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默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活过了不惑才明白,真正的心结其实不能用来煽情,只能用来使自己灵魂的醒悟。
认识她时,正是她活力四射的年纪,尽管已经六十出头,依然是某个社办小厂的头儿,一举一动,都带着自然的威仪风度。她指挥着手下一帮婆婆妈妈,上班,下班,聚会,打麻将,尖锐高亢的大嗓门常会让我皱眉。那时,没有人知道她有一天会成为家人沉重的负担。
我对她曾经有过怨恨,而且还很多。我生了孩子,她几乎没有护理过我,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每天把门一关,上班去。剩下刚出院的我,独自面对才满一周的孩子。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些曾经清晰的往事,是怎样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我的怨愤。只是记得有过那段岁月,我不待见她。
再也料不到,她会成为我的心结。
大约2006年,她生了糖尿病,伴有轻微的脑梗死,自此之后,生命力与灵智就仿佛某种挥发物,一天天快速地从她身上逃离。两年之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木讷迟钝,连吃饭的吞咽动作有时都不会做。于是又入院治疗。到2012年,她连大小便都不大能自理,常常弄脏了衣被,于是我们一家不得不承认,她已是老年痴呆症患者。2013年底开始,除了药物之外,每天增加了三针胰岛素。今年一过年,她的状态更差了,穿衣、吃饭、排泄已经完全无法自理。她的生存已经完全仰赖家人的护理了。
她有一个善良能干的老公,有4个孝顺的儿女,他们接受不了任何外来的护理工。这是她最大的幸福。
目睹她这10年的变化,目睹她一点点从强健变为衰老昏昧,是件很残忍的事情。比这更残忍的是,我们毫无办法。至少有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恍惚,我幻想眼前的她并不是原先的她,幻想那个活力四射的她还埋藏在她的体内,在某个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吉祥时刻,她会抖落衣上的尘埃,转过脸来对我们笑,说——瞧,我回来了!尤其是2007年之后,在她越发衰弱和沉默,似乎随时有可能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恐惧和绝望就开始啃噬我的心。怕她痛,怕她呆,更怕她撒手离去。可心里知道,一切我惧怕的事情终将来临,无法逃脱。上课、开会、吃饭、走路、聊天、写作,只要想起她,整个人便瞬间跌入冰冷的深渊。不能开心地笑,不能尽情地哭,不能心无旁骛地写。死亡是悬在她头上的剑,可已经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本是忧郁的内向性格,如此几年下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内心暮气沉沉,仿佛提前进入老年。不是没有劝慰过自己,不是没有挣扎和反抗过,只是一旦面对她雪白的发和浑浊的眼,我的挣扎和反抗都会化作绝望的泪,在无人处汹涌地流。
生命力离她有多远,快乐离我就有多远。
2012年,我自己经历了一场大病,之后变得唯心起来,信命,敬畏冥冥中的播弄众生的力量。于是接触佛学,学习念经。为了让她能够好起来,我为她念大悲咒和心经,祈求头顶上空那看不见的存在能知晓我的心,让她好起来,给她太平喜乐。我不知道是否有用,所以我至今还时不时这样做。只要她好,我不怕被我自己的父母斥为“迷信”,被同事讥为“怕死”。幸福的人都是有资格讥笑我的,我羡慕他们。
我以为这个心结是再也解不开的了,直到她最终离开。时间只可以让我淡忘,却不能让它消失,想不到它却开始松动。
2014年5月,我又一次病重入院。几次重病的历练,我的心态已经比同龄人超然。之后半年,我在恢复,她的状态也还算不错。而且,家人也渐渐在说她的年纪,再有半年,就是80周岁了。这样的年纪,在亲友中算得上高龄了。于是某一刻,脑中忽然对自己说——她应该是没有遗憾的了。
仔细反刍这句话,不觉就站到了她的角度——丈夫周到能干,儿女体贴耐心,自己福寿双全,的确,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的四个儿女聚在一起,有时说到要为她做离世时的衣服,很自然,很轻松,仿佛说着别人。那一刻,我又有一种猛醒——原来,她们也一直在目睹着她,承受着她,我不是孤单的一个。所不同者,她们已经坦然接受了最后的结果,我还在逃避。
我一直就是孬种,面对苦痛,只会一味地向内郁结,郁结,直到它以固体的形态成为生命的结。它不会动,所以我有希望在时间的帮助下淡忘它。其实还有一条路,就是勇敢地接受,有效地消化——说出去,说给朋友听,说给空气听,发散了,就成为过往烟云,不再是负累。倘若我早点明白这个,是否可以多点快乐?
可我岂是不懂得这点道理?人与人命运的不同在于,有些事,你做到,还是做不到。
今年年头,她的状态忽然不好,吃不下饭,坐着就昏睡过去,眼角也开始溃烂。几个姐姐着急起来,商量着轮换看护。而我却隐隐知道,她还有段时间,还会好起来。果然,几天后她又有所好转。与以往不同的是,从前见她病重,我恐惧,心慌,绝望,这一次,我竟然发现自己平静许多。这是否意味着,我已经接受了她的必将离开?
这种想法让我深觉不安,有强烈的犯罪感——仿佛我已经在看不见的协议书上写下了“同意”二字,而她毫不知情。我怎么会变得如此狠心绝情?
可是啊可是,再怎么不愿承认,我不能阻止内心的冰层在一点点融化,内心的结在渐渐松动,肩上的负累在渐渐减轻。
我知道,我在渐渐放下。人的属性终究是自私的。
这几天,天气晴朗,春光明媚,我却不再心怀幻想。坐在暖阳下,一点一点回想10年的心路,一次一次止不住泪水流溢。有些路,走的时候并不能清晰地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走过之后回首,才能真正看明白。从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为她绾成心结。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必然的,命定的。
在她未病之前,她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对着她的那些泼辣的“部下”们说她儿媳的好——其实,她的儿媳那时真没什么值得赞许,既不会干家务,更不懂得体谅她。然而,多年来她一直以我为骄傲,即便到后来,在她偶尔还能清醒的时刻,只要话语说到我,她从来是夸赞的。说不清她对我的喜爱和信心从何而来。
几年前我那场大病,已渐昏昧不明的她在偶尔的清醒中知道了我的状况,哭着对她的女儿说:我不要她生病,让我代替她病吧。
事实上,当初我与老公相亲,第一次看见她,就认定她是母亲,人间的母亲——慈祥的眉眼,宽厚的怀抱。有些女人,身上带着浓浓的母性气息,感应得你一见即生亲近之意,仿佛有累世的缘分。这样的人,我平生见过两个,她便是其中一个——即便她并不曾护理过我,即便她已经病弱奄奄,她都是母亲,不是血缘上的,而是命运里的。天崩地裂,不会改变。
而她对我,肯定有着同样的情意。那些说不清缘由的喜爱,自然流露的心痛和牵挂,岂不是明证?每天睁着失去灵光的眼,看着我下班,看着我走动。她必定是放不下我,如同我放不下她;她必定是不得不放手,如同我不得不面對。所以,她陪着我经历,等着我醒悟。我用10年结成了一个最沉重的心结,她用10年等待我读懂这个心结。这一路,我有多痛,她便有多痛,不会少一点。
这人间,至真不变的道理是,所有的人都会最终分离,各自独行。那些抓紧的,必将放手;那些拥有的,必将失去。唯有心灵,会承载生命中的珍宝,生死流转。我何须执着于手中是否还握有她的衣襟?
她将远去,我将前行,而心灵的疆域,我依然不曾和她分开,每天听她念我的名字,或者不念我的名字。每天为她穿衣洗手,或者仅仅对她说一声别害怕。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心中那些松动了的,放下了的,其实不是结,是我的手。
如此,就放下吧,和光同尘,归于大化。
让这些心结,随着我在尘世疼痛,欢喜,寂静,直到有一天——我也成为她。