,土地价值没有充分实现,可视作第三次闲置;五十年代吃大锅饭,做共产主义仿真实验,头几个月到处有饭吃,人们似乎忘了种地,此河滩第四次被闲置;之后大办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人们没有功夫种地,此第五次闲置;六十年代人们热衷于武斗,无闲心种地,此第六次闲置;七十年代计划经济,已经种好的玉米被强行拔掉,违了农时而种上棉花,结果颗粒无收,可看作第七次闲置。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河沙地非常适合于生长玉米、小麦、高粱、水稻,如果下种及时,不违农时,也适合于种植棉花。有意味的是,人的异化与土地的异化相向而并驱,同质而同果,两者纽合在一起,互相催发,每当河口镇的人们因人世动乱而灾难丛生的时刻,也正是河沙地荒凉之时,而河滩水旱失调时,也正是人世饿殍遍地的时刻。人与土地共命运。近百年来,那片河沙地因人的造作一再延宕,土地的本性始终没有实现,处于愿望落空、本性萎缩的异化状态。一片肥沃的河沙地就这样一次次被抛置于自由生命之外,使一种朝向自由生命的实体终于变异成仅仅具有指陈功能的符号——土地异化成符号!
小说多处写到人与土地有一种精神上的感应,以及人对土地本性之圆满实现的深沉呼唤。
张清元老婆吴云芳临死时嚐到了玉米的味道——她将两团黄泥当作两个黄橙橙的玉米馍,在幻觉中见到了玉米丰收的时刻,体验到玉米香味沁入鼻腔的满足感,以生命的结束表达对土地的祭奠。张满春本人无数次在不同女人身上体验到土地的气息,或一马平川的河沙地,或起伏不平的丘陵,茂盛的玉米或高粱妆点着,清香弥漫,满足与喜悦感油然而生。文革动乱中,张清元被人潮推涌着,却远远闻到了河口河沙地飘来的玉米清香并幻现出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夫妻俩的精神已于土地完全合一,因此我们可将幻觉的出现视作土地本性的律动,是不甘异化的挣扎。
小说有多处写到土地本性得到自由舒张时的好时光,以反衬土地异化时人世的荒凉。比较典型的有两次:一次是清末民初沈老七眼光独到,弃渔上岸,利用下江乞讨而来的劳力将肥沃的河沙地圈垸起来,并修建水闸,控制水源,解决了三百多户人家的吃饭问题,虽然人们大部分劳动为沈家所得,但毕竟人们结束了饥荒逃难,衣食有靠。一次是文革晚期张清元鼓动握有实权的陈二白率领村民在河沙地偷种玉米,玉米疯狂生长,大获丰收,果实被村民私分,虽违反了县上的种植计划,但土地本性毕竟得到了充分实现。其余七次无不是土地与人性的扭曲时刻,故绝大多数时候,河口地上的人们饥馑频仍,苦难丛生。
古云:“食色,性也”。食,取之于土地;色,发乎于本然,两种要求都出自于人的天性,亦即,在人的天性中本来就关联着土地与自身的本性,人的食色本性被满足的时刻,也就是人与土地同时饱满的时刻,是回归“自身”的时刻。但在小说里,人与土地向“自身”的回归却始终是一种奢望,其本性漂泊着、游弋着、扭曲着,无法找到落脚点,更无法找到回归之路,因此,这种因异化带来的苦难,就成了人与土地的宿命。这正是小说的深刻之处。
三
人与土地的异化作为小说的基本立意决定了小说的深度与品位,使小说具有了某种哲学品格。阎刚在描述两种异化时显然隐含了某种批判立场。奇妙的是,作者的批判与否定倾向却是含而不露、隐而不发,并不是以某种价值尺度作简单的比量,作者的态度及效果可分如下几层来分析:
其一、因果。文本是平静叙述的,读者观此平静叙述的文本却有一种骇人心目的发现——隐秘的因果律。换言之,正是作者尊重人性与历史的冷静叙述,致使因果律隐然显现:因财富而恣睢的沈老七最后一贫如洗;以算计别人起家的沈銀道最后被别人算计致死;以道义为标榜而强横不羁的张满春父子死于非命。“你所倚仗者必致你于死地”(《圣经》)——每个人正是因他引以为豪的特点而堕入深渊——因果历历,残酷无情。作者一任因果律以人与历史为道具演现自身,他的责任只是将此因果律向读者显示出来,以此方式不经意的表明立场,流露批判于无意之中。而读者却在这种深度领悟中不能不心动神摇,了知在任何混乱龌龊的时代都必须持守良知底线,文本就此输教化于不露声色之中。
其二、语境。因果律既然作为隐而不露的态度得到客观展示,显示了作者的批判立场,从而构成一种语境,在此语境中,诸多不可思议的人物命运与历史事件就可得到合理解释——无论是宏观的种族历史命运还是微观的个体命运,两种异化及其结果都在因果律的解释之中,细大不捐,巨细靡遗。就种族的历史命运而言,五八年作共产主义仿真实验,到处吃大锅饭,把微薄的家底掏空,浪费惊人,激发了人们好吃懒做的本性,结果随之而来的三年大饥荒扫荡全国,白骨累累,谁能幸免?十年浩劫,以仇恨对仇恨,以伤害对伤害,因果如影随形,当下发生,不隔分毫,果然是全民皆劫,触目惊心!就微观的个体命运而言,张满春的果敢无畏既镇服了街头混混鲜于中,又赢得了卢玉儿;张清元的道义得到了刘江海的回报,他的善良得了到黎红霞的回报,父子两仗恃道义,粗线条为人处世,甚或心气用事,犯因果之忌,结果具各死于非命,因果律的无情与有情何曾饶让过任何人?又何曾亏待过任何人!
人的异化引发土地的异化,前述七次对土地的怠慢带来的结果是饥荒蔓延、民不聊生。违背土地本性,延时种植棉花,结果颗粒无收。人对大自然的每一次胜利都得到了大自然更为猛烈的报复!(恩格斯语)异化的人自以为是土地的王者而肆意践踏土地的本性,而不料因果律利用土地的荒凉置人于死地,人何曾逃脱因果的罗网?
作者无意用因果律作为价值尺度评判两种异化,只是用之构建一种微妙的语境,一切人的自我作践都在此语境中现出真形。
其三、二度创作。对所述人物事件不作任何评判,作者唯一的能事就是平静的叙述,却没有任何倾向性的流露。作者心量如虚空,一任云出云没,静观芸芸众生生灭无常,对每个个体的遭遇——尽管他是如此卑劣不堪——都保有一种大悲悯、大矜哀,尽管文本中的人物已走到了道德与道义的对立面,作者也不轻易流露否定,而对人物的遭遇有一种深度同情与理解,知道恶也有致恶的因由,等视众生犹如赤子,显示一种宽容慈悲的菩萨情怀。正是此种情怀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理解与评判空间,为读者伴随体验与想象的二度创作提供了可能,小说就在此二度创作中厚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